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还是你孝顺啊。”
林主任是钟母的大学同学,毕了业又分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也算看着钟洺长大。
她一边收拾着桌面的东西,一边与钟洺唠了些琐碎家常。
问诊台桌面的一角摆着一个插单针,钟洺扫了一眼最上边的挂号单,声色未动地问:
“您一会儿怎么回去?我顺道捎上您?”
“诶那敢情好啊。”林主任将病例册子装进包里,挎上包站起来,“正好我这儿还有个病例还想跟你妈交流一下,她是这方面的专家啊。”
第65章 长鼻子
江倾阳是在住院部的三楼找到叶老头的。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细条纹的病号服, 也并没有给自己安排单独的病房,江倾阳被护士带过去时,病房里还躺着另外两位老人。
叶老头在看到江倾阳的那一刻,大概对他的出现有些意外, 但随即也明白此事已是瞒不住了。
叶老头笑了笑, 招一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你怎么来这儿了?”
江倾阳没有动, 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好半天,他终于把鼻腔里的酸涩咽回去,开口:“什么时候的事儿?”
想了想,叶老头说:“差不多去年这时候吧。”
他床位靠窗,人靠坐在床榻边, 半个身子沐在阳光下, 嶙峋的身骨任阳光也再无法将其丰盈,江倾阳的眼泪在这一瞬间夺眶而出, 叶老头连忙往前走了两步,步伐不太稳,江倾阳扶住他, 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哎呀,别哭,哭什么呀。”
“为什么不好好治疗。”江倾阳哽咽地问道。
“哎可别冤枉我啊, 我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想治也来不及了呀。”叶老头拿病号服的袖子给他拭眼泪,根本拭不净, 老头只能连连叹气,“好啦, 都多大的人了...”
“我一大把年纪想做的事儿都做了,也活够了,不值当哭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昂。”
眼泪是没用的。
可就是任凭叶老头如何劝解,江倾阳的眼泪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不停地往外涌,他哭起来也没有声音,只有眼泪一直在往下掉。
“如果不是我发现,您不打算告诉我的吗?”
叶老头终于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后,他才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微笑着说:“我本来是想让你觉得,我不过是一直在旅游。”
......
那天最后离开的时候,叶老头叫住他,“后边几天别再来看我了。”
叶老头停顿半刻,牵动眉梢嘴角的肌肉再次展露出那个江倾阳记忆里最为熟悉的慈蔼笑容,他笑着说:
“就当我去旅游了。”
-
江倾阳后来在叶老头的主治大夫那了解到,原来叶老头住进来的地方叫临终关怀科。
这个医生曾经也是叶老头的学生,后来课业繁忙就中断了画画,但这些年也一直都保持着联系。
“他把房子和财产变卖的钱都捐给了基金会,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是苦过来的,知道穷人家的孩子想学画会有多难。”已近不惑之年的医生提及此事,依旧几度哽咽。
......
叶老头在六天后辞世。那天晴空万里,连阳光都慷慨。
他罹癌的消息并没有同周遭任何人讲,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半生潇洒的小老头是真的去周游世界了。
他把遗体捐了,生前又特意交代过不要大张旗鼓地给他办什么送别仪式,所以离开的当天,他的身边只有江倾阳和一小部分相识的医护人员相送。
傍晚再次走出医院的大门时,江倾阳接到了向菀打来的电话。
向菀在那边问:“你在哪里呀,我有东西想给你。”
江倾阳望了眼身后的住院大楼,克制地让自己声音听上去尽量正常,他轻轻地说:“我去找你吧。”
两个人约在了距离向菀家不远的一家茶餐厅。
向菀等在门口,见到江倾阳时,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他。
袋子里是一个非常精致的画箱,把手的位置是皮质的,背带做了加宽的处理,板面也打磨得十分细腻光滑。
“我...”向菀开口,未说完的话悉数被江倾阳忽然的拥抱止住。
江倾阳背脊微微弯着,把头搭在她肩上,在向菀看不到的地方,任由自己再次红了眼眶。
这是一个有些用力的拥抱,向菀肩颈处承受着他的重量,一种依赖的重量。
“...怎么啦?”向菀声音轻轻的,悬在空中的手轻覆上他的背,带着安抚的力道和温度。
该怎么讲呢?
