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几本后,向菀看到角落里有一本牛皮纸色的相册,书脊的位置用黑色油漆笔写着——《阳昀打倒不知名敌人实录》
而这本的里边,是阳昀女士的抗癌日志。
照片大多拍摄在病床或医生诊室,而她这时相较先前全家福里的模样,已单薄虚弱了很多,头发也没有了。
但每一张照片中的人都是笑着的,不单她自己,照片中的江倾阳、江父、甚至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都是笑着的。
“我妈妈确诊的时候我刚上初中,当时只知道是个很罕见的病,和国外一个教授的研究方向很像,我爸就给那个项目投了一些钱,把我妈接了过去,当时情况是有好转的,我爸就把国内的生意停了,也带我去了那边。医生们尽力了,但我妈妈当时的情况,只能算是回光返照吧...
“我妈治疗期间,还是总喜欢到处跑到处拍,后来身体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医院里招呼大家一起合影。也不许我们难过,说就算是以后想起,也不许,这样会让她很没面子。
“她说如果想起她总要很难过的话,那她和我们在一起时留下的这些美好回忆就全都没有意义了。”
江倾阳左手食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相册的边缘,眼眸里是很温柔的笑意,“她还很骄傲地讲,这些年,她带给我们的快乐浓度要比别人高很多,分摊到一生来看,也绝不比别人的少。所以想她的时候就更不能难过了。”
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一行马克笔写下的涂鸦字体。
【此生血槽已空,来生再战。】
向菀盯看着那行字,心中酸涩难言,百端交集。
阳光从头顶的天窗照下来,就在这样一个暖熏熏的春日午后,向菀做下一个决定,她说:
“我想学摄影。”
这样的决定其实有些突然,向菀此前从未了解过这个领域,她同江倾阳讲出口的那个瞬间,内心其实也是很迟疑的。
但江倾阳笑起来对她说:“好啊,那我陪你先去了解,就算后边不喜欢了也没关系,总归可以先试试看。”
这无疑给了向菀很大的勇气。
不问结果,先试试看。
江倾阳找出了很多她妈妈以前常翻阅的书籍杂志,向菀也去买了一些相关的教辅资料。
但纸上得来终觉浅,江倾阳提议,等暑假的时候,她脚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带她去他妈妈以前常采风的地方去拍一些照片来试试看。
向菀有了紧迫感,她得赶在实地拍摄之前把基础的摄影技巧先掌握。
她也终于没时间再胡思乱想。
-
然而期末考完的第二天早上,当江倾阳正在整理几天后他们即将出发去采风的路线图时,桌面一旁的手机震动了两声。
江倾阳探身捞过手机,屏幕上一个伶北市IP的陌生号码发来了一条简讯。
第67章 赌
祁珊灵今天第六次挂断方泽桉的电话后, 直接将手机按了关机。
随后她开锁,推开家门。
光线不算明亮的客厅里,她看到正坐在沙发背阴处的母亲。
祁珊灵烦躁地吸一口气,就在她以为母亲又要就她为什么弃赛而诘问斥责时。
她听到母亲哽咽的声音响起:
“你爸爸, 出事了。”
......
伶北的夏季一贯干燥沉闷, 的士车窗外, 艺术中心的大楼飞速后退。
母亲说, 她爸爸挪用公款被发现了, 目前人被革职审查,恐怕是难逃牢狱之灾了。
分明是仲夏季节,寒意却从脚底一路攀升,祁珊灵蜷在膝上的手不住地战栗着,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司机开得快些, 再快些。
下午两点。
伶北市一家观景餐厅的包厢。
祁珊灵灌下一大口冰饮, 开口的声音是极力压制的平稳:
“当时情况紧急...我从没想过要害她。”
坐她对面的钟洺像是听到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他姿态放松, 唇边甚至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过失杀人就不算杀人了么?
“祁小姐,你还真是和你爸一样糊涂啊。”
“我爸爸...”
