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写了一天,宋知意自己也已经是疲累至极,他看着那烛火在贡院墙上映出的一道道摇曳的银子,也渐渐地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宋知意就被一阵窸窣的声响给吵醒了。他迷迷蒙蒙间睁开眼,见天依旧是沉沉地黑着,并没有要天亮的迹象。鼓楼的钟声杳杳传来,在这漆黑得夜里显得有些可怖。
现在似乎才三更天,宋知意有些费力地朝声响的方向转动眼珠,却发现隔壁号房前黑影幢幢,有好几个人站在那号房面前,一盏微弱的小灯被他们提着,虽有灯罩,可在大风中还是仿佛虽是要熄灭一般。
其中有一个人探身进去,将一个单薄的身影从中搬了出来——正是白日里在咳嗽的那个考生,看着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已经……
宋知意一下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松开了手中的被衾,对外边搬人的衙差道:“他,他……”可卡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差役将那考上放在担架上,回头看了宋知意一眼,道:“你别慌,他是高热晕过去了,还有气儿。”
“这样啊,”宋知意这才略微定下神来,又对差役道:“等一下。”宋知意说完,很快从考篮的最外层中拿出了几片参片,递给了差役,道:“这是我带的参片,能否给他含上?我瞧他昨日就已经染上风寒了。”
差役接过,将参片放进了考生口中,便几个人抬着那考生走了。
望着他们在黑夜中消失的身影,宋知意感觉心还在砰砰跳着。他调整呼吸,让自己尽力平静下来。
翌日,宋知意继续答第二场考试的试题。昨夜目睹了身边的考生被抬出去,宋知意更是不敢轻视身体情况,要是没有一副好身板,轻则被抬出考场,重则命丧贡院。好在第二场考试他很快就能答完,能腾出更多时间休息养神。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第三场考试的第一天清晨,宋知意醒来时,发觉自己的喉咙在吞咽时如刀割一般疼。
这是风寒感冒的预兆。
贡院里这几天咳嗽的考生越来越多,他很有可能是被传染了。
宋知意不敢疏忽,贡院里的保暖条件不好,这妖风又见天地挂,自然愈合就别想了,能保证不恶化下去已是不错。他准备早饭时将宋楚兰给他准备的药茶煎了一壶,趁热喝了下去。然这天实在太冷,这么热热的一壶茶,他喝下去竟是一点汗都没发出来。
第三场考试的考经史策五道,考的内容多且广。虽说如此,但若无病痛,宋知意对这一场考试还是相当有把握的。毕竟他平日里与李祯探讨最多的就是这一类文章。宋知意第一次给李祯看的“两村分浍水”就属策论,那时经过李祯的指点,宋知意在这方面就已经是进步许多。之后又有了近一年在南疆的生活见识,宋知意自觉在这一方面又精益不少。只是现在他有染上风寒之兆,能发挥几成实力尚未可知。
好在第一道题就是宋知意曾经研习过一段时日的治水题:河数决徐、邳间,正河尽淤,何以治之?
大意是问黄河在徐、邳一带多次决口,正河全部淤塞,该如何治理?
这题目问得宽泛,就要求考生要给出精确、具体可行的对策来,不能泛泛而谈。黄河在这一带经常堵塞,其实先前已经派出了一位总理河道的官员去浚治了,他堵塞了多处决口,使河复故道。但这好像并未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听说最近有一艘漕运船在新流中被淹了,这官员也面临丢帽子之灾。
这一题所问之事正是最近发生的,只要是平日对时政有留意的举子,定然会知道,宋知意估摸着这题拉不开差距,因为大家应该都有做准备,只看是谁准备的最好最详细。
宋知意提笔,分点罗列出自己在考前对此事提出的对策。一是治运河,即京杭运河。“地卑积水,汇为泽国”。运河携带的泥沙汇入黄河,是黄河堵塞的重要原因。治运河,可将运河在入黄河处分为两道,在分水处建闸,这样两河均通。
二是修筑黄河河堤,且专在徐、邳两带,堤上植柳固堤。
三是绘制全河图,曾有位治水名家说过“胸有全河而后能治河”,河图还能给后来者参考。[4] 这样条分缕析,细细写来。宋知意几乎是一气呵成写完了这题的大致框架,有了骨后再仔细用原理、例证填其肉,这样才算构成一道完整的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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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代科举对法律知识的考察》袁畅
[2]《朱子大全》《学校贡举私议》朱熹上海古籍出版社
[3]从前往后分别是洪武年间科举试题、宣德十年乡试试题、嘉靖二十二年乡试试题、万历二十三年会试试题、崇祯时期科举试题,参考同1
[4]《明代治理黄运思想的变迁及其背景——读明代三部治河书体会》邹逸麟参见其中的万恭治水
也是绞尽脑汁,东拼西凑,洋相百出地写完了
第118章 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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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策问题,宋知意按照这样的写法,分门列出了对策方法。而目光移到最后一题时,宋知意地笔顿了一下。
最后一题,果如李祯所说,考察了边疆事宜:北虏靡宁,是寇之大者也。尝严兵以拒之,即已致其来庭。然不知因其来庭,可弛兵以息民乎?究其未敛迹,可益兵以穷治乎?兵散恐堕掩袭之计,兵聚又费粮饷之给,然则行何者而得其道?[1]
这题是说北虏一直不安宁,是大周面临的主要敌寇之一。如果他们不主动来犯,可以放松军队让百姓休养生息吗?如果他们不收敛,可以增加兵力将他们彻底击退吗?散兵,恐怕落入敌人偷袭的计谋,聚兵又费粮饷的供给,那究竟该怎么做呢?
