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江山变(中)
申时六刻,麟德殿。
又是一年除夕,又是一载春秋。
除夕宫宴,与其说是宫宴,不如说是各世家子弟在武皇面前抛头露面的好机会。
麟德殿的光华,映照着泼天的权势,整个大殿内的座席由高至低分为了好几等。
象征权力的凰椅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一旁的凤椅仍旧延续着十年来的空空荡荡。
向下一台阶,左侧是各帝姬与亲王,右侧则是各宫主位的座席。
再下一台阶,左侧为近支宗室,国戚,右侧则是十大家族的嫡系成员。
再往下,便是旁支宗室外戚以及其余五品及以上官员的座席了。
每年的除夕宫宴都少不了一个环节:许愿。
这是二代武皇太平帝为皇女皇子设下的特权,跨越百年时间,延续至今。
按照序齿,女尊男卑的顺序,待昭宁帝姬,昭元帝姬皆说完愿后,便轮到了永昭帝的幼女。
“昭阳,你有什么愿望呢?”永昭帝面对十岁的小女儿,声音都变得软了起来。
“昭阳想要吃糖葫芦。”
大殿内瞬间有了哄笑声。永昭帝倒是不恼:“准了。”
昭阳顿时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地跑回了纪嬗身边。
紧接着,一约莫二十五岁,锦衣华服的男子上前行礼道:“儿臣想向母皇讨一个恩典。”
永昭帝点头示意他继续讲:“儿臣昨日在长安街上看到一对妇孺,赤脚在雪地中,饥寒交迫奄奄一息,儿臣给他们送去了粮食的衣裳,然这京城的鳏寡孤独数量繁多,怕是以儿臣一人之力无法惠及。故儿臣恳请母皇波一笔欠款,让这些流离失所之徒能熬过这个冬日。”
永昭帝凝视了半晌,微微一笑道:“广平王心系百姓,孤怎能不允呢!裴尚书,此事就交由你们户部操办了。”
下首一四十来岁身着官服的女子起身行礼:“臣谨遵陛下圣谕。”
云卿打量着上首一身华服的男子,心道:原来这就是陛下的皇长子,怎与星纪兄描述的不甚相同,难不成是这些年经历了什么,转了性子?
云卿思考之余,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顿觉饿得慌,想要吃点东西却发现周围无人动筷。
宫中盛宴,虽满满的玉盘珍馐,可所有人都时刻关注着永昭帝的一举一动,对菜肴也是浅尝辄止,从不敢开怀畅饮。
每次宫宴的菜是最丰盛的,可没有一次是能吃饱的。
云卿拽了拽云柔的衣角,轻声道:“晚上加餐吃夜宵吗?”
“不吃,怕胖。”她边说边看向千尘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似有若无的伤感。
云卿被扫了兴,蔫蔫地看了眼慕容璟,正好被一旁的慕容琛看见,他忙用手肘抵了下慕容璟的胳膊:“有人在跟你眉目传情。”
慕容璟心知不可能是薛灵沢,目光直接掠过了薛氏所在的位置,看向了云卿。只见他正对着一桌的美味佳肴发着呆,眼神中饱含着想吃却不能吃悲壮。
慕容璟凝神看了云卿一会儿,不由嗤笑。接着她端上酒杯面朝永昭帝的方向站起,躬身行了个礼道:“今儿是除夕,臣侄恭祝皇姑母圣体安康,大周国运昌盛。”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永昭帝看着慕容璟,展露笑颜道:“阿璟主有心了。”
慕容璟接着道:“陛下,这除夕宫宴臣侄参加了不下十回,几乎年年如此。今儿倒有个提议,给大家解解闷。”
“哦?”永昭帝表现出了兴趣。
“今日尚食局所备佳肴皆为上品,如此美味不可辜负。不如让诸位细细品尝后以菜入诗,作词吟诵。如此一来,既不辜负尚食局的精心准备,又为这除夕宫宴增添了趣味,若是正巧能让皇姑母觅得才华横溢之人,也可谓好事成双。”
待慕容璟说完,永昭帝点头道:“这主意不错,往年除夕孤只顾着同众爱卿们谈论治国之道,竟未用心品尝过蔡尚食的一番心意。”说罢她看向立在一旁侍奉的蔡卉,目蕴赞赏之意。
蔡卉微微行了一礼:“臣之本分。”
晚宴结束,马车之上。
“今日我们云柔可是出足了风头。”纪婠搂着云柔,云柔则靠在她的肩上,如同一对亲母女般。
“既然决心要走仕途,那必然一步都不能有差错,今日有幸得到了陛下的夸赞,来年中举了也可谋个好一点的官职,在前朝起个帮衬作用。”云柔道。
云卿的言语带着点酸:“我看你今天是想一箭双雕,别有目的吧。”
“哪有?”云柔噘嘴道。
“你敢说你没有?”云卿不依不饶。
“是又怎样?我就是想让他后悔,眼巴巴来找我,有错吗?”云柔故作委屈般地把头埋进了纪婠的臂弯里。
“好了好了,云儿你就别提你妹妹的伤心事了。阿尘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柔儿本也般配,奈何人家已经有了心上人,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既如此只能说是有缘无分了。”纪婠叹了口气,抚摸着云柔的肩头,安慰道,“来日姑母定帮你找个如意郎君。”
“可是他们都不如尘哥哥好看。”云柔向来是个以貌取人的主儿。
“这比千尘还好看的确实难再有,可外貌上乘的贵族子弟却并不少,实在不行咱就找两个找三个,质量不行就数量来凑。”
云卿见纪婠偏心的模样,连忙靠到萧洛身边求安慰:“父亲,您听听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她是要把云柔变成下一个慕容璟啊!”