手坏掉了,可能画不了画了,还是我最最敬重的老师忽然的辞世。
长久的沉默里,江倾阳几乎要感激向菀没有逼问他。
拥抱喜欢的人可以重获力量。
这句话就像说慌要长长鼻子一样的无凭无据,封建迷信。
可信徒江倾阳仍然贪心地抱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沉下去,直到流逝的时间让他面色恢复如常。
松开向菀的时候,他说了一个谎,却没有变成长鼻子。
“很感动啊,想哭,哭起来不想给你看到,谢谢向菀同学的拥抱,现在不想哭了。”
江倾阳猜,他没有变长鼻子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真心话。
-
他们后来一起吃了一顿晚餐。
期间,向菀说集训队的选拔将至,地点就在本市,但比赛性质的缘故并不对外开放,所以不能去现场看。
“不用加油的。我准备得很充分,所以只管放心就好啦。”向菀笑得灿烂而自信,无论这刻意夸大的笑容背后,是否是在安慰此刻看起来有些失落而消沉的江倾阳。
“好啊,那我就等着看你伶运会的风采好了。”江倾阳也慢慢地笑了一下,想了想又说,“我到时候也送你一个礼物吧。”
“什么礼物?”
他唇角微弯:“我也先保密吧。”
回家后,江倾阳把向菀送给他的画箱摊开在画室的桌板上,开开合合鼓捣了好一会儿。
江秉、阳韵、叶老头,他们都送给过他很多很多的画箱。
向菀这个画箱,不是最精美绝伦的,但也一定是最最用心而实用的。
很轻,非常结实,画板的高度角度可以任意地变幻调节,调色盘旁边还有个可以旋转的放水桶和画笔的穿孔架子。
江倾阳指尖轻轻摩挲着画箱的木头纹路,在月色下呆坐了良久。
然后他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机,拨通了一个越洋电话。
-
下一周的周五,二十余个小时的辗转飞行后,飞机降落在波士顿洛干机场。
来接他的苏医生早已等候多时。
苏医生是个美籍华裔,早年在波士顿求学,工作几年后与人在这里合开了诊所。
也是他妈妈阳韵女士曾经的主治医生。
日暮时分,波士顿上空粉霞漫天,但两人都没有赏景的兴致,电话里江倾阳转述得并不充分,苏医生拿了江倾阳的报告边走边看,一路紧锁着眉头。
车子启动,一路驶向古老的城市中心。江倾阳被安排着做了各项检查,结果出来后,苏医生面色严肃地说:
“从影像特征和报告的数据上来看,国内那位医生的结论不错。
“倾阳,你要有心理准备。”
或许是方才检查时,横亘在他们中的气氛沉默地过于压抑,诊所的另一位合伙人Reed(瑞德)医生推门走了进来。
一米九五的黑人壮汉,操作台边要撇着腿站着的那种。
与斯文的苏医生相比,瑞德身上则完全没有顶级学府求学熏陶出来的书卷气。
他像个悍匪一样地开口,说得却是一口非常流利的中文:“太可惜了,偏偏是右手,一代天才画家就要陨落了么?”
苏医生不悦地拧起了眉,瑞德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虽然语气仍然顽皮欢快,“Sorry,I was just kidding.”
他大掌抓过江倾阳的病例翻阅,片刻后露出两排近乎发亮的白牙,“喔苏苏,这和我博士期间研究过的...?”
瑞德目光投向苏医生,后者仍然是一副愁眉锁眼苦大仇深的模样。
江倾阳了然,便笑了笑调侃瑞德:
“我没记错的话,你博士一直都没毕业。”
“喔江,你真是让我灰心。”瑞德医生捂紧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被他射了一箭,“接下来的剧本难道不该是你鼓励我重操旧业吗?我指我那条——荒废的科研之路。”
江倾阳失笑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首次被告知右手情况时,正经历着让他感到更为难受与突然的事。
此刻的他,反而比自己想象中要冷静和看得开。
毕竟,世间万般挫折在死别面前,至少都保留着一分带有生机的温柔。
无论那份生机,是否渺茫。
窗外是波士顿的湛蓝夜幕,充斥着冷白灯光的办公室内,口无遮拦的瑞德和看得开的江倾阳,把严肃的苏医生衬得像个不合群的异类。
晚饭过后,苏医生开始打电话。
给他认识的,在这方面所有可能帮得上忙的医生。
但他似乎忘了,那时美利坚神经学领域最有天赋的两个人,都在这间办公室里。
......