这题乍看题干很长,问题很多,一些考生容易被这阵势唬住。但实际上,要回答的只有两个问题,即究竟是散兵还是聚兵。散兵,若有敌人来犯,该怎么解决呢?聚兵,百姓民生之冤,军费粮饷又该如何解决呢?
其实这两点都可选择,因为大周并没有坚定地表明一定要执行某一政策,只要考生言之有理,能将自己选择的这一方面结合当下时政说通,言之有理即可。
宋知意凝神思考片时,最后写下“先聚后散”这四个字。因为宋知远去了北关,所以宋知意在备考研习边关事务时,最先学的就是北虏之事,印象也最为深刻。
兵,当然是要聚的。宋知理在凉州受关多年,宋知意读到他家书中提及大小战役就不下数十场,更别说实际在北关发生的了。北虏来犯,若不聚兵而防,哪里还有大周现在的安稳生活。
可聚兵不能久聚,应当聚精兵,对北虏一击即中,就像题目中所说的“益兵以穷治”。至于为何不能久聚,就涉及到大周现在的一项士兵制度了。
大周现在实行的是“世兵制”。所谓世兵制,就是军士们一边参加生产劳动,一边要保家卫国,亦兵亦农。士兵不但能通过屯田这一手段养活自己,还能向国家缴纳“屯田子粒”,这样一来,守城士兵的供给也有了保障。国家不必为养兵作专门的财政拨款,军饷供应对国家来说也并不是负担。
然为何这道策问题会对费粮饷之给有此一问呢?那自然是因为这一政策在落实方面遇到了问题。现在大周的世兵制,有大量逃亡的卫所士兵和大批被“占役”的军士,国家不得不重新募兵养兵,财政支出也是水涨船高。[2]
要聚兵,但不能久聚兵,久聚兵,对大周的国家财政是一种挑战。且北虏久不破,军费粮饷就会日趋增多。所以,宋知意认为,破北虏,需聚精兵,一击破,之后再散兵。虽说散兵,但也并不是毫无作为。正如他在第一场考试中遇到的《春秋》中那道楚王申地会盟,大周可令北虏臣并开互市,开化北关蛮族,教之以孝悌仁爱,明之君臣之礼,向大周称蕃纳贡。这样做,一来,军费之需能减轻多半,二来,二者互惠互利,各取所需,不仅维护边境长久安宁,也是一桩后世美谈。
宋知意按照方才的思路将这题的大致纲要写下,写完最后一字时,天已经擦黑了。余下还有两天时间可供他润色誊抄,宋知意还是如前六天一样用过晚饭后早早歇下了。只是他带来的饼和包子一类放了这好几天,早已经冻得梆硬。宋知意本就喉咙发痛,这些饭食更是难以下咽,就着热水勉强咽下几口后,他便昏沉地睡过去了。
翌日,宋知意却是较前几日迟了许多才醒来,他的风寒不仅没好,还加重了。这种环境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一醒来,便连连咳嗽几声,扯得胸口处生疼。而可称之为噩耗的是,今天居然下起雪来了。
上个冬天京城里的雪便下得比往年多,开春之后又下雪,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四五年总是能碰到一回。往年遇到这样的天气,宋知意还会有些兴奋,可现在他完全振奋不起来了。
雪一下,气温也低了许多,这风寒也更难好了。宋知意只觉脑袋晕晕,行动也变得迟缓。雪飘落进来,在被衾上铺了薄薄一层,想是昨夜就开始下了。宋知意慢吞吞地找出油布挂上用来遮雪,又在墙壁上依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难道他也要像隔壁那个考生一样晕倒了被人抬出去吗?不,不能如此。他最后一场的题目都已经想好该怎么答,只待誊抄了,现在离场,他定然是不甘心的。宋知意又煮了一壶药茶,等待的间隙中,摸出了一片参片含在口中。本是不期望用上这东西的,可到头来,还是用上了。
一碗药茶下肚,宋知意感觉好上许多,起码他心里头上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事急从权,就不能一题一题按顺序誊抄了,因为最后关于北虏的那道题是最难,也是他费了最多心力的。他相信,考官把这题出进来,也一定是会重点批阅的。于是宋知意只能估算前面四题的大概字数,预留下充足纸张,趁着他还清醒的时候,把第五题写完。
所幸宋知意的精神还能支撑他一上午,大约午时,宋知意把第五题誊抄完毕了。检查一遍,并无什么错漏之处,只是字迹难免有些不尽如人意。本来在科举应试时,宋知意都写的是圆润的馆阁体,可为求整齐,难免是耗时耗力的。可现在为求快,也为了保存写体力,宋知意只能写了平日里惯常写的行书。他的行书,粗看还行,可细看就会发现字迹锋芒太露,在这种字迹密集的考卷上,会给人潦草之感。
不过反正他写的卷子都会被先誊抄为朱卷再由考官批改,墨卷只会在最后呈给考官阅览,这点小事,比起写完试卷来说,倒也无伤大雅了。
倒数第二日,宋知意在天黑前勉勉强强写完了三道题。余下的两道是这次策问中最简单的两道,只要明天能醒来,他就能写完。宋知意心里默默祈祷着,就这样睡去。
最后一日的情况果然如宋知意所料,是越来越糟糕了。今日的雪不再下了,但也比昨日更冷了,风更是达到了这九天以来的最大。他甚至不是主动清醒,是巡考官走了几趟,发现他还睡着,将他叫醒的。据巡考官说若是他再不醒,他就要交差役来般人了。
