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也不敢多说，直到陛下再度发话，道：“宋爱卿，你见过此人，私兵你也接触过，从北关回京城的路上，可有想到什么法子？”
宋知意对此早有准备，不过还是假装犹豫了再三，才道：“臣……有一计策，不知陛下是否愿意一听。”
“且说说吧。”
“臣想，如果直接审秦王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不如旁敲侧击，从秦王妃入手。”其实陛下早知秦王有反心，迟迟不出手，宋知意猜测一是因为还未摸清秦王底细，怕打草惊蛇，二更是因为还有一层父子情分在，就算陛下对这个儿子失望，也会顾忌早逝的先皇后。所以宋知意想出的这个法子，应该是契合陛下心意的。
果然，圣上点头示意他继续说。宋知意将这个琢磨了很久的计划全盘托出，他说着，在场之人莫不跟着点头。最后待他说完，圣上则道：“你方才说需要一个中间人，你以为何人能胜任？”
宋知意答道：“臣有一个人选，太常寺寺丞傅元杰，他是秦王妃之弟，又与臣是交好的同窗，年纪轻，明事理，说动他应该比较容易。”
“既然你这么说，那此事便全权交由你去办吧，一会儿我给你写一份手谕。”圣上挥挥手，似乎是有些头疼，赵常侍马上就递了药瓶过来。
圣上服下药后，又问道：“你方才说有两件事，还有一事是什么？”
“臣，”宋知意见圣上这幅样子，有些犹豫道：“此事是关于臣的表弟，翰林院江守徽。”
“哦？”圣上不知为何，像突然来了精神似的，双上放在桌上，身体也略略向前倾了些。
宋知意赶紧有些奇怪，纠结之下，还是道：“此事，下回我带他向陛下亲自说吧。”
“不必，你大胆地说吧。”宋知意为料到圣上如此积极，甚至眼里还闪过一丝光来。就连在一旁的李祯也来凑热闹，道：“是啊，你有什么事就跟陛下说吧。怎么说这次北关大胜你出了不少力，陛下对你还是很宽容大度的。”
李祯添这么一嘴，宋知意更觉不对。正在苦想之时，他的心中突然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江阁老是圣上师长，江守徽则是江阁老的后辈，难道圣上已经……
……
宋知意出宫后，只觉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轻松许多，连步履都跟着有些雀跃起来。他拿着手谕，直奔傅府。
翌日，重歌楼内，傅元杰忐忑地坐在最里间的包房内。昨夜宋知意跟他说的一番话他到现在都难以相信，若不是见到陛下的手谕，他只会觉得宋知意在骗他。
“六爷，王妃来了。”门外，傅家的仆从喊道。
傅元杰这才回过神来，道：“快请姐姐进来。”
很快，一上着桃红对襟衫子，下穿柳绿鹦鹉衔桃裙的年轻妇人便进来了，她扶了下鬓发间的簪子，看了一眼傅元杰，这才姗姗坐下，开口道：“六弟弟，这么急着找我来，还不让我的侍女们进来，是有什么要事要跟我说啊？”
“大姐姐，”傅元杰看着面前的傅元霜，只觉得难以开口，半晌才道：“是关于秦王殿下的事。”
傅元霜一边把弄这自己涂着丹寇的指甲，一边漫不经心道：“又要我去跟王爷说什么？”
傅元杰没料到傅元霜是这个反应，自己印象中的大姐姐一直是温和的，对弟弟妹妹总是关爱有加。他一时被哽住，整理好思绪才道：“不是要说什么。是，是我昨夜听说了一些关于殿下的事情，圣上迟迟不立储，殿下似乎…有不臣之心。”
“所以呢？”傅元霜语气淡淡，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而傅元杰则是讶异于她的反应，结巴道：“所以…所以若是大姐姐知道些什么，一定要说出来，早做准备。要是真有一日事发，大姐姐也好保全自己。”
“我明白了，”傅元霜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直视傅元杰道：“六弟弟，你是希望我能告诉你们我的夫婿在私下谋划些什么事情，对吗？你们知道了，好去像陛下禀报，这样也不会牵连到傅家，对吗？”
