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了,那个穿得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的老师。
时见微“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严慎屈指,又收回手:“大脑不累啊?”
“什么?”
“做这么多假设,哪有那么多如果。”他微微俯身,故意揶揄,“不是活在当下?小时法医,这可不像你。”
心底骤然掀起一阵狂风,时见微屏息一瞬。想转身走开,但输液袋还在她手里举着。踟蹰几秒,她硬着头皮开口。
“因为不想身边的人受伤,更不想因为我受伤,有什么不对吗?”
她的语气略显生硬,听起来很别扭,“总队对我而言不只是单位,刑侦一组更是家人。你来了我们这里,当然也是家人。”
是她的真心话,但又不完全是。
没有弯弯绕绕的心思,却没把话说完,放大了无关紧要的部分,掩盖了太多更深处的情绪。这种处在临界的危险,她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与他而言,难得真诚,却又十分疏离。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担心他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伙伴,是家人。
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严慎伸手,指腹拂过她的手背,拿走输液袋。
小姑娘心思挺重。
-
清晨,来电铃声打破病房的宁静,窗外后院枝头的鸟雀被惊扰。
时见微放在柜子上的手机响了两秒,被严慎伸手摁掉声音。陪护床上的人睡得很沉,被突兀的铃声扰了意识,只片刻,嘤咛一声,没醒。
电话是严慎接的。
那头的雷修听见他的声音,意外地看了眼手机,确定是给时见微打的,不是给他打的。
“她昨晚在医院过夜了?”雷修问。
严慎走出病房,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沉沉应了一声。浑身的器官没有苏醒,他声音沙哑,在喉间荡着低沉的回响。
雷修没多问,说了嫌疑人那边的情况,那男的没打算找严慎的麻烦,他从头到尾的目标就只有时见微。因为在时见微读研那会儿,他们见过一面,当时时见微阻止他拿石头砸猫。估计这事儿她不记得了,因为她做过太多这类事,对她而言只是出于善心的顺手。但那男的怀恨在心,那会儿就想报复时见微,不过她那时候住校,他没机会下手。
“你怎么样?”简单说完自己这边的情况,雷修问严慎。
严慎笑了下:“挺好,命大,死不了。”
雷修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了,让他少开这种地狱玩笑。他们这一行,本来就是高危职业,大家都希望彼此每次平安出警。
“没别的,我懒得给你收尸。”最后还要嘴硬这么一句,毕竟俩大老爷们儿说殷切的关怀话,肉麻死了。
挂了电话,严慎推门进去,时见微刚好要往外走。
她随意披散的头发睡了一夜有些乱,看到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去哪了?伤没好别乱跑。”
“接电话。”
他凌厉的眉眼总在看向她的时候变得柔和,整个人的态度也低下来,“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道歉的速度怎么这么快?
时见微噎了下,瞥见他手里的手机,警铃大作:“这手机……是我的?”
他拿她的手机接电话?谁的电话?不会是她爸妈打来的吧?!
吓得她立马夺过手机,去看通话记录。刚睡醒,大脑还没有完全开机,突然被巨大的信息量挤压,她的表情出卖了她的心慌。
“雷队的电话。”严慎捕捉到她的表情,老神在在地开口。
看到通话记录,时见微的心绪平稳下来:“他那边审完了?”
严慎嗯了一声:“结案了。”
时见微:“哦。”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隔着玻璃窗,都能听见外面的鸟鸣。似乎从昨晚开始,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意味不明的气氛在空气里飘荡。
她收起手机,垂着脑袋走得飞快。
“我去洗漱。”
总队那边的人都嚷嚷着要来医院看严慎,被雷修拦下了。他作为代表,一个人拎着果篮抱着花出现在病房,顺便换时见微的班,在这儿照顾严慎。
“我只是住三天院,不是在这儿买房了,你要把家搬过来?”