......
生活总是这样,它似乎不喜欢看人们太过乐观地面对它。
当糟糕的事情已经接二连三地降临,它往往还可以搞得更糟一点。
所以,当江倾阳浅笑着靠在沙发上看瑞德在苏医生的严酷命令下,一通又一通地给昔日的老同学打着电话时。
他自己的电话响了。
大洋彼岸的另一端,萧一航在医院嘈杂的背景音里急匆匆开口:
“向菀出事了。”
江倾阳只听到这一句。
第66章 快乐浓度
向菀比赛时不慎从悬起的升降台上跌落, 左踝骨骨裂,手术顺利。
但,她不能再继续跳舞了。
“徐妍去找医生问过了,医生说她两侧膝盖都抽过太多次积液, 就算这次伤得不是脚踝, 她膝盖的情况也根本不可能再支撑她以后的舞蹈生涯了。”
萧一航在电话里说道, “我和徐妍一开始都不知道怎么和她开口说, 但她好像已经知道了。”
向菀除了手术和接连挂药水后面色有些苍白, 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脸上仍旧是那副好相与的温和淡笑,有人来看她,她就撑起身道谢。自始至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连眼眶都未曾红过。
她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江倾阳赶回来时,已是第三天的凌晨。
向菀不要人陪床, 此时VIP病房内只有空调低低的送风声。
江倾阳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但向菀并没有睡,窗帘拉了一半, 借由外面撒进来的月光,两人在看到彼此的一瞬间都有些怔愣。
向菀靠在床上,在看到江倾阳的时候下意识竖起手指贴在唇上, 示意他轻声。
“你进来时没让护士长发现吧?”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怕她知道我没睡,明天和我妈说。”
江倾阳摇头, 他在床榻边的凳子上坐下,问:“疼吗?”
“不疼。”向菀弯唇,“有麻药的。”
江倾阳有些欲言又止, 向菀同他打趣:“安慰的话就算了,这几天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想了想她又解释说:“我是白天睡太久了, 晚上才有点睡不着的。”
江倾阳没说话,青白的月光照在他疲倦的脸上,显得整个人也愈发憔悴,向菀轻声:
“快回去睡一觉吧,睡醒再来,我没事的。”
两天没合眼了,他的确有一些累,江倾阳指了指旁边的家属陪护床,“我在那躺一会儿行吗?”
这里的陪护床是嵌在柜子下方的那种侧翻式,宽度只有一米,长度就更不够了,向菀说:“那个很窄的。”
“没事,我不困,就是有点累。”江倾阳动作很轻地把床翻下来。
“那你拿我那个外套垫一下吧,要不太硌了。”向菀用没有滞留针的那只手指了下旁边的小沙发。
江倾阳没去拿,向菀坚持,江倾阳只好坦白:“...我三天没洗澡了。”
向菀:“我也是。”
两个惨兮兮的人对视一眼,都笑了出来。
向菀的大衣还是之前去山上咖啡馆那天她穿的那件,江倾阳把大衣展开盖在自己身上,在向菀身侧平躺了下来。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过片刻,江倾阳忽然开口叫她:“向菀。”
“嗯?”
“重新开始吧。”江倾阳翻了个身,面朝着向菀的方向,但他陪护床的高度比向菀的病床低了很多,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向菀搭在床榻边缘、贴着滞留针绷带的手。
江倾阳目光就落在那只手上,轻轻地开口:“就算不能跳舞了,也可以转行做舞蹈编剧,导演,舞台设计,或者去任教做理论研究...
“总之,重新开始吧,我陪你一起。”
他讲得很慢,说话的声音也因为极度疲惫而沙哑得厉害,但每一个字向菀都听清了,她在宁静的月色里无声地弯了弯唇角,说:“好啊,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