她的语气越来越近乎逼问，傅元杰不敢说话，只点点头。可这一动作却不知为何，让傅元霜突然笑出声来，又似嘲讽，又似怜悯。傅元杰被她这笑声弄得不知所措，讪讪道：“大姐姐，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好笑？”傅元霜听了，终于止住了笑声，柔声道：“六弟弟，我只觉得可笑。我在你，还有父亲，母亲眼中究竟是什么？需要时，不顾我的意愿，便把我嫁给秦王，来保傅府的一身尊荣；不需要时，不顾我的安危，便让我抽身离开，盼着我来保全傅家不受牵连。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呢？”
傅元杰就是再迟钝，也听出了傅元霜话里的怨气了，忙道：“大姐姐，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们都盼着你过得好，只是现在秦王他狼子野心，我怕大姐姐你继续待在他的身边，也会被其波及。”
“盼着我过得好？”傅元霜反问，见傅元杰猛地点头，嘲弄一笑，摇摇头道：“六弟弟啊，你是不是真当我是个傻子。你也入朝为官好几年了，有些事，父兄肯定也告诉你了。你是不知你约我相见的重歌楼是晋王的产业，还是不知秦王疑心病最是重，我此番应你的邀前来，回去又要想多少法子才能让他不要疑心我这个枕边人？你当真是盼着我过得好。”
“晋王？我不知……”傅元杰慌忙摇头辩解，又想起什么，马上道：“大姐姐，殿下他为何会疑心你？你们不是……”
“不是什么？你知道为什么我成婚十余载，至今没有孕吗？就是你口中的殿下授意的……哈哈哈哈哈哈……”傅元霜说到最后，又低声笑起来，样子看着有些恐怖。
傅元霜的一席话把傅元杰说懵了，可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将目光移向傅元杰身旁站立的小厮，道：“还有他，他根本不是你身边人吧。呵呵，六弟弟，你以为这些小伎俩能瞒过我吗？”
傅元杰眸中闪过惊惶，望向自己身边的小厮，那不是别人，正是昨夜来找他的宋知意。只见他缓缓上前，对傅元霜道：“王妃先不要激动，我们有事好商量。”
--------------------
第153章 春风
==============
乔装成傅元杰小厮的人正是宋知意，方才傅元霜的话他也都听到了。傅元霜看起来既不愿意背叛秦王说出他的谋划，但也没有对秦王情深似海，反倒是言语之间都带着怨恨。那么她究竟为何会有这样的矛盾呢？
面对神色已经带着点癫狂的傅元霜，宋知意不慌不忙地坐下，道：“秦王妃，我是丹山县知县宋知意，今日来此，并不是想要对您做什么。而是想告诉您一些事情。”说到此，宋知意略略一顿，才继续道：
“北关战事，您应该很关心吧？”
傅元霜方才带着怒气的目光一下变得关切起来，盯着宋知意，小心道：“你，知道？对，你是丹山县来的，一定知道……”
宋知意微笑着道：“对，我不仅知道战况，我还知道秦王妃心中所想之人的近况。”
“你知道他？”傅元霜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一点微笑来，可转而又面露厌恶的神色，道：“不要叫我秦王妃！”
“我明白了，”宋知意虽保持的笑容，心里却感叹，也不知傅元霜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从前他也见过傅元霜几面，虽然不多，但印象里的她看着是个娇弱的女子，信号源里的她亦是如此，不论是在秦王还是在那位北虏七王面前，都是惹人怜惜的。不过方才听她说到秦王不让她有孕，宋知意估摸着这里头的情况要比他想得还要复杂。
宋知意心里想了许多，但并未多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了傅元霜。她似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其上的字迹，带着些不可置信的欣喜和不安接过，小心翼翼地拿出里头的信件来，安静地读了起来。也不知她读到了什么，竟有两行泪从她的眸中落下，情绪看着比方才稳定不少。
