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逸挑眉,他捕捉到了她眼底的一点点忐忑,同时又有很多的期待。
秦逸笑一笑,“和江倾阳去?”
“是呀。”提起江倾阳,向菀神态就放松了很多,也不自觉地笑了。
秦逸看着她一瞬变幻的神情,禁不住一哂,“怎么去?”
“我脚伤刚好,他说开车去。”
“他开车?”秦逸声音提高了。
“他说他有驾照的,以前在国外考的,回来只要重新考过科目一就可以了。”向菀马上进行辩护,虽然她其实还不太清楚科目一具体都是什么,但她给予了充分的信任。
秦逸笑着摇摇头,很干脆地拒绝了,“不去。”
他半开玩笑地说,“我现在还没那么想死。”
-
“我就知道,全麻人是会变傻的。”
高速公路上,向菀重重地对江倾阳叹了一口气。
她把秦逸的境况和邀请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了江倾阳听,末了了才想起来,她昨天去秦逸的大学,本来是要去拿放在那边更衣室里的衣服的。
结果和秦逸聊完,她忧心忡忡直接就打车回了家,而且一晚上都再没想起来这事。
江倾阳双手扶着方向盘,嘴角有浅浅的笑意,“没事,反正本来也没有聪明到哪儿去。”
向菀偏头瞪他,有些不甘示弱地反问:“那你到底有没有驾照啊?不会还没到地方就被抓起来吧?”
江倾阳嘴角弧度弯得更大,他眼睛还看着前方的路况,头朝副驾前方的扶手箱偏了偏,“检查一下?”
向菀作势打开扶手箱,里边放着几个证件袋,向菀找出他的驾驶证翻开看。
驾照一寸照片上的他比现在要嫩上很多,脸上的婴儿肥也比现在明显,向菀问:“这个是你几岁呀?”
“十四五?”江倾阳记不清了。他打转向灯往右边并线,顺道扫了她一眼,见她还盯着自己照片看,便有些臭屁地问:“怎么?后悔没早点认识我?”
“那肯定是越早认识你越好呀。”向菀讲心里话,她把他驾照重新装回袋子里,附身整理关合扶手箱,“不过以前的我你肯定不会喜欢的,所以现在这样也刚刚好。”
许是状态太过放松,很多不算适宜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
江倾阳脸上笑意不变,他希望在这样闲适的氛围里向菀能把话继续说下去。
但向菀只是偏头朝他一笑,仍然是刚才那副不甘示弱的模样,却避重就轻地答:“不过以前的我肯定也不会多留意你的。”
“是么。”江倾阳弯弯唇,“为什么?”
“因为以前都在忙着练舞啊。”向菀有些俏皮地笑笑,“早和你说过的啊,我是努力型的选手。”
......
几分钟后,车子拐进服务区,江倾阳偏头对向菀说,“去帮我买几瓶矿泉水好吗?”
向菀下意识点头,又拧起眉问:“可是后备箱里不是还有一整箱的嘛?”
“喔...我忘了。”江倾阳笑一笑,“那买两瓶汽水吧,天有点热,我想喝汽水,冰的。”
向菀下车走远了,江倾阳从驾驶室这边的车门储物槽里拿出两瓶药,咬碎吞咽了下去。
苏医生最新给他开的这两种药似乎很管用,按时服用,右手几乎不会再有很忽然的刺痛。只是苏医生要他按时复诊再根据情况去调整配比,每次都不会开太多,他的药又快见底了。
江倾阳趁向菀回来前,给苏医生去了条简讯,托他再帮忙寄两个月的。
没等来回信,江倾阳想了想,又发了一条,然后把手机调成了静音,重新揣回了裤子口袋。
......