看见雷修大包小包的,严慎觉得夸张。
雷修掏出一颗苹果:“吃么?给你削一个。”
严慎面露嫌弃,抬手把他的手撇开。
时见微从洗手间回来,恰巧看到雷修坐在病床边,要给严慎喂苹果这诡异的一幕。
“小时,这儿交给我,你快回去休息。”雷修见她回来立马招呼,说着转头看了眼严慎,拿捏着腔调,“你也是,怎么能让小姑娘留这儿过夜呢?真不懂事。”
严慎:“……”
语塞抿唇,他越过雷修,歪头看向时见微。
时见微苍白地解释:“是我自己……”
雷修:“哎呀,我都知道,我懂,我理解。”
“?”你知道什么了你就懂了就理解了?
时见微发懵,雷修的话太密了,她根本插不进去。
最后被推出病房,耳边还不断环绕回响着他的念叨。
“回去休息,不许工作,听见没!”
时见微的脑袋要炸掉了,忙不迭地点头:“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送她到医院门口,雷修在楼下抽了一支烟,才折回病房。
看着站在窗台跟前的严慎,他揶揄:“人都走了,还看呢?”
严慎没作声。
今天天气很好,碧空如洗,明媚的阳光穿透树枝间隙,落下大片交错的阴影。
雷修站过来,也往外看了看:“你们俩什么时候的事儿?真行啊,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没有。”他声线平稳。
雷修偏头盯着他看了会儿,脸上的表情和态度逐渐从“都这样了还跟我扯啥呢”变成“我去哥们儿你不是吧”。
“不是,真没有?”他愕然道。
严慎睨他一眼:“骗你有好处?”
“没追上?她拒绝你了?她不喜欢你?”
“嘶——听得我伤口疼。”
严慎皱眉,抬手捂着左腹,佯装疼痛。
“……”雷修无语,举手投降,“行行行,我闭嘴,闭嘴行了吧?”
过了几分钟,他实在觉得匪夷所思。
啧了一声,又问:“不是,你俩真没……”
话没说完,就看见严慎又抚上伤口,轻轻吸气。
“……”
还真给他演上了。
病房外,电梯门打开,高跟鞋的声音落在塑胶地板,周围的人纷纷行着注目礼。雍容精致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身后跟着两个男模似的男人,手里都拎着果篮抱着花,推开病房的门。
“严慎你小子——!”
病房门推开又关上的瞬间,伴随上扬的女声响起,拖着长音。
人还没有走到里间,声音已经充斥在整个病房。
走进去才发现病房里还有人,尾音像被掐断一样,戛然而止。
朝雷修讪笑一下,严慎母亲抬手拂了拂头发,端庄起来,声音都柔和了下来。
“出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她走过去,“伤哪儿了?”
严慎坐在沙发上,没动:“等您来,我快出院了。没什么事。”
不用猜,他母亲会知道,一定是因为骆成舟。他看了眼骆成舟,骆成舟仰头望天花板,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见他母亲和朋友来了,雷修没有多待,和严母寒暄了会儿,才离开病房下楼转转。
严慎只觉得这病房从时见微离开的那一刻起,就变得吵闹起来。
关上病房门,严母在另一张沙发坐下:“说说吧,怎么回事?”
不等他开口,她又问,“是不是和上次那个小姑娘有关?”
话落,严慎挑眼,看向骆成舟。
骆成舟连忙摊手:“这事我真没说过。”
他又偏过视线,看向靠在矮柜边上的纪信。
“你们说的那个小姑娘我都没见过。”纪信随手从果篮里拿出一颗苹果,擦了擦,啃下一口,“这苹果一般。”
严慎:“来吃席的?我还没死。”
难得难得,有点火气。
纪信听出来了,抛了抛苹果,耸肩。
“别看了,我猜的。”严母说,“我不是要找人家小姑娘的麻烦,我犯得着这样吗?”
她伸手拎着他的衣袖,歪着身子左右看了一圈,“没什么大事就行,我知道你有分寸。”
松手,她靠在椅背,斜他一眼,“少卖惨骗人家小姑娘。”
“我至于吗?”
“呵,我不知道你?”
严母剥着橘子,“跟你爸一个样,又装又演。”
骆成舟没忍住笑了一声,瞄了眼严慎,赶紧收声闭嘴,滚一边跟纪信一块儿啃苹果去了。
严慎挑了下眉,无所谓。
总结得挺好,他认可。
剥好的橘子掰开,给了严慎一半,严母问:“什么时候出院?”
