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知,”江守徽不卑不亢地答道:“臣出生时便被抱错,长于一农户家,七岁那年才被寻回。臣过够了苦日子,想出人头地,便谎称自己是男儿,骗过了父亲母亲,来到京城求学。我是女子这件事,向来都是小心隐瞒,只我自己一人知道。”
又有一秦王派的官员站出来道:“江侍讲这解释可谓滑稽可笑,人行世间,万事皆有痕,不是一句小心隐瞒就能说得通的。”
“陛下!陛下!臣有话要说!”宋知意连忙走出列来,帽子还被人撞歪了,但他也顾不上这许多,匆匆走到江守徽旁边,道:“臣以为江侍讲虽有错,但只是小错,罪不至死啊!”
见宋知意出现,朝臣们又是一阵议论,毕竟还是有人不知道宋知意回来了。
“宋尚书,我记得你家三郎远在北关,现正是丹山暗渠修建的紧要关头,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是樊晗,他见宋知意在此,先是闪过一丝惊愕,不过很快就明白了什么,状作不解地朝宋恒道。虽为明说,但话中句句都指宋知意擅离职守。
宋恒眨眨眼,道:“孩子大了,我也管不住。”说实话,前几日宋知意突然回家,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也没多问。哪里知道今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宋知意扶好帽子,定定神,道:“臣回来是特来像陛下报喜的,泽被我大周,北关一战大捷,可汗阿木尔不仅对大周俯首称臣,还送来了北虏的七王做人质。以后大周再无北关战乱之患!”
此话一出,殿上沉寂了一瞬,接着又是满场哗然,众臣纷纷跪下,异口同声道:“恭贺陛下!”
圣上点点头道:“战报前日就秘密送来了。宋爱卿,听闻你在北关一战上立下奇功,朕心甚慰。”
“这都是臣的本分!”宋知意大声答道。
就在殿内的气氛渐渐被宋知意带偏时,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站起身道:“宋知县,我听闻前几日就有人在街市上看到你了。为何你偏要在此时将北关大捷一事说出,难不成是为了让大家把江侍讲一事轻轻揭过,替罪人脱罪?这难道不是在拿国之大事当儿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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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了吗?如亲!
第156章 力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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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面对指责,宋知意手高举笏板,道:“这等好消息本就应由陛下来说,上下同庆,可樊侍郎方才有此一问,我就顺势告诉大家了。”
宋知意又回头看向樊晗,他的笑容有些阴冷,但宋知意全然不在意,道:“樊侍郎不必担心,丹山暗渠很好,马上就要完工了。”
他说完还朝着樊晗点头微笑,转而朝圣上道:“陛下!臣以为江侍讲乃是小错。大周虽为有女子考科举的先例,但也没有明令禁止女子考科举。江侍讲身为女子,却同男子一般科举入仕,那就证明她的本事不比男子差,实乃巾帼之风。”
马上就有人反驳道:“宋知县,你还真是大言不惭。照你这么说,她隐瞒身份考科举,难道是值得褒奖的吗?”
“这是自然。前朝就有九岁女童林幼玉参加童子科试,虽然止步于覆试,但朝廷还是封她为孺人以示奖励。江侍讲不仅一路过关斩将,还连中三元。大周开国百年,都没有几位这样的人才。这难道不值得褒奖吗?”宋知意不仅说得高声,还振振有词,反倒叫方才反驳的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户部侍郎李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波澜不惊的上司宋恒,内心暗暗感叹,宋家三郎原来说话这么浮夸啊,跟他爹在朝廷上的风格真是大相径庭呢。
见无人说话,宋知意又继续道:“陛下,臣以为江侍讲身为女子参与科举无错。但它在身为女子,却隐瞒不报,这是不好的。大周治国向来遵循圣人先贤之学,有教无类,善施教化,女子能读书,那便也能参加科举。但江侍讲可能是没有想到这里,所以才选择以男子身份科举入仕。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我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她是错了,错在没有敢为人先的勇气,堂堂正正地以女子身份科举入仕!这是小错,不必重罚!”
“你!你!”阁老傅英是朝里有名的老学究了,听了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宋知意这一番惊天之词,被气得胡子都抖了三抖,指着宋知意鼻子骂道:“竖子!尔怎敢歪曲圣人之论!身为女子,本就应该待在闺中好好学女四书,谨守妇道,孝顺父母,相夫教子。一个妇人,科举入仕,还在翰林院供职,怎么不是牝鸡司晨,悖逆天道!”
傅英虽然年迈,常常因病而无法上朝,但他在朝中的威望不小,他这么一说,又有许多人跟着附和,攻击起江守徽来。
“臣……”一个出人意料的声音响起,是工部的许时楷,他颤颤巍巍站出来道:“臣也以为江侍讲的错罪不至死。臣曾经跟江侍讲是同窗,她常常是早出晚归。我想身为女子,要走科举之路,本就是要难过男子百倍的,她定然是也付出了百倍的努力,才能到今天这个位置,绝不是什么悖逆天道。”
许时楷好不容易说完,就立马有人站出来道:“站在这里的有哪位不是曾经挑灯夜读,日夜用功?难道这可以成为欺君的借口吗!”