傅元杰将将从方才的惊诧中缓过神来，字斟句酌地轻声道：“大姐姐，你为何哭了？”
傅元霜却好似没听到他的疑问一般，只顾着擦擦眼泪，对宋知意道：“宋公子，这确是他写的。多谢你把这封信带给我。他现在可还活着？”
“自然活着，不然他也不会给你写下这封信。”
“那便好，那便好……”傅元霜低声喃喃，声音带着几分庆幸，道：“我会按照信中说的做的。”
“傅姑娘能愿意，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就劳烦您这段日子多多留意秦王的情况，有什么风吹草动，可通过傅元杰告诉我。”宋知意松了口气，看来傅元霜对被关起来的那位北虏七王是有些真情在的。据色勒莫自己说他母亲死后便被几个哥哥诬陷逐出草原，在中原流浪。他一路逃亡到了南疆，学了些医术后又像北上回草原复仇，却在途中遭人暗杀，在奄奄一息时遇到了傅元霜出手救下他一命，那时二人之间便已经互生情愫。后来他重振旗鼓想要重回草原，便与秦王联手，却不想傅元霜在家族的逼迫下嫁给了秦王。二人便一直以这种扭曲的关系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着。
先前宋知意还以为傅元霜是个冷漠无情的人，毕竟府学茶水被下毒她是知道的，却并未告诉在府学上学的傅元杰，对待亲人都尚且如此，更别说色勒莫了。不过现在看来，傅元霜并不是没有情，只是把仅有的真心都给这色勒莫了。
一旁的傅元杰，看着傅元霜将信小心折好收入怀中，满腔疑问道：“大姐姐，你说的这人是谁？你和殿下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我心爱之人。”傅元霜尾音上扬，似乎是说起一件愉悦的事情。看到傅元杰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傅元霜又露出一个有些瘆人的温柔的笑来，道：“六弟弟，你别太紧张，人人都有心爱之人，就像小妹，先前不就喜欢这位宋公子吗？”
傅元杰勉强笑了一下，道：“原来大姐姐也知道这件事。”
傅元霜轻声地答道：“当然知道，我虽身在王府，却也时时刻刻关注着傅家，盼着你们也能尝尝我这身陷囹圄的滋味。”
傅元杰听了，浑身一震，不解道：“大姐姐，你究竟为何……”
“你当然不明白，你当然不明白……”傅元霜咬着牙低声说着，不过很快又恢复常态，理了理鬓发，起身道：“不过你且放心吧，六弟弟，我虽厌极了你们，但只要你们别再逼我，我也不会撕破脸的。”说完露出了一个可人的微笑来，起身款款离去了。
看着姐姐离开，傅元杰颓然地靠坐在椅背上，难以置信道：“大姐姐怎么会变成这样……”
宋知意也叹息一声，不过他也无意深究傅家兄弟姊妹之间的恩怨，只拍了拍的肩以示安慰。离开前还不忘替傅元杰关上了门。
看着这人来人往的重歌楼，宋知意想起方才傅元霜提到这里是晋王的产业。从前纪文清频繁出入此处，还声称重歌楼的东家愿意对她倾囊相助，看来她跟晋王倒是关系颇好，也不知这其中是否有陛下的授意。
街市上人来人往，远处传来春花的芳香，棋盘街有不少穿着官袍的年轻官员们正结伴而行，有说有笑，宋知意这才想起明日是休沐。昨日江守徽说会来找他，但自己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明日待她有空再去看看吧，宋知意如此想着，才骑马回了宋府。
宋府亦是热热闹闹的，昨日宋知意回来把众人吓了一大跳，但夜已深，也没能为他好好接风洗尘。今日一早，江氏和周姨娘便张罗着准备了，宋楚兰昨夜里头接了信，也是一大早便带着黄豆豆赶回来了。宋知意一回府，便被大伙簇拥者进门去了园子的筵席上。
“舅——舅，这是舅舅，豆豆你看到了吗？”宋楚兰抱着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孩，指着宋知意。
“抱，舅舅，抱！”黄豆豆小朋友很是配合，向宋知意挥起了小手。
