云卿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看你孤家寡人的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本爵屈尊陪你过个节。”
朝露松开把着门的手,看到站在云卿身后的陌生女子,猜测道:“这位是兰陵郡主吗?”
云柔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云卿脸色一沉,提着两坛酒进了门:“什么慕容璟,这是我妹妹云柔。”
朝露虽常听云卿提起他常来往的官家子弟,可仅仅只见过昔垚和长孙钰,听闻云柔常年在宫中,便猜测这女子是慕容璟了。
她神色有些尴尬:“是纪小姐啊,不好意思,我听闻你常年在宫中,所以没想到能在这碰上你。”
云柔看着朝露,恍惚间觉得这少女身上隐隐带着些江湖侠义,心中生出几分亲切来:“叫我云柔就好了,之前听大哥提起过姐姐的武功特别好,不知道今日是否有幸见识几招。”看着朝露那张眉目间略显稚嫩的脸,她话音刚落,又问道,“不知我们谁比较大?”
提到年龄,朝露迟疑了一瞬后道:“我是孤儿,不太清楚自己的生辰。既然你是云卿的妹妹,喊我姐姐也无妨。”
云柔感觉自己似是提到了她的伤心事,有些尴尬,当下转移话题:“姐姐今天这身衣裳真好看……”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不知不觉,云卿和云柔都有了几分醉意,而朝露明明喝得最多,周身却没有一丝酒气。
应着云柔的催促声,她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剑服,站在月下挥舞着一柄长剑。
她出手极快,剑气如虹,白色身影在月色照耀下如浮光掠影般,使人目不暇接,虽然没有配乐,但不多不少一曲的时间,剑回剑鞘,急速流动的空气顷刻间恢复如常。
云卿第一次见朝露正儿八经地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剑术,看着那个浮光掠影般的身影,点点酒意中竟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般。
他曾见千尘的母亲高渐漓在纪婠的生辰上舞剑助兴,本以为景阳教的弟子剑术已是一骑绝尘,而在此刻,眼前的身影与记忆中的身影两相对比,竟隐隐有超越之势。
“师父,你这剑术不去参加朝廷的擂台比武真是可惜了。”
一直以来,云卿觉得自己朝露年龄相仿,除了斗嘴之时会阴阳怪气地喊她一声“师父”之外,其余时间都是直呼其名,偶尔还会出言不逊,或是给她取些损人的绰号。
而这次,他是真心实意地叹服,不带任何讽刺意味地喊出了那声“师父,厉害”。
朝露却不屑一顾,径直坐回了原处,把剑搁在一旁,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道:“当官还是省省了吧,天天上朝皇帝不嫌麻烦我都嫌麻烦,还是做个奸商来去自由得快活。”
云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想起朝露那些贱卖了的石头:“就你想当奸商,下辈子吧,什么时候把你那些石头涨涨价再说。”
还没等朝露回答,耳边传来了女孩隐隐的哭泣声,两人看向云柔,只见她捧着酒坛子越哭越大声,最后干脆侧身躺倒在朝露的膝盖上,抱着她的胳膊仿佛像找到什么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手。
朝露被云柔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轻轻地搭着云柔的背,看向云卿问道:“怎么哭了?”
云卿似乎是猜到了些什么,但又不好明说,只能眼神示意,暗示朝露。
朝露脑海里盘桓了好久也没悟出个所以然来,云柔却突然开口了:“尘哥哥不喜欢我……尘哥哥有喜欢的人了……”
朝露想到云卿此前说过昭宁帝姬看上千尘的事儿,惊讶地看了眼云卿:“怎么连她也喜欢高千尘啊?”
云卿自言自语道:“那不是很正常的吗?阿尘长那么好看,我要是个女的我也喜欢他……不过还好我不是女的,不然情敌也太多了……”
戌时二刻,两人告别了朝露打道回府,用了半炷香的时间,马车行至纪府正门。
云卿只是些微醺,并不碍事,但云柔酒量差得不行,几杯下肚后已经开始说胡话。加上情绪激动,又痛饮了小半盅,此时已经辨不清东西南北,认不得爹妈兄友了。
云卿先下了马车,侍女们扶了云柔进屋之时,恰好撞上参加完宫宴回府的纪婠和萧洛。
纪婠这几年已经不太管云卿的事了,看到此刻的情景,久违地发了火:“纪云卿,你自己胡闹就罢了,带你妹妹出去厮混像什么样子。”
云卿解释道:“云柔日日苦读,难免压力大。我不过是带她出去喝了几杯酒,谁知道她酒量这么差。”
说完他狗腿似的补了一句:“下不为例。”
云卿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若是四年前遇上这事,他早就与纪婠吵得不可开交了。可这些年纪婠很少管束他,他的态度反而好了起来。哪怕偶尔做得出格了被训斥几句,每次服个软也都过去了。
再加上云澜的事情在他心中一直是根刺,不过云澜的运气似乎不错,这些年来与昭元帝姬过得也算安稳。
云卿心中那根刺也慢慢松动了,渐渐没再提起过那个清晨和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往昔。
夜色朦胧,视线受阻。
到了后府烛火通明处,纪婠才发觉云柔的嘴被堵着,又怒道:“你堵她嘴干什么?”