宋知意对寻考官道了声谢,之后多含了几片参片在口中。只是这好像也不起效了,他能感觉到脑袋滚烫,现在一定是发高热了。喝下药茶后,宋知意盯着地上的雪片刻,最后一狠心,徒手捧起一摊雪,敷在了脸颊和额头上。他知此举搞不好会让病情加重,可他现在更需要马上清醒过来,写完这最后两道题。
还好这雪还是有些效果的,宋知意比方才醒来时已经是清醒了许多。他加速把手中的这两道题写完,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写到后面,宋知意已经感觉自己的手腕在微微颤抖。最后一字落下时,他已经是全身脱力,手也没了知觉。强撑着检查一遍后,宋知意将五篇策问按顺序整理好,压在了镇纸之下。
做完这些,宋知意终是撑不住,倒在了号房内。他勉力睁开写眼睛,保持意识还能听到外界的声响。只是这厚厚的落雪似乎将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吸收殆尽,考场写字的春蚕咬叶声都几近湮没,叫宋知意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就在这恍惚之中,锣鼓敲击的声音如雷贯耳,将宋知意拉了回来——时考试结束了。宋知意摇摇头醒神,收拾起自己的行囊和考篮,捱到自己的那一份试卷被收走,宋知意总算可以挪开这个困住了他九天的桌板,走出号房,踏着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了贡院门口。
“宋知意,考得怎么样啊?”有人搂住了他的肩膀,是傅元杰,他在秋闱上的排名不是很理想,也是修读了两年才来参加这一次的会试。他看起来倒是一点事没有,待了九天九夜还是生龙活虎的。
“我……”宋知意已无力思考这许多,只能借着傅元杰的力走出了贡院的大门。他的目光在贡院外的人群中搜寻着,期盼着能找到那个熟悉的人。
“你,你没事吧?你怎么了?”傅元杰见宋知意不答话,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劲,脸上是不正常的红,嘴却惨白地毫无血色,显然是生病了。
而与此同时,宋知意也终于找到了那个人。他对上那人的目光,勉力笑了一下,就感觉两眼一黑了。耳边余下的是傅元杰惊恐的声音:“快来人啊,来人啊!有人晕倒了!”
宋知意能感觉到很多杂乱的脚步声朝他走来,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只熟悉的,温暖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额间,他这才安心地陷入这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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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顺七年会试录》,《天一阁藏明代科举录选刊·会试录》上册
[2]参考《明代军制与军饷》杨顺波
终于写完最后一场大考了,转圈,撒花,活泼~
第119章 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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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变回了那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孩子,他的亲长轻贱他,姊妹鄙夷他,只有一个人,不问缘由,愿意对他给予一点友善。后来他把自己装成一个傻子,那人还是对他一样好,给他答疑解惑,从没有瞧不起他。再后来,他终于如愿以偿踏上科举路,能跟那人肩并肩同行,一晃就是好多年。
奇怪,为什么梦里的事情那么清晰?那些尘封的,模糊的吉光片羽,现在是那样历历在目,温暖地将他包裹。
这难道是人们说的走马灯吗?他要死了吗?
可是,他还是贪恋这那抹温暖,想再见一面,想一直在一起。
梦境总是那样光怪陆离,很快,他又回到了上元夜的重歌楼。那人抓住他的手,那滑滑凉凉的触感他一直记得。只是,当时的他在想什么呢?
只有他自己知晓,手被握住的那一刻,他心中那隐秘、禁忌的角落在疯狂地扩张。但这是他的私欲,他的私心。他害怕,如果宣之于口,会为人所厌弃,为千夫所指。
所以他不能,也不敢。
但这是他的梦境,就算是任性一回也无妨吧。
“我知你意。”他如是答道。他回抱住那人,在他贪婪的,肆意的幻想中,那人也伸手抱住了他。
真好。他想。
要是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他甘愿在梦境里沉沦不醒。
可是梦到底是梦,总是不断变化着,他想抓住的,终究停留不久。
“你怎么哭了?”梦外,有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呼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