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锦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朱朱,“烦不烦,你明知道我俩啥也不是。”
朱朱嘿嘿地笑起来。三人找到位置坐下,很快,灯光暗下来,电影开始。
他们坐的是影院中排的位置,玉锦居中,方载靠里,朱朱靠着走廊,不久就证明这个位置选择是对的,因为朱朱吃爆米花速度惊人,自然也就觉得干渴,一杯饮料很快就喝完,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她就出去买水去了。
只剩下了玉锦和方载。学校影院的座位有点窄,老式的椅子连成一排,像是一根绳子,把一排的人都绑在一起似的。玉锦第一次离方载这么近,近到方载身上淡淡的气息清晰可闻,她假装回头找朱朱,那么一转身的功夫,偷瞄了一眼方载,他还是很帅的啊,高鼻梁,眼窝有一点点深,趁得睫毛越发得长,侧颜的轮廓,很像是美术课上老师抱过来的那尊半身石膏塑像,这样的男孩子,自己跟他相处两年却没有擦出什么火花,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呢?
只能怪造化弄人,过了这个暑假,方载就在海峡的另一边了,还是珍惜友谊,愿君平安吧。
玉锦止住胡思乱想,重新沉浸到电影里面,可没看几分钟,朱朱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低声而急促地对玉锦说:“你快走!”
玉锦蒙了,“干什么呀?”
朱朱看了一眼方载,似乎说不出口,“你别管了,总之快走!”
玉锦还傻坐在座椅上没动,方载问:“什么事啊,朱朱。”前后排相邻的人也把目光投射过来。
朱朱跺脚,急得说不出话来,这时,一道亮光出现在影院里,因为朱朱在走廊里站着,所以亮光很快就被她吸引过来,掠过玉锦和朱朱,然后又巡回来,准确地定在了玉锦身上,玉锦顺着看过去,光源来自于一个手电筒,光的背后,是一个瘦削的老人的身影,玉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她看了19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她的奶奶。
玉锦惊得魂飞魄散,大脑如同微机室里最爱死机的台式电脑,任由朱朱如何扯她的袖子,她都说不出话来,这个当口,奶奶已经走了过来,手电筒在方载的身上照了照,沉着声音问:“你是姓方吧?”
方载不明所以,点了点头。奶奶顿时像一头衰老而愤怒的狮子,冲着玉锦低吼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在骗我!”话音未落,她的巴掌旋风一样地甩过来,在玉锦脸颊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玉锦怔住了,从小到大,奶奶是第二次打她,第一次因为是她三岁的时候,院子里一个邻居教她学说了一句脏话,第二次就是现在。她的脸火辣辣的,眼泪条件反射一般地流出来,奶奶大概也是痛极了,撇过玉锦不看,扯住方载的衣服说:“我们锦锦将来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想也别想,趁早离她远点!”
方载在奶奶的拉扯下一脸愕然,但他很聪颖,很快悟到了什么,对奶奶说:“您误会了,我们只是同学关系。”
奶奶怎么会轻易相信,她恨恨地拉着方载,丢开不甘心,想质问什么,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周围的人早已被这一幕惊呆了,大屏幕上还在呜呜糟糟地演着剧情,可那剧情哪有真实的人间好看,整个影厅的人全以此为中心,眼睛不舍分毫。
世界上最难堪的,无过于这一幕了吧?玉锦用力推开姥姥,向影院外面跑去,朱朱喊了一声,紧跟着追了出去。
五月的风是温暖而潮湿的,抚着疯跑的女孩飞起的发丝,她冲进校园的林荫道上,那里密植着两排柏树,黑魆魆的像是夹道的卫兵,这里好安静,安静得让她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一个梦,噩梦。
玉锦精疲力竭地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她混沌的脑子里闪现出好多疑问,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她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但慢慢地她醒悟过来,这些算什么,都是小儿科,这个强势且敏感了一辈子的老人在恋爱这个问题上,可能压根就没有相信过她,或者说,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抱着眼见为实的想法要来亲自确认一下,好巧不巧,她确实是和方载在看电影,只不过,并不是奶奶想的那种关系。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朱朱喘着粗气,在玉锦旁边坐下,“你让我好找。”
玉锦没有抬头,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围的人,她的世界和她们的如此不同,巨大的自卑感和耻辱感正占据她的内心。
“没事了,没事了。”朱朱一只手在玉锦背上轻轻地拍着。
玉锦从无声的哭泣渐渐变成了大哭,她问朱朱,“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
这个答案,玉锦知道,她并不是要这样的答案,她其实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自己会摊上这样的命运,为什么?但这个问题,谁能懂呢?