宋知意忙不迭接过了黄豆豆，怀里的小人发出满意的笑声。周姨娘在一旁见了，感叹道：“豆豆跟你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但比你爱笑。”
宋知意低头看着黄豆豆的笑脸，有些恍惚，自己竟也摇身一变成了长辈了。他初来这个世界时，误闯进了宋知理的接风宴。一晃眼，十年过去，他竟也变成了宴席的主角。
宴席的最后，宋知意已然是染上几分醉意，回到房间后便沉沉睡去了。第二日天不亮，他便醒来了。心里头琢磨着一会儿去了江守徽那儿，该说什么，越想便越睡不着了。正在此时，外头有小厮来报，说江表公子已经来宋府了，现就在门口等着，邀三爷一起出游。
宋知意立马从床上翻起来，翻箱倒柜半天，特意拿出了衣柜里的那间豆绿大袖袍来，在北关，他甚少穿这样轻飘飘的衣服，虽说是好看，但看着不够沉稳，也不实穿。但今天不一样，既是春日出游，还是跟江守徽一起……宋知意想到此，不由地脸红起来，血液仿佛在周身迅速的流转，连带着拿衣服的手都微微颤抖。
宋知意想着江守徽在门口等着，动作也加快了许多，一丝不苟地梳好头发，带上头冠，就快步出门去了。
可到了宋府门口，却只见到一辆孤零零的青棚马车，并不见江守徽的人影。宋知意四下张望着，那马车却伸出一只手来，将帘子微微掀开一条缝，似乎是示意宋知意上去。
难道这是江守徽的马车？宋知意迟疑地上前几步，缓缓上前伸手掀起随着春风微微摆动的车帘，可才掀起一角，就瞥见车内垂下的裙摆上绣着绣球蝴蝶的纹样，分明就是女子的装束。
宋知意忙道歉道：“在下不知是姑娘的马车停在此，认错了人，还望……”
可话还未说完，宋知意的手就被人捉住，带着他的手掀开了帘子，露出半面泛着些粉的面颊来，只见车中女子眼睫微微下垂，道：“三表哥再看看，我是谁？”说完，就缓缓松开了抓着宋知意的手，收了回去，独留宋知意的小臂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宋知意透过那被掀开一角，见里头的少女着一润红色的短衫，长长的绿色系带垂在宽大的袖间，而她的面庞，则是宋知意再熟悉不过的，但那瓷白的肌肤上似乎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带着两抹轻红。发髻不再被高管竖起或被藏在帽间，而是被松松绾着，一根莲花玉簪斜斜差在其间。宋知意看见那根莲花簪正微微地被带在她发间，心头一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一直盯着我作甚……”终于，江守徽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脸，往马车里头躲了躲，给宋知意腾出一个空位来。宋知意瞧不见她的脸，却能见到一只手伸出来，朝那空位拍了拍。一阵春风袭来，裹挟着马车内的淡淡馨香到宋知意面前。
问道这股香气，宋知意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僵硬，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缓抬脚上了马车。
--------------------
第154章 蟠桃宫
================
与街上的喧闹相比，此时的青棚马车内，显得格外安静。宋知意和江守徽都低着头不说话。宋知意本是想找些话题的，可他从未讲过这样打扮的江守徽，本就紧张。且上了马车之后，近看江守徽的打扮，才发现她那间对交的上衣并不同男子的装束，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还有锁骨之下的一小块肌肤来。
明明是寻常女子的打扮，宋知意也见过不少，可不知为何，江守徽穿上这衣裳，他就有些不敢看了，更别说自然地开口说话了，只敢盯着那白色的罗裙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