云卿心里嘀咕着还不是怕她胡言乱语被人听到,酒醒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
“母亲,她自己喝多了把毛巾当糕点,咬着不肯松,我扯都扯不下来……”
纪婠不信邪,轻轻一扯,云柔开口说了一句话,纪婠一惊,眼疾手快地又给她堵上了。
“霜降,带小姐回房。”
第23章 吐真言(中)
次日清晨,云柔从榻上醒来时已近午时,虽没了昨日的头晕目眩,却仍感到周身无力,仿佛大病一场。
看着塌边几案上的空碗,还余着淡淡的药香,她用力支撑着下榻,却双腿一软,直愣愣地跪倒了下去。
用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坐了起来,唤来侍女帮她洗漱更衣,待到事了已是巳时初刻。
此时云卿恰好回府,路过后苑见云柔已醒,正想着如何放缓脚步从背后吓她一激灵。
云柔却先发现了他,匆匆跑过去,拉着他坐在苑中的亭台,给他斟了杯茶,压低了声音问道:“昨天我闯祸没?”
云卿轻抿了一口茶,目光似戏谑般地打量了她一番,看得云柔有些发怵:“闯祸倒没有。”
云柔如释重负,刚放松下来,一颗心又提了上去,只听云卿道:“只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云柔虽不记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从云卿的表情中,也能分析出十之七八来,她一侧脸颊瞬间通红,一把夺过云卿手里的折扇,挡在前面问道:“除了你和朝露姐姐,没人知道吧!”
云卿又斟了杯茶,眼带丝丝笑意,气定神闲道:“母亲也知道。”
云柔心下大惭,后面连着几天面对纪婠都紧绷着。
直到某一天纪婠实在忍不住开口说:“云柔啊,姑母早知道你喜欢阿尘了,不过这事儿不好外传,日后万不可跟着云儿胡闹,酒后失言了。”
云柔并不知道中秋宫宴发生了什么,以为纪婠是知道千尘有了心仪的人,怕丢脸才这般劝她:“姑母放心,我今后一定滴酒不沾……”
一日,云柔经过院子时看到云卿,不知哪根筋搭住了,又开始不安起来:“大哥那天的事情你一定要保密,姑母说不能外传,很丢人的。”
她用团扇遮着脸,云卿虽看不见她的模样,但光听这结巴的声音就知道她的紧张。
云卿很享受此刻的感觉,说道:“保密,本爵凭什么要帮你保密?”
他小人得志的模样须臾间让云柔怒了,威胁道:“你要是敢说出去,我,我,我……”
她想了好久发觉自己手上全无云卿的把柄,又气又恼,用最嚣张的语气说着最窝囊的话:“我就没脸见人了。”
云卿继续不依不饶:“你没脸见人关我什么事。”
云柔见识到了眼前人的无赖,彻底败下阵来,抓着他的袖摆,哀求道:“大哥,我求你了,今后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云卿思索了片刻道:“有一件事,我觉得你还能发挥一点价值。”
“什么?”云柔瞳里燃起了熹光。
云卿清了清嗓,附耳轻问:“你之前那些狐朋狗友还有联系吗?”
云柔思索了一番:“好几年没联系了,不过我被母亲收养之前一直住在光阴巷弄堂那块,想找他们并不难,你问这个干什么?”
“让他们帮我散播点消息。”云卿道。
“什么消息?”云柔问。
云卿让她凑过来点,压低了声音耳语。
“啊?”云柔一脸难以置信,“真的假的?”
云卿正色道:“当然是假的了,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了。为了我的终身幸福考虑,只能牺牲一下自己的名声了。”
中秋已过,重阳又至。
慕容璟离京数月,此时正穿着一身银白窄袖劲装,策马而归。
午时三刻,忽觉得口干舌燥,恰行至京城郊外的如意茶楼,下马进去点了壶茶。
菊月的天虽已渐凉,但秋高气爽,日头正盛。
赶了半日时间的路,慕容璟原本全绾着的发髻被劲劲疾风吹过,几缕碎发垂落额间。她戴着斗篷,以纱遮面,白皙的脸庞仍被晒得微微泛红,不施脂粉,依旧完美无瑕。
茶楼的人并不多,只有掌柜和说书先生,还有几位同她一样往来赶路后饮茶解渴的行人。
那说书先生银发长须,手持老式竹简,上边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说着一些枯燥乏味的黄老之学。
慕容璟左边的桌上坐着一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穿着劲装,看模样应是江湖人士。与她同桌的,是一略小些的少年,骨骼清瘦,正坐在桌边,掰弄着自己的手指,用力之时,手指与手背相贴合,却神情自若,丝毫没有疼痛之状。
她默默地打量了他们一番,心想这两人必定是江湖中修柔术之徒,观其功力,极有可能出自有柔术之最称号的离尘教。
说书先生正讲得尽兴,忽被那少女打断:“老先生,你讲的这些都过于高深,我们怕是听不懂啊!”
那说书先生也不恼,笑着范围道:“那姑娘觉得老夫该说些什么好?”
