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不是没有快乐。
第三年的时候,珊灵转来了。
珊灵很喜欢跳舞,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习,天赋与努力俱佳。
而且,她丝毫不排斥向菀。
她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午休、放学、周末,她们经常一起训练,珊灵从不嫌弃她拖累自己进度,在向菀下腰练软开的时候,也会上前护住她的脊椎与头部。
珊灵大多数时候比较安静,偶尔也会因为向菀“怎么也教不会”而气恼跺脚。
一到那个时候,向菀就会笑哈哈地过来搀她臂弯,然后大言不惭地说:“谁让我太笨了嘛。”
然后马上就会听到珊灵义愤填膺的一句“谁敢说你笨!”
珊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可以偶尔地予以批评,但是除她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贬低向菀,包括向菀自己,都不可以。
在“严师”珊灵的带领下,向菀的舞技终于开始突飞猛进。
只是,那些从前不喜欢她的同学,也仍然还是不喜欢她。
但那时的向菀,已经无暇再顾及。
因为她发现父亲的状况已经变得越来越差。
-
向菀是在出事的几个月后,才知道了她放学没有等来爸爸的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父亲编排的舞剧出了演出事故,一个男孩在抓空中吊圈时意外脱手,摔了下来。
大人们不在的那些天,是在联系专家给他救治,但手术失败了。
他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爸爸妈妈卖了两套房子,又取了一些钱,补偿给那个男孩和他的家人。
可再多的事后抵偿,对当事人来说都已是再无法弥补的遗憾。
父亲陷入深深的愧疚与自责当中。
妈妈说,那个男孩在芭蕾上极有天赋,父亲对他,是寄予了厚望的。
钟伯伯是那一次演出的场地提供方,事后,他也给了男孩一笔赔偿金,然后打点了报社,将此事压了下来。
然而在事情发生的半年后,此事不知为何突然又被媒体爆出,范围传播得也很广。
大量的舆论攻击如潮水涌来,这一次,连钟伯伯都再无法。
父亲那时已不再进行任何的剧本创作,他常常把自己锁在书房,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望着一摞又一摞的书籍影册、奖杯证书,长久长久地发呆。
那里再也不是他的理想国与伊甸园,那里是钉死他罪过的十字架,是囚禁他午夜梦回难以释怀的噩梦滥觞。
向菀被一种很深的无力感裹挟。
她知道爸爸病了,心理上的病,可她讲不出任何有用的安慰。面对舆论的指责,她也没办法为父亲争辩出一句解释的话。
因为那不是一次考试没有发挥好,回去努努力就能改正的事情,无论父亲再去做什么忏悔和弥补,伤害都已经发生了。
于是就像妈妈把希望寄托于能够早点治好那个男孩的腿,向菀也几乎把除了陪伴父亲以外的全部时间都倾注在了芭蕾的练习上。
在第四年的冬天,向菀报名参加了隔壁市里的一个少儿舞蹈比赛。
那不算一个规模多大的比赛,含金量也没有很高,但那天是父亲的生日。
向菀想给他一个惊喜。
在那之前,向菀也陆续参加了一些大小赛事,但尚未拿过冠军。
她的水平,离真正的卓越还有很远的距离。
但她真的太想要那个冠军了。
她只能更加卖力地练习,那套舞蹈动作,她重复了成千上万遍,就连夜里做梦,都是一遍遍循环播放的伴奏。
最终,她以仅高于第二名0.03分的分差,斩获了那个所谓的特金奖。
宣布完全部的比赛成绩,所有获奖选手上台合影。
每个小伙伴都开心地笑着,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舞台的正中央,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奖杯,哭得泪流满面。
从舞台上下来的时候,她看到妈妈也哭了。
她飞快扑到妈妈的怀里,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快回家把奖杯给爸爸,爸爸看到一定会很开心。
两个人匆匆上了返程的高铁。
向菀一路上都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奖杯,在脑海里一遍遍预想着父亲看到时的样子。
他一定会很骄傲。
说不定爸爸的病也会有好转了。
说不定...说不定...