“够了!”眼看着朝堂上争执不休,圣上终于开口打断。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场的臣子们都听得一清二楚,立马安静了下来。
“朕近日本就头疼,你们这么一吵,更是头疼欲裂。这个朝还要不要上了?”
圣上语气淡淡,但臣子们都体味到了其中的怒气,纷纷跪下,道:“陛下息怒。”圣上身边的赵常侍又递上药,众臣们见圣上服下,眉头稍稍舒展,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圣上揉了揉太阳穴,道:“最近头疼得厉害,看了太医也不见好。前几日问了钦天监,说是后位空悬太久,后宫无主,星位偏移,阴阳不调,所以才会如此。是以朕打算立云贵妃为后。礼部这几日把诏书拟好吧!”
后位空悬几十年,圣上要立后本就是应该的,云贵妃也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若要立她为后,还真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可虽是如此,却未必是一件人人都高兴的好事。如果云贵妃为后,那么晋王就和秦王一样是嫡出皇子,继承大统,也是名正言顺。陛下这么做,难道是心中已属晋王为储君了吗?
“陛下圣明!臣望陛下保重龙体,福泽万年!”最先有反应的竟然是秦王,他的神情似乎是真的在为陛下这一安排感到高兴。宋知意倒是真有些佩服他了,北关大捷一事应该已经是超出秦王的意料之外了,现在陛下又突然说要立后,还是立的云贵妃,他居然还能保持这样端方有节,还真是足够冷静。
众臣间秦王已做表率,皆是赞叹陛下圣明。圣上似乎却有些不耐烦了,道:“至于江侍讲,欺君罔上,本就是要重罚的。可封后大赦天下是我朝惯例,那便小惩大诫吧。即日起,褫夺翰林院侍讲一职,任……丹山知县。宋爱卿立了功,该从北关回来了,至于任何职,朕还未想好,明日再说吧。”
“臣谢陛下圣恩!”宋知意听了,马上跪下谢恩。一旁的江守徽还有些呆滞,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向陛下谢恩。
“请陛下三思!”傅英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道:“我朝向来只在后宫设女官,从未有过前朝女官,若今日为江氏破例,那法度何存!”
“请陛下三思!”许多道声音叠加在一起,如洪钟一般在殿内回荡。江守徽一袭素衣跪在正中,与这殿宇显得格格不入。
圣上眉头渐渐紧锁,站起身来:“朕问你们,科举是做什么用的?”
全场无人答话,只一翰林院的青衣官员声带颤抖道:“是选贤任能之用。”
“不错。科举选的是贤才,江守徽连中三元,那她就是我大周难得的贤才,本就该为国效力,你们在场的有多少人能做到她这样?不如你们说说,要朕将她怎么样?”
众人都沉默了,上一个连中三元的人还是林阁老,不过他无心仕途,早就已经致仕返乡了。论才学,他们确实是比不过江守徽的。
这时有人灵光一现,出主意道:“臣以为,不如让江氏入后宫,或是嫁与二位殿下为妃,入皇家玉蝶,这样亦是合陛下之愿……”
“混账!”他还未说完,就被圣上的一声怒斥打断,道:“你这么会揣摩朕的心意,朕看不如你来当朕的后宫!”
那大臣被吓得连连后退,还感受到一股带着寒意的目光向他射来,忙道:“臣不敢,臣不敢。”圣上很少这样大发脾气,想来也是因为头疼之故。
“好了,有事便奏,无事散朝,朕累了,听不得你们吵个不停。”
见陛下身上不痛快,谁还敢去触这个霉头。况且不过翰林院一小小侍讲,女子便女子罢,世上能有几个像她这样的女子。为了她惹怒圣上,反倒不划算,于是众臣噤声不语。圣上见了,起身拂袖而去。赵常侍高声道:“退朝——”
听到这一声,众臣都有序地向殿外走去,唯留江守徽一人还跪在殿中央,仿佛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不似方才跪得直挺挺的了。宋知意还站在她身边,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地上凉,快起来。”
江守徽依旧是呆呆地不说话,宋知意便抓住她的腕子,牵着她往外头走。宋恒一直在殿外头等着两个孩子出来,见宋知意牵着江守徽,也没说什么,只道:“户部还有事,我需去一趟。今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先带守徽回去吧。”
“是,那儿先走了。”宋知意恰好也是这么想的,就这么一路把江守徽带了出去。马车上有一件披风,宋知意将它围到了江守徽身上,江守徽这才有了点反应,深深低下了头。
宋知意坐在她的对面,见她不说话,便这样静静地望着她,也不打扰。可马车晃悠悠地向前走着着,宋知意见到两滴水从江守徽深埋的脸上落下,飘落在浅色的披风上,晕出两团深色的水渍来。
“守徽……”宋知意伸手轻轻扯了扯江守徽的披风,她这才胡乱用手往脸上擦擦,可抬头看宋知意时,眼泪还是止不住地留。
宋知意方才在朝上都没这么慌,江守徽上次在他面前哭,还是他春闱生大病那会儿。见她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宋知意忙安慰道:“没关系,被降职了还能重新再来。你放心,丹山县很好,现在没有战乱,之后只会更好。”
可宋知意这么一说,江守徽哭得愈发厉害了,一手抓住宋知意的袖子,却又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来。那日她听到宋知意说起朝中有人已发现她是女子,她就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了。她早知便会有这么一日,被人揭发,戳脊梁骨,倒不如自己大大方方地承认,一人担下,不让此事连累其他人,大不了不过一死,反正今生已经见到许多人都不曾见到的风景了。
她本以为今日过后,此生是再无机会与宋知意相见了。所以昨日在山上,她才会那么大胆。可她从未想到,今日殿上,宋知意会为她据理力争,更未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就这么毫发无损地走了出来。
马车轮骨碌碌地转着,江守徽也终于止住了抽噎,望着宋知意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道:“三表哥,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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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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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意抽出一方帕子来,轻轻擦拭江守徽脸上的泪,柔声道:“别哭了。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吗?”