他根本没有给她任何缓冲铺垫的机会, 提及自己的父亲,祁珊灵再无法抑制,声线也颤栗起来, “你到底对他做什么了?”
钟洺轻轻笑了一下,“现在是法治社会,我能把他怎么样, 你要问问他自己做了什么。”
“不可能!他一向都公正清廉,他怎么可能?”
“公正清廉, 是本性如此,还是一直没有机会?
“加固的工程款也敢贪,主体结构以次充好,塌了可是要出人命的。”钟洺一向平定的声音,此刻听上去却近乎让人不寒而栗。
“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祁珊灵蓦地站了起来。
远处屏风后的周立见状正欲上前阻拦,被钟洺移过去的一个目光止住。
“祁小姐,你还是没搞清楚,从始至终,这都是你父亲自己的选择,我不过是给他创造了一个机会,我想他本来是想给自己女儿多赚些学费吧?毕竟伶运会的首席,将来前途无量,少不了要花钱打点的地方。”
钟洺一番话说完,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起身欲离开。
祁珊灵在这时再次急促开口,声线听上去已近乎哀求,“你要怎样,你要怎样才能放他一马......”
她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转过身面向钟洺,“监控,对,我可以发声明,我发声明!”
也许是觉得眼前人的理智已经丧失到无法再沟通的地步了,钟洺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含义讽刺。
他偏过头来看着祁珊灵,目光停留在她口袋的位置。
那里装着的,是还在静默运行中的录音笔。
祁珊灵心中倏地一紧。
然而只片刻,他就很随意地将目光挪开,唇边薄笑仍在,“戏别演得太真,到头来只感动了自己。”
他在她凄迷的目光里,说了最后一句,“你若当真无辜,我又是怎么被你找到的?”
......
......
祁珊灵如雷轰顶,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半刻,她慢慢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大,眼中泪光闪烁。
是了。
他是怎么被她找到的。
向菀是不可能主动提这件事的。
他一定是看了监控。
可钟洺那种人,调一个监控,若非他有意,又怎么会在调用记录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一步一步,祁珊灵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久久悢怆地笑着。
...钟洺,你以为她为什么不说?
-
“要喝点什么?”
街角的一家咖啡店里,钟洺问对面的人。
江倾阳没开口,钟洺于是将餐单递给一旁等候的服务生,“谢谢,两杯美式。”
“你的电话是我从少年宫张教授那儿问来的,向菀并不知情。”服务生走后,钟洺淡声开口。
江倾阳眉头处有了细微的褶皱,“你找我什么事?”
“你不好奇向菀的脚踝是怎么伤的么?”
钟洺如愿看到对方流露出的表情,他淡淡笑起来,“我了解不差的话,她说是自己演出失误。
“她学舞十余年,大小演出无数,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开场的话讲完,钟洺将立在桌面一旁的平板点亮,转过一定角度,面向对面的人。
平板里播放的,是一段有声视频。很短,但该有的关键要素分毫不少。
化妆间门口的走廊,向菀从房间里出来,看样子是正准备上台表演,而那个女孩在这时举着手机匆匆跑上前,急切的神情和语气,说向菀妈妈出事了,镇上去村子的大巴车侧翻了。
画面终止在向菀怔住的脸上。
“漏洞百出的话吧。”钟洺评价道,他关掉屏幕,将平板随意搁置一旁,“祁珊灵能这么做,是因为她足够了解向菀。
“我想在这一点上,你应该也能懂她为此失神的原因。”
这家店的装修风格是偏深色系的工业风,盛装咖啡的杯子也很有设计感。
钟洺指尖轻轻蹭了蹭杯碟的边缘,终于说出这次见面的目的:
“以你现在右手的情况,你觉得如果她知道了,她会怎样?”
......