她设想了很多很多美好的愿景。
回到家后,她连鞋子都没蹬掉就一边喊着爸爸的名字一边往书房跑,爸爸没有应她,也不在书房里。
向菀以为他不在家,正准备去和妈妈说时,她看到爸爸妈妈卧室的房门没有关,天色深了,她模糊看到父亲躺在床上的轮廓,他的右手紧紧抓着一条白色的裙子。
向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奖杯轻轻放在他肩侧的床榻上,调整奖杯角度时,她手背无意间擦过了爸爸的胳膊。
肌肤触到的冰凉温度犹如尖刺。
向菀蓦地抬起头,月色下,父亲的脸颊唇色苍白如纸,眉目却是很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安详。
向菀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本能地开始摇晃父亲的胳膊,喊他的名字,奖杯摔在了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妈妈闻声跑了过来,向菀没有哭,她只是怔愣着问妈妈:
“爸爸...他怎么是凉的呀?”
她在那一个瞬间非常地恨父亲。
她听到妈妈凄厉的恸哭声,妈妈晕倒了,救护车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把妈妈带走了,后来又来了一些人,把父亲也带走了。
她那个奖杯也早就被行色匆匆的人们踢到了不知哪个角落,一如她这些年来所有自欺欺人的努力。
在医院里,她去打水,回来时她站在病房外听到钟伯伯在和妈妈说,父亲对外的死因不能是吞服大量安眠药,口径最好是心脏病,他说了好多向菀根本没有听懂的理由,然后她听到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妈妈尖厉的嗓音,她让钟伯伯滚。
向菀推开门,把门口的碎瓷片捡起来,站起身时她跟钟伯伯说:“你走吧。”
妈妈只住了一天就出院了,她要给爸爸准备葬礼。
父亲死亡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他最后还是心脏病走的。
人们说天道轮回,他害人害己罪有应得,也有人说他这一死安逸顺遂一了百了,留一对孤儿寡母饱受折磨,他一向这样不负责任。
人死了会有灵魂吗?
活着被指责,死了也还是要被骂。他白死了。
所以人死最好不要有灵魂。
向菀没有参加爸爸的葬礼。
她重新回到了学校,然后照常地没日没夜地练习。
她开始痴迷比赛,无论大小赛事,只要有资格,她就去参加。
宗教仪式一般。
好像集齐了所有奖杯,就能面见神明,为父亲、为她自己讨要一张赎罪券。
周围人的看法与举动再不会让她风声鹤唳,她开始变得麻木。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她也终于开始毫无悬念地、稳定地收获冠军。
舞校里的那些女孩,好像也真的没怎么再找过她麻烦了。
她一度以为,这也算她冠军收益的一部分。
直到又过了很久她才明白,那其实是父亲的死带来的惠利。
当年老师给她安排C位,又给了她很多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区别对待,那是因为无论父亲是否臭名昭著人人喊打,他都是伶北市著名的舞台编剧,文联会的副主席,是各大高校争先邀约的客座教授,老师依然忌惮他,也依然希望能通过向菀给父亲留下一个好印象。
爸爸死了,什么主席也早就换人了,她也早就不再是老师关注的重点,同学们自然也无人再在意她了。
从始至终,所有的这一切都与她跳得好与不好,没有半点关系。
她还是那个自我感动的小丑。
向菀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累,在某个无人的午后,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同珊灵讲了。
那一次,珊灵亦沉默了很久,然后对她说:
“辰邶高中部在招艺术特长生,你换一个环境吧。”
第71章 解脱
傍晚的医院大厅, 空旷而寂凉。
这些年尘封着不愿被提及的往事就这样再次被掀开,鲜血淋漓。
因着丈夫的原因,钟母也在很早之前就认识了向槿,他是一个寡言到近乎常常沉默的人, 工作上却有着超乎寻常艺术家的苛刻与精益求精。
也因此, 他主导的舞剧总是美轮美奂又不乏内核深刻, 叫座又叫好。
可以说没有向槿, 就没有当年赚得盆满钵满的商人钟鼎, 亦难有如今由商转政、身居高位的他。