还带着点温热的帕子抚过她的脸,江守徽怔愣了片刻,才答道:“是……在家塾。”
“对,就是在家塾,”宋知意笑了一下,像是回想起令人欣喜的事来,道:“那时府里谁都不待见我,我想读书,只能一个人悄悄跑到家塾去。被发现之后,大家都围在一起笑话我,就连二哥也不例外。只有你,你制止了那群顽劣的孩子,还让人把我送了回去。那时,我便知道,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再后来,无论是我装疯卖傻,还是读书求学,我都想靠近你,想一直在你身边,即便后来我也有了很多的朋友,但只有你,才能让我觉得我在这世上,不是孤身一人。”
“所以,我先前就已经决定了,这辈子就这样守在你身边,哪怕是默默地看着你也好。可那日我发现你是女子,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有理由和你一直在一起了。今日在朝堂上争辩,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让你就这样离我而去。”
“三表哥……”直至此刻,江守徽才有了劫后余生的真实感。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终于不再是她的心魔,今后也能这样坦坦荡荡地面对世人,面对他。两行清泪从她的目中滑落,这回不是因为惶惑,而是因为感佩,原来真的有人,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都愿意在她的身边。
宋知意见她还是哭泣,再次抬起帕子,愧疚道:“是我不好,其实陛下早就知道你是女子了。我本已得了陛下准许,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主动在朝中挑明你的身份。我早该告诉你,不然也不会让你这几日一直担惊受怕。”今日江守徽在殿上想一力担下所有,其背后下了多大的决心,可想而知。
江守徽呆滞片刻,道:“陛下知道?”
宋知意点头,道:“陛下知道,甚至早于我就知晓了,是江阁老告诉他的。陛下说江阁老这些年致仕后回金陵虽然无意插手本家事务,但许多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且陛下也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反而很是佩服你。这些,我本该昨日就告诉你的。可昨日你突然…我就把这些事情都抛之脑后了,是我的错。不过今天也化险为夷了,你今日主动请罪,也是让他们措手不及,才能让我有争辩的余地。”这些事,是那日宋知意进宫,圣上告诉他的。
提起昨日的事情,江守徽的脸倏地一红,眼神闪躲。她以为昨天是最后一次见宋知意,可哪承想,今日宋知意就这么拉着她出宫,安安稳稳地坐到了马车上,她还能继续在朝为官。
江守徽侧过身子,不再直视宋知意,小声嘟囔道:“你把昨日的事情忘了吧。”
宋知意狡黠一笑,道:“已经忘不了了。”
江守徽听他这么一说,脸已经红得像个柿子了,好在外头驾车的小厮打破了这气氛,道:“三爷,咱们到了。”
“我得下车了。”江守徽说了这么一句,就匆匆地掀开帘子跳下去了。宋知意跟在她的身后,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意哥儿,还有守徽,都回来了。回来了好啊。”江氏方才就得了信儿,知道江守徽今日在朝堂上掀起的风浪。本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准备,到宋府门口接人,可真看到江守徽散着头发,身披宋知意的披风,还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毕竟大侄子一下变成了侄女,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接受的。
不过江氏还是尽力不让自己表现的那么惊讶,只牵过江守徽的手,叹道:“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江守徽有些不好意思道:“让姑母替我担心了。”
宋知意走上前,道:“太太,我先带守徽去换身衣裳吧,兰姐儿的衣服她应该能穿。”
“对,对,”江氏这才想起,道:“你带守徽去好好歇息吧,今天肯定是被吓坏了,先缓缓。”
宋知意应下,很自然地拉起江守徽的手腕走了。江氏看着他们两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目光落到宋知意的手上,突然意识到什么,喃喃道:“一下解决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