那个夜晚,在校门锁上前的最后一刻,玉锦还是离开学校,回了自己家。奶奶等在客厅里,像是暴风雨过后憔悴潦倒的某种植物,见她回来,站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玉锦没有给她机会,迅速地进了自己房间,关上了房门。
关于这个夜晚发生的事,后来再没有被提起过,玉锦,奶奶,朱朱,方载,谁都没有。秋天开学的时候,方载去了台湾,玉锦升入三年级,从此像鸵鸟一样,一头扎进了书本堆里,除了学习,世事皆不关心。
日月交替如梭。大四毕业,朱朱去了美国深造,宋款款回老家二线城市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宿舍的其他姐妹也都各奔东西,方载在上海已经读到了研二,只有玉锦还留在这所校园里——她因为成绩优异,被顺利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
这个时候,奶奶似乎才觉得玉锦长大了,身边的热心人要给玉锦介绍对象的,她不仅不再回绝,还会积极地参与进去,男方经过她的重重把关,最终筛选出来的,都是和玉锦年纪相仿而且家又在省城,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老太太私心里想着,找个这样的家庭,在玉锦将来找工作这件事上也一定能帮上忙,玉锦这孩子虽然不错,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没有强有力的靠山,本事再大也别想找到一碗好饭吃。但可惜的是,任她算盘打得震天响,玉锦一概不接招,她以学习忙为由,拒绝一切相亲,连基本的敷衍都没有,研究生快毕业时,还一个人都没见过。
逆子。奶奶咬着后槽牙,在心里发狠。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的病根在哪儿,回想往事,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后悔那个夜晚巴掌甩得太狠。可那时候,一想到心爱的孙女可能会跟那个外省的男孩子远走高飞,她就仿佛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宣判,她怕这个唯一的亲人也离开她,就像二十年前,唯一的儿子离开自己一样,怎能不心惊肉跳呢。
但是,道歉的话是不可能说的,因为自己的出发点无比正确,只是做的时机和细节有一点点问题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呢?
就任时间去磨平这件事的影响吧,终究有一天,玉锦会明白自己苦心的,她想。
那个酷热的夏天,玉锦为了找工作四处面试奔走,奶奶心疼孙女,寻思着做点凉面,给玉锦解解暑,那天,偏偏她常去的菜市场没有凉面专用的圆面条,都是扁的,或者更宽的,像刀削面那种,老太太不肯将就,又步行到附近的生鲜超市去找,等她汗流浃背地终于在一个小摊找到心仪的东西时,乍然一喜,胸口忽然剧痛起来,她捂住胸口靠在墙上,手摸向口袋,早上走得急,常备的那个葫芦形状的瓶子竟忘了带,摊主赶忙搬来了一把凳子,扶着她坐下,但疼痛越来越烈,几分钟后,她滑倒在地上,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那个盛满了面条的塑料袋子。
这是奶奶生命中的最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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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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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省被大海环绕,是一个雨量丰沛、温暖潮湿的地方。在北方人固有的印象里,这里纬度低,阳光直射,应该是终年酷热才对。然而并不是。只有最南边才终年高温,其它地方,因为多雨和多风,四季也是分明的,夏天总是伴随些许的湿润,晨间和黄昏的风带着水气,凉丝丝的,不像北方的夏天,热得那么暴烈和纯粹。