可当年,事情被曝光,他就这么放任向槿成为众矢之的,后来又因为担心旧事重提、牵连剧院收益,他让刚刚痛失丈夫的于汐对外宣称向槿是死于突发性的心肌梗死。
钟母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面对她们母女。
那段时间从医院下班, 她总是要绕去她们家门口, 到了也不敢上前,在远处一圈圈地走。
直到有一回, 碰到了从舞校回来的向菀。
也许是看到了她徘徊的身影,向菀走上前时率先打了招呼。
她同向菀道歉,向菀却摇摇头对她恬静地笑, 宽慰她说:
“出了那样的事,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结果,伯伯卷入其中, 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可是如果...”如果当初钟鼎能站出来,分担一部分舆论的攻击,或许你父亲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或许他就不会…
钟母千言万语难以开口,她听到向菀再次开口对她说:
“阿姨, 父亲已经离开了,无论我们做什么他都不会再回来了,但我觉得如果他在世的话,也一定不希望我们活着的人永远活在痛苦和自责当中。
“我妈妈一直都想让那个男孩能够重新站起来,这些年你联系各种医生帮过的忙,我一直都心怀感激,钟伯伯当年,也是有帮忙压过新闻的,我都知道的。
“过去的人和事,就让它过去吧。”
......
钟母知道,过去的事永远不可能真正过去。
她也许原谅了所有人,却独独没能让自己释怀。
-
向菀在两天后见到了秦逸,是秦逸主动给她打了电话。
两人约在秦逸以前很喜欢喝的一家奶茶店见面。
向菀到时,他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坐姿松垮,脸上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笑容。
却难掩疲惫,人也清减了不少。
“让你担心了。 ”秦逸朝她笑笑,“这回换我请你喝奶茶。”
向菀摇头:“没事就好...”
坐下来后,她哑声开口:“对不起,是我连累得你。”
“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招呼的毛病?”秦逸给奶茶插上吸管推给向菀,扯了扯一侧唇角,“跟你没关系。我俩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她自己完蛋了想顺道捎上我也不奇怪。”
向菀微微蹙起的眉心就没松下来过,她几番犹豫也还是问了,“她...怎么了?”
秦逸嘴角有笑,“你还要关心她?”
向菀没接话,秦逸笑笑给她比了个数字:
“她爸贪污被抓了,领达给了他爸这个数,然后被对家举报了。
“十五年起步吧。”
向菀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两个人状态都不是太好,她不说话秦逸也不开口,他转着桌上的木质杯垫玩儿,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向菀忽然问他:
“秦逸,你真的没事儿对吗?”
秦逸手上的动作停了一拍。
他知道向菀想问什么,或者说,她一直在担心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该给个解释,一个像样的、可信的、最好真实的解释。
但他不知道从何讲起。
毕竟他一向不善于、也几乎从不剖白自己。
这件事情的起因当然是祁珊灵发布的视频,但那些随之而来的、接二连三的爆料却不是。
祁珊灵初衷或许是想看向菀崩溃,又或者真的只是随手要拉他下水,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她都没有殃及池鱼的意思。
因为她发布的视频,只曝光了秦逸一个人的侧脸,与他一起的那个人,只能看出是个男的,容貌、甚至连年龄都是模糊不清的。
所以秦逸对涂樹后来的这种自杀式的披露是不太理解的。
涂樹所在的经纪公司实力不错,和这些媒体也算是老熟人了,只要他想,就算出了事,一样能给他摘得干干净净。
毕竟露脸的从头到尾也只有秦逸自己。
所以秦逸也只在事情刚一出来的时候担忧了一下,毕竟是他自己的恩怨,牵连无辜就不好了。
他打了电话过去,在听到对方经纪人“与我们无关”的公关态度以及后续的应对说辞时,秦逸是放了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