没想到萧洛弹指间便转移了话题:“怎么?你还巴望着去给人家当侧姑爷呢?不可能,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云卿黯然,半晌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拎了拎萧洛的袖摆:“那如果慕容璟休了薛灵沢呢?”
萧洛一怔,好看深邃的五官上蒙上了讶异,问道:“慕容璟当真这样说?”
“是慕容琛告诉我的。”
“那就更不行了,若慕容璟前脚休了薛灵沢后脚便娶你了,那岂不是坐实了那日薛灵沢在宴席上的挑衅之言,你这就等同于不打自招。”萧洛肃然道,“况且慕容璟这人风流债数不胜数,即使没有薛灵沢,也并非良配。”
云卿朝着云柔使眼色,云柔道:“姑父,其实郡主并非如外界传言的那般,今日若没有她提议以菜入诗,我也没有机会在陛下面前卖弄学问。”
纪婠道:“云柔啊,这官场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单纯,若是她人的一点小恩小惠便让你深信不疑,感恩戴德,怕是要吃大亏的。”
“嗯。”云柔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她看向云卿,露出了一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云卿心知此事已无转圜的余地,只能憋着一口闷气,将头靠在了马车窗沿上,掀开帘子的一角,盯着外边放空。
次日清晨,端月初一,元旦。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一年一度的大朝贺如期而至。
位于三层台阶之上的含元殿是大明宫的主殿,高耸入云的主殿两翼,是精致华美的阙楼——翔鸾阁、栖凤阁。
这是华夏迄今为止最恢宏的宫殿,曾有文人在一睹其风华后,挥笔写下:
进而仰之,骞龙首而张凤翼,退而瞻之,岌树巅而崪云末端,仰观玉座,若在霄汉,倚欄下视,南山如在掌中。
皇亲贵族,文武百官,外国使节,顺着东西两侧的龙尾道拾级而上。
贵族恭贺新春,官员汇报政绩,使节献上大礼,元旦的大朝会,是大周帝国最隆重的典礼之一。
史官的笔在录下永昭十一年的第一场大朝会后,永昭帝向宣布了一个令众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即刻起传位于昭宁帝姬。
那场聚集了百官的大朝会也成了新皇的登基仪式,消息一出,轰动了整个京城。
谁都没想到正值盛年的第九代武皇竟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退位。
也没有任何人能料到,方才沐浴过永昭十二年的晨光熹微,只是一个转身,便裹上了昭宁元年的落日余晖。
随着第十代武皇的登基,最先发生改变的是皇室成员的爵位。
新皇尊其母第九代武皇为太上皇,其先父为大行圣君,庶父皆晋封为太君。
其胞妹昭元帝姬为长帝姬,其庶妹昭阳帝姬为大帝姬,庶兄广平亲王为大王。
正室桑氏为凤君,侧室司徒氏为贵君,侧室南宫氏为景君,其余皆封为御侍。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权的更替带动了前朝后宫的大洗礼。
一月后,已过不惑之年的纪妍婉拒了新皇晋封其为正二品司宫令的盛情,卸下前半生的荣华,提前出宫养老了。
纪妍没有选择回纪府,而是在距离皇城最近的那条街,购置了一套宅子。
纪婠多次请她回府,可她每次都是淡淡回道:“我想住得离皇宫近一点。”
这座宅子不大,但每每打开窗,便能望见紫宸殿的巍峨,玄清宫的富丽,尚宫局的精美。
纪婠腿脚不便,小病不断,身体欠佳,出门次数渐少。
纪妍时常会回纪府住上几日,同纪婠聊一些儿时的事情。
人一旦年纪大了,总是喜欢追忆过往的。
第36章 江山变(下)
昭宁元年,上元,春意渐浓,万物复苏。
慕容府却出了件大事。
兰陵郡主夜游症发作,误将深夜闯入其房中的兰陵郡君当作了刺客。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锋利的长剑刺穿了薛灵沢的心口,鲜血汩汩地往外流,魂已飘向了奈何桥。
兰陵郡主杀夫之事很快便传遍京城的每个角落,从贵族子弟到市井小民,无不闻之惊骇。
该事件被编写成一卷卷话本,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从前,人人都叹薛灵沢配不上慕容璟,而如今,人人都叹薛灵沢死得太冤。
事情发生的次日,薛灵沢的灵柩被停放在慕容府的正厅,薛灵沄手握长剑闯进慕容府,要慕容璟以命抵命。
慕容璟一身素粉色长裙立于院中,对眼前的喧闹视若无睹,波澜不惊。
几名护卫从旁拦下了薛灵沄,她握着剑的手没了力气,整个人瘫软下来,爬到薛灵沢的灵柩旁号啕大哭。
朝堂上,左都御史夏如茵连上十道奏折,弹劾丞相慕容淑教女无方,慕容璟无故杀夫,罪无可赦,奏请昭宁帝即刻将慕容璟关押于刑部,严加审讯。