周立进来找钟洺时,那个男孩已经不在了。
钟洺坐在位置上,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周立将自己的笔电递过去,屏幕上显示的,是十分钟前、伶北市一家本地媒体转发给他的邮件。
“是您今天见的那位祁小姐发给他们的。”
对上钟洺的目光,周立又压低声音补充道,“我和媒体那边事先已经通过气,此事相关新闻一概会先知会我们。”
邮件内容是祁珊灵实名披露给媒体的监控视频。
只是,她发给媒体的视频时长,比钟洺截取的长了20秒。
在她和向菀都尚未出现的前20秒里,昏暗的走廊尽头隐约可见一对人物剪影。
是一对男子在贴墙厮磨。
周立将那旖旎的画面放大到足以看清贴墙男子的面容,按了暂停。
“一开始我还只当是她视频截得不够利索,没想到...”
周立没有把话说完,亦没有说满。
平日里钟洺钟母对向菀有多在意,周立是了解的。
因此他虽尚不知这多放的20秒背后有何瓜葛牵连,也不甚清楚画面中、这位向菀朋友的背景如何。但单就这一层与向菀的知交关系,这事铁定也是要先拦下来的。
该传达的信息都传达完了,周立静默立在一旁等钟洺的态度。
他看到钟洺朝他笑了一下,说:“我现在知道,我爸为什么会选你做助理了,在他已经有了两个秘书的情况下。”
这话中含义复杂,但此刻至少褒扬偏多,周立大方笑起来,接下这夸赞。又听钟洺同他交代:
“回了这家媒体,告诉他们资讯照发,如果没位置就往后排,但发的时候要头版。”
周立心中惶惑,恐成效会有偏差,他追问了缘由。
而钟洺今天似乎也极有耐心同他闲扯,面前的咖啡早已过了赏味期限,但他还是选择把它端起来喝掉。
把杯子放下时,钟洺目光落在对面未动过的咖啡上,一侧唇角弯出一抹浅淡的弧度:
“帮他做选择。”
周立作势看向他对面的座位。
周立记得方才坐在这里的男孩。
去东申市前在少年宫院外的匆匆一瞥,令他至今记忆犹新。
周立心念电转,他有意趋承,又见钟洺神色轻松,便笑一笑压低音量问:“几成把握?”
“之前是五成,现在,”
钟洺指尖点了点电脑,“九成。”
第68章 星星
去采风出发的前一天。
向菀去医院复诊完, 想着以前训练的地方离医院不远,就让的士司机绕了下路,准备去收拾一下自己还放在储物柜里的东西。
的士在校门口停下,向菀在翻找钱夹时不经意一抬头, 顺着前挡风玻璃竟看到了秦逸和他的妈妈。
秦逸妈妈常开的那辆车子停在路边。距离不远不近, 向菀能看到女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嚷着什么, 但听不太清内容。秦逸则是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的花坛边吸烟。
向菀犹豫片刻, 偏头对的士司机说:“不好意思, 我可以多待一会儿吗?表您照常计价。”
司机看了她一眼,“最多五分钟啊,这门口禁停路段的。”
向菀连连道谢。
好在大概一分多钟后,秦逸妈妈就摔上门驱车离开了。
向菀在这时推门下车,走了过去。
她装出一副刚刚才到的样子, 隔着老远打招呼, “好巧啊。”
秦逸根本懒得拆穿她,见向菀已经走过来, 他用指腹捻灭了燃到一半的烟。
他这样有些自虐的行为让向菀禁不住皱了下眉,她也没办法再装傻充愣,虽然知道秦逸并不想提, 但她还是问了:
“你妈妈...”
“脚好了?”秦逸把烟头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问她。
“嗯,医生说恢复得可好了。”
再好不也跳不了舞了?但秦逸也没再提这茬儿, 他脸朝他妈妈离开的方向偏了下,“又要离了,厉害吧?”
向菀没有说话, 眉尖微微蹙起地看着他。
秦逸状态很差。
事实上,从陵城回来再看到他时, 秦逸的状态就肉眼可见地变差了。但那毕竟是他家事,他自己不愿提,向菀也不好过问太多。
想了想,向菀灵机一动:“诶,你要不要一起去采风,放松一下?正好现在也放假了。”
“采风?”
“对。”向菀点头,“我…以后跳不了舞了,总得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