他们此行的路线,江倾阳基本是把向菀翻他妈妈相册时、说过的很喜欢的景色,或者觉得拍得很好看的地方挑出来,然后按离伶北市从近到远的位置安排的。
从伶北出发,一路往西北方向开,第一站是草原。
那时候的草原植被都很茂盛,从车窗里远远看去,是一整片很纯粹的绿色,间或有羊群穿梭其中,就像天上的云飘落了下来。
很美很美。
他们走走停停,从白天拍到晚上。
向菀有意将书册杂志上看来的理论知识付诸实践,但江倾阳鼓励她先去体会和感受。
放大拍如何,局部些又是怎样的效果,再改变光源和拍摄角度呢?等等等等。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向菀坐在摄影学专业的课堂,听老师一页页讲着枯燥乏味的技巧或要点时,她都无比感谢有人在她接触的伊始,让她先感受到的是藏在那些规则背后,属于镜头本身最质朴的魅力。
他们在这里逗留的时间也比想象中要久。
记不清是第几天的夜里,向菀饭后忽然想去拍拍夜景。
他们这几天晚上都是住在蒙古包里,向菀收拾好东西,出去去找江倾阳时,隐约听到身后的草原上有琴音传来。
向菀不是很懂音乐,但音乐就是有这样神奇的能力,让即使不懂的人也能体会出个中感情色彩。
这无疑是有一点哀伤的曲调。
向菀去敲门,江倾阳恰好在洗澡,她站在蒙古包的外边和他说了一声就背着相机先去拍了。
草原上没什么信号,向菀怕他出来找不到自己也没有走得太远,她顺着琴音的方向往蒙古包的背面去了一些。
走近时才发现,是坡地边有个小男孩在拉马头琴。
小男孩叫阿扎布,看着没比童希大多少,是他们住的这家蒙古包老板雇来的乐手。当然严格意义上讲,这应该是童工。
那个时候旅游业还不算发达,他们这一片位处草原深部,有来玩的人基本吃住都是在这样的蒙古包里。
用作餐厅的那个蒙古包比住宿的大很多,四周类似炕一样的地台上摆几张小方桌,客人们吃饭时可以请乐队演奏或者跳舞献哈达等等,收费也都不贵。
向菀和江倾阳他们这几天都在这里吃饭,和老板还有这些店员们也算混个小熟了。
阿扎布看到向菀过来,停了手上拉弓的动作,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她。
向菀脚步一顿,有些尴尬地问:“打扰到你了?”
阿扎布摇了摇头,他身材并不如寻常草原男孩那般健硕,有些偏瘦,身上还穿着晚饭时演出的服装,一件藏蓝色的蒙古长袍。
他没再看向菀,把头转了回去,看他视野前方的夜空。
他的沉默让向菀收起了本想询问他是否愿意做她模特的想法,向菀关掉相机,朝他挥了挥手告别,“那我先走啦。”
“姐姐。”在向菀转身时,阿扎布叫住了她。
“嗯?”向菀应声,停下步子重新去看他。
“我想爸爸了。”他说。
-
我想爸爸了。
向菀从未想过,她会因为一句话,在一个近乎完全陌生的小男孩面前忽然就红了眼眶。
好在夜色足够深,只有远处蒙古包那边的星点灯光与篝火传来的光亮。
向菀把鼻腔里的酸涩憋回去,然后把相机装进背包,在男孩身侧坐了下来。
“我也想我的爸爸。”向菀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见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向菀说出了同样的话,阿扎布没有方才那般疏离,他的目光也重新落回向菀身上。
“他去世了,在我小的时候。”不甚明亮的光线里,向菀看到他眼睛里一瞬流淌出的哀伤与同情。
“那我比你强...”阿扎布眼睛垂下去,声音也低低地,“至少我爸爸还活着。”
向菀笑了一下,同样的问题问了回去,“那你为什么不去见他?”
“我阿妈不让我去找他,但我以前偷偷去找过一次。”也许是看向菀并没有太伤心,阿扎布也放松了下来。
向菀发现自己对他的认知可能存在偏差,这也许是个活泼的男孩。
“那后来呢?”向菀问。
“后来没走多远就被我阿妈抓了回去,然后狠狠揍了一顿。”
他说挨揍时比划了个拳头的姿势,所以看起来并没有很伤心,只是单纯地在为那次出逃的失败而感到遗憾。
既然他看起来并没有再沉浸在悲伤里了,向菀选择做回一个听众,她笑起来点点头,“哦,那看起来应该打得不疼?”