年仅二十二岁的昭宁帝初登大宝,端坐于宣政殿凰椅之上。
历代武皇无不见识过谏官的难缠,昭宁帝自然也不例外。
面对谏官的咄咄逼人,昭宁帝沉思了片刻,说道:“兰陵郡主的夜游之症是陈年旧疾,无药可治。此番误杀兰陵郡君纯属意外,非郡主本人所愿。”
“陛下,这人人都知道兰陵郡主与郡君感情不和,究竟是误杀还是假借夜游之症刻意为之,怕是唯有严刑拷打才能问出个所以然。”夏如茵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其余谏官纷纷复议,要求昭宁帝审讯慕容璟。
“陛下,薛将军连年在外征战,保卫大周国土安宁,劳苦功高。若是得知其侄被杀,陛下却连查都不查便为凶手开罪,怕是会心凉啊。”另一谏官搬出薛蠡来,朝上附议的人又多了不少。
面对谏官的伶牙俐齿,年轻的昭宁帝实在无法招架,不得不传讯慕容璟进宫接受调查。
但昭宁帝以慕容璟是皇亲,在朝中并无官职为由,拒绝将其送往大理寺,而是交由司宫监查办此事。
子时三刻,云卿屏声止气,蹑手蹑脚地从库房搬来木梯,一手提起袍子,一手扶着梯子,准备出走,正当他爬上围墙顶,准备翻身往下跳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大晚上鬼鬼祟祟,上哪儿去呢?”
云卿心虚,被这么一惊,直接从围墙上跌了下去。
萧洛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父亲,我……我去凌烟阁买点夜宵。”云卿胡乱回答。
“我记得凌烟阁好像不卖夜宵吧。”萧洛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谎言。
云卿摔得浑身骨头疼,用手撑着一旁的树干,吃力地站起身,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尘土:“我,我去找云澜,去看瑆儿,对,我去看瑆儿。”
萧洛冷哼一声,并不想理会他拙劣的谎言,道:“我看你是去找慕容璟的吧!”
云卿忙否认:“怎么可能,我找她干什么?”
“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萧洛拉扯着云卿回屋,“不是我想关着你,如今情况特殊,那慕容璟身份尊贵,自有陛下护着。薛灵沢尸骨未寒,若是被人看见你同慕容璟在一块儿,怕是又要引来祸端。”
“我就看一眼,她没事我便放心了。”云卿央求道。
萧洛摇头叹气:“慕容璟她……已经被司宫监带走了。”
当宫中的人来捉拿慕容璟之时,她似是意料到了一般,喝下一盅茶后缓缓起身,任由宫中侍卫给她的双手戴上了镣铐,似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上了马车。
慕容淑和慕容珺上朝未回,王君孟氏恰回了兰陵省亲,慕容璟又被带走,此时府中只剩下了五位主子。
一位是慕容珺的姑爷金陵郡君郑元修,一位是尚未行成人礼的慕容琛,还有三位小主子,是慕容珺的孩子三个人的年龄加加满,恰好十岁。
郑元修从小在郑府事事都听郑元伽的,成亲后在慕容府又事事听慕容珺的,养成了没主见的性格。
慕容琛虽然是府里的小霸王,但整日只知道玩,从来没处理过家务事,再加上此事本就是慕容氏理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剩下三个小主子……
薛灵沄坚持要将薛灵沢的灵柩带回薛府,竟无人阻拦,任由着薛灵沄闹腾。
慕容璟的侍女看不下去了,忙拽着慕容琛轻声道:“小王爷,您倒是说句话啊,这灵柩绝不能堂而皇之的被他们抬回去,不然整个京城都要知道郡主杀夫的事情了……”
慕容琛垂眸道:“阻止了又能如何,恐怕整个京城已经传遍了……”
慕容琛两眼空空地凝视着府中的一地狼藉,过了会儿又说:“这样也好,二姐就跟他再无关系了……”
杏月,朔日,是一个守得云开却不见月明的日子。
薛灵沢被葬在的薛氏的族冢内,牌位上写的薛氏大公子之位,而不是慕容氏二姑爷,更不是兰陵郡君。
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随着薛灵沢的死,终于画上了句号,也随着薛灵沢的死,被抹除得干干净净,似乎从未存在过一般。
又过了三日,司宫监连同尚医局给出长长的一卷诊断报告,证明慕容璟在一月内确实发作过夜游之症。
慕容璟被放出来的时候,正好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异常明亮,火红的云霞映在天际,将她的愁绪烧得无处遁形。
她一身素白,身上没有任何配饰,素面朝天,唯有眉间的五瓣桃花,依旧绘得殷红,远远望去,宛若一点朱砂。这样的她,少了几分明艳与媚态,取而代之的是清丽出尘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