那女孩思索片刻:“不如就说说京城那些事吧,让我们这些乡野人士开开眼?”
老头泯然一笑,开始娓娓道来:“话说这京城最近确实有那么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是关于老牌世家上官氏二小姐和新晋国戚纪氏大公子的。”
慕容璟斟茶的手微微一抖,立马专注起来。
只听那说书先生继续道:“自古以来,官宦贵族不是跟皇室联姻,便是相互之间内部消化。好些日子之前,上官氏族长,也就是中书令上官苗大人曾去纪府为小女儿向纪氏族长纪婠求娶她还未出阁的大公子,可这静安大人一直犹犹豫豫没有应下来。”
“为何?这上官氏与纪氏门当户对,不是正好嘛!”一旁的店内有人问道。
“各位不妨猜猜什么原因?”老头开始卖关子了。
“这纪大公子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少女猜测道。
老头神色带笑,抿了一口茶道:“说对一半,但不完全对。”
众人听不明白,但都好整以暇等待老头揭露谜底。
“前些日子京城流言四起,说是这纪氏大公子有断袖之癖。”
慕容璟倏然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呼吸微微一窒,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只闻一旁的少女忙问道:“断袖什么意思?喜欢裁断自己的袖子吗?”
说书先生意识到来往之人都是些江湖粗人,于是只能解释词义:“一千多年前的大汉王朝有位管漏壶的宫人名叫董贤,他虽出身卑微却长了张好看的脸蛋,被汉哀帝一眼看上,日日侍奉左右,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一日董贤与哀帝同床共枕之时,哀帝正想起身,却发现龙袍的一只袖子恰巧被董贤压住了。这哀帝不忍弄醒他心爱的男宠,只能挥剑硬生生将龙袍割断,后来就有了‘断袖之癖’一说。”
少女边上的少年一听,说道:“那就是说这纪大公子喜欢男人呗,怪不得想拒婚呢!”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起来,慕容璟却冷哼一声,环顾周围人的反应,待哄笑的声音减退了一些后,朗声问道:“先生还有别的吗?没听够。”
老头听她一说,顿时兴致高涨:“要说这纪大公子,要不是前些日子提亲一事,在京城本没什么名气。平日里,大家最津津乐道的,还要数兰陵郡主慕容璟了。”
慕容璟似乎早已算到老头会讲到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一手撑着下巴,饶有趣味地听起来。
“要说这慕容璟的名号,这京城百姓谁人不知其风流韵事呢?传言这慕容丞相年轻时就是一大美女,一开始娶了金陵杨氏,生下了长女金陵君主慕容珺,后杨氏英年早逝,慕容淑又娶了兰陵孟氏为正室,生下了次女兰陵郡主慕容璟和幼子奕安郡王慕容琛。慕容氏全族不论男女,容貌都堪称角色。那慕容璟未成婚之时,就常流连烟花之地,尽管如此,仍有不少官宦贵胄的子弟挤破了头想要嫁过去。”
“本以为这慕容丞相会为女儿找一个像高氏那般容貌相当的,可谁曾想到,最终她竟选中了同为李唐王朝时的老世家的薛氏的大公子薛灵沢。虽说是门当户对,可这薛灵沢样貌平平,还不通琴棋,不善书画。除去家世这点,与慕容璟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万般不配啊!”
老头边说边摇头叹气,似乎是在表达对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惋惜。慕容璟端坐在原地,一阵微风拂过,连着斗篷的轻纱浮起一角,恰巧露出她因长时间风吹而微微起皮的唇瓣,虽未涂口脂,却依然鲜红。
“啊?那这慕容丞相到底是看中薛灵沢哪点了,让自己女儿娶了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姑爷。”少女有些愤愤道。
老头继续说道:“所以这慕容璟如今这般模样,不得不赖她老母亲乱点鸳鸯谱了。”
“慕容璟如今怎么了?”少年问道。
“这慕容璟虽同意了与薛灵沢成亲,可自成亲那日,就将自己的厌恶表露无遗。听闻五年前两人前脚刚拜完堂,连合卺酒都没来得及喝,这薛灵沢就被慕容璟从洞房中赶了出来。而后不到半年时间,慕容璟便开始纳侧姑爷和庶姑爷。而且这些侧室都出生于平民人家,甚至有些还是从风月场所赎身回来的,听闻不是容貌出众便是有一技之长,慕容璟几乎每夜都变着花样召幸那些侧室和其他没有名号的小爷,还时不时给赏赐,却唯独对薛灵沢冷若冰霜。”
“那不是很明显了吗,这兰陵郡主就是想要旁敲侧击地羞辱薛灵沢,时时刻刻提醒他,除了家世,他连风月楼的小倌都比不上。”一旁的人插话道,伴随着咯咯的笑声。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半晌后,老头喝了口茶继续:“如今兰陵郡主呀,已经纳了八个侧姑爷和十四个庶姑爷,为了分清这些姑爷,她提出让他们摒弃原本的姓名,统一以十二星次和二十八星宿来代称,其余的小爷直接以日期来命名,从端月初一到冰月三十,依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