“疼的!”阿扎布叫起来,“...但是,只有一点疼,她用手打的,没有用鞭子。”
“我阿妈其实很疼我的...”他声音小了一些,补充说。
“但是后来她死了,她死了我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阿扎布仰起头看天空,“所以她死的时候,我也想死。”
向菀心里惊了一霎,因为阿扎布说这话时的表情与语气都非常平静,就像刚才晚饭时他同客人们讲今天要拉什么曲子。
“你不是没有亲人啊,你刚才不是说了,你还有爸爸的呀。”
“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阿扎布揪着地上的草,喃喃地说。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过了一小会儿,阿扎布问:
“姐姐,你想过死吗?”
向菀一直搭在膝盖上的手在这时收紧了一下,几秒的犹豫过后,她点了下头。
“但是只是一瞬间,很快就不想了。”
“为什么?”
“人总是要给自己找一些还留念的东西。”向菀缓缓地说,她也微微扬起了头,看远处深邃而广袤的黑夜。
“你找到了?”
“找到了啊。我还有爱我的妈妈,后来又交到了很多很多的好朋友,他们都是支撑我好好活下去的动力。”
向菀顿了顿,“说不定你爸爸也在找你呢。”
听到这话,阿扎布眼睛亮了起来,“对!没准他也在想我呢!”
“我的名字就是我阿爸给我取的!”阿扎布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索鲁德(这里的老板名字)人很大方,我已经攒了很多的钱,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阿扎布转过身,还想与向菀说什么,突然被距离他们身后几步远的人吓了一跳。
向菀注意到他神情,也跟着往自己身后扭头。
江倾阳浅色线衫深色牛仔裤,头发半干地支棱在脑袋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看起来也被阿扎布突然的回身吓了一下,微微一怔后朝两人露出一个笑容。
“抱歉,我看你们聊得投入,一时就没打断。”
“没关系!反正你也不是坏人。”阿扎布毫不介怀,他喜欢这个看人总是带笑的哥哥。
他重新在草地上坐下来,继续刚才与向菀的话题,“我还知道我阿爸是阿拉伯人,因为他会讲阿拉伯语。”
“嗯...可是好像很多国家都有阿拉伯人呢,还有其他线索吗?”向菀思索着问。比起讲述,她无疑是一个更出色的捧哏。
阿扎布与向菀分享了几乎所有他知道的关于他父亲的信息。但基本都是从他妈妈或者曾经的邻居那里听来的。
他阿爸在他很小很小,小到他还来不及记住自己父亲的容貌时,就已经离开了。
或许小小的阿扎布也意识到,父亲留下的信息实在太少太少,找寻无异天方夜谭。
他再一次沉默了。
在阿扎布与向菀交谈的过程中,江倾阳也在他们旁边稍稍靠后一点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在这时开口问阿扎布:“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寓言故事?”
阿扎布:“唔?”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神仙。”
江倾阳刚说完这句,一旁的向菀就无声地弯了弯唇角,知道他又要开始唬人了。
江倾阳说:“这个神仙掌管天地万物间所有可以发亮的东西。她是兔子变的,那我们就叫她兔子神仙吧。
“兔子神仙经常微服私访游历人间,一次很偶然的机会,让她发现了人类一个很神奇的能力。”
“什么能力?”阿扎布眨着眼问。
”就是啊——”江倾阳语气还故弄玄虚,“她发现人们能在自己爱人能看到的夜幕里点亮一颗星星,这样即使没有路灯和月亮,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如果你看到满天星辰却找不到爱你的人,那不过是因为,他们和他们的爱都还在你的未来里罢了。”
江倾阳说这话时,单手撑着草地,一腿曲起一腿伸直,上半身微微后仰着,姿态看起来放松又闲适,好像真的只是心血来潮在讲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古老传说。
“你总能看到星星的,所以这个世界上也一定会有人爱你。在你感受不到的时候,你也可以先给自己点一颗。”
“还可以给自己点?”阿扎布的注意力已经被他带跑了。
“当然。”江倾阳点头,“不过,如果你想要星星很亮的话,那得要很爱很爱自己才可以。”
他讲得一本正经,阿扎布就这样相信了,他跳起来,撒欢儿一样跑到前边远一些的高地上去数今夜的星星,小小的头扬得老高,手指一点一点的。
他去清点他的爱了。
向菀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也抬起头,满天星辰映在她眼睛里,她问江倾阳:
“那星星一闪一闪的是什么? ”想听他还能编出什么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