“后天。”
“周六你姥生日,中午在醉仙楼吃饭,可能要念叨你结婚的事,去不了提前说。”
“念呗,老人家就这点儿念想。”
“你还真是……”严母一口橘子差点噎住,缓了口气,“算了,这是你自己的事。你爱谈不谈,爱结不结。”
扔下橘子皮,她擦了擦手,拿上包起身就要走。无意间瞥见病床旁边,这才注意到隔着帘子的那张陪护床。
停顿须臾,她拧眉,“昨晚谁在这儿陪你?”
“你口中的小姑娘。”
他答得理直气壮。
“严慎!”倒吸一口气,严母炸了,指着严慎点了点,半天憋不出一句话,“你跟你爸真是一个样,真不是人!”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信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拿上没啃完的苹果,跟上去。骆成舟伸出手,猛地想起他们之间的辈分,不敢造次,又默默收回手,重重叹了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也跟着出去。
严慎:“……”
他闭了闭眼,沉气。
行,一大早被骂了两次。
-
因为严慎负伤,结案聚餐这事儿挪到了周六晚上。
他中午陪姥姥过完生日,开车去了趟商场,才到说好的地点,姗姗来迟。
一大群人在中餐馆的二楼包厢里,满桌佳肴,觥筹交错。三两人勾肩搭背地扯东扯西,格外喧闹。
时见微停下筷子,撑着脑袋看斜对角的严慎。他手里握着杯枣茶,被雷修搭着肩,凑在他旁边不知道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他只是低眸含笑。
空气稀薄,闷燥的包厢里,白调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莫名将他的五官变得柔和,仿佛添加了柔光滤镜。
大脑意识在闹哄哄的氛围中逐渐飘散,身处的场景好似梦境。她觉得有些闷,跟身边的魏语晴说了一声,走出包厢。
正是夜间最热闹的时候,整个中餐馆里里外外都很吵,走廊里别的包厢开关门的间隙,能听见里面扯着嗓子拔高的说话声。
魏语晴给她发消息,让她帮忙带一瓶酸奶,今晚吃的太辣了。
时见微回了好,从拐角的红木楼梯下去。
离开吵闹燥热的餐馆,不那么闷,她左拐过了一个路口,找到一家便利店。从冰柜里拿了魏语晴要的酸奶,抬头瞥见架子上的AD钙奶,顺手拿了一瓶。
这玩意儿好像已经成为了她喝东西的固定答案,不知道喝什么的时候、不想思考犹豫的时候,直接拿这个就好。
街上张灯结彩,人潮拥挤,氛围浓烈。冷空气渗在每一处,却感觉不到寒冷。
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过年了。
原路返回,鼎沸人声再次闯入耳蜗,时见微穿过一楼,挨着红木楼梯的雕花扶手上楼。
踩上最后一节台阶,她看见严慎靠在走廊,嘴里叼着烟,没来得及点。
走廊里的灯是暖色调的,衬得他整个人也是暖的。棱角分明的侧脸落进她的眼底,他低垂着脑袋,浑身透着一丝慵懒感。
见他掏出打火机,在指间转了一圈,不等他点火,她快步走过去。像偶然掠过的风一般,径直从他身边走过,随手拿掉他嘴里的烟,塞给他一瓶AD钙奶,头也没回。
愣怔了下,严慎偏头叫住她。
时见微回头,他朝她勾勾手。
等她走回来,站到自己面前,严慎俯身,攫住她的视线。
他猝不及防凑近,时见微后脊一僵,电流猛地窜上来,绷直。指间还夹着从他嘴里拿掉的烟,她没躲闪,平静地直视他,对刚才的一系列行为坦然得不得了。
面上波澜不惊,但被他这么盯着,攫住视线桎梏着,她有点忍不住想吞咽口水。
莫名紧张。
头顶灯光照射,她看见他眼眸中的倒影。像卷着风的漩涡,一寸一寸被吸进去,她差点走神。
忽然,严慎微微歪头,低沉的嗓音如同缱绻的春风,深邃墨瞳含混着笑意。
“小时法医,你是不是喜欢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