玉锦的寓所,离海边只有四五里地,傍晚的时候,她常常到海边去,把时间都花在那里,看夕阳在海平面上一点一点坠落,天空中霞光万道,像是施了魔法的调色盘,然后光线渐黯,海水成为朴素的黑色,几颗寂寥的星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淡蓝色的天幕上眨眼,这是北方人初到南方时最痴迷的画面。
虽然已经相隔千里,但初到海平时,往事也会像虫子一样不屈不挠地从心底爬出来。
她已经年过30,按理说,应该是一个较为成熟的年龄,毕竟三十而立嘛,可回想起奶奶和她的种种,她仍然会泪流满面,心底涌起的,是一种复杂不堪的情绪。
她没有办法去准确地解释,那种相依为命的爱,为什么也是密不透风的牢笼。别人的家庭是怎样的?她搞不清楚,好像身边也没有多少这样的,每家都有每家的故事,完全没有可比性。
可以确定的是,奶奶走了,亲人没了,但是,另一面,牢笼也敞开了大门。
从此,她是一个自由人。
在北方那座四季分明的省会城市里,研究生毕业的玉锦在一家媒体机构找了份工作。
这个时候,朱朱已经在美国的教堂里缔结了婚约,对方是华裔,她给玉锦发过来一些邮件,附上夫妻两个在安大略湖泛舟之类的照片,生活很是惬意舒服,方载毕业后留在了上海,和玉锦之间不再有音信。
玉锦单身一人,时常觉得自己像是天地间的一只蜉蝣,无所依存,飘飘荡荡,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当中,不是在采访,就是在去采访的路上。
工作第二年,她就拿到了一个省级新闻大奖,当然,这种奖项都是集体的,但玉锦彼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能参与到这种重量级大制作中,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体现。风头这么劲,自然大活儿更多了,玉锦被指派为几家省直大单位对口采访的记者,俗称“跑线儿”。
这样,在一家省直单位宣传处工作的李哲,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走到了玉锦面前。
李哲是博士毕业,单身,长玉锦五岁,相貌俊朗,再加上公务员身份的加持,自有一番成熟稳重的气质在身上。
玉锦自小无父,无兄,对这样的男人天然地会多萌生出一些好感来。
最初的心动,源于一次采访。
那时,她和李哲已经合作过几次,每次有什么采访任务,李哲总是亲自带着玉锦的摄制团队下去,看玉锦小姑娘家家的,活泼却娇弱,李哲也时常帮她提设备拿话筒,甚是相熟。
一个晴朗无风的秋日,李哲带着玉锦和她的摄制团队,去市郊采制一条专题。到了傍晚六七点的光景,恰好任务完成,玉锦正准备打道回府,李哲却执意要带她们去乡间一处特色风味饭馆吃饭。一到了饭桌上,玉锦的团队里,摄像大哥和灯光师傅们就放飞自我了,半推半就地,把酒水点了好几样。
李哲是不喝酒的,他点菜布茶都极为周到,但偏偏滴酒不沾。摄像大哥喝得脸蛋红彤彤的,搂住李哲的肩膀,说:“李主任,你们机关的人,哪儿有不喝酒的,不喝酒怎么能提拔?你是逗我们的吧。”
李哲拍拍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笑着说:“我对酒精过敏,喝不到三杯人就要倒。再说,我今天是服务的,你们喝好就对了。”
摄像大哥喷着酒气说:“那行,今天就委屈你,陪我们这妹妹喝点饮料。玉锦,我们就放肆了哈!”
玉锦不好说什么,影视行业看似风光,其实是蛮辛苦的,10个摄像,10个有职业病,僵硬的肩膀和老腰,经年累月紧绷的神经,都让人寻着点机会就想释放释放。于是她笑着点头,说:“你们喝,我和李主任负责把你们带回去。”
席上更加兴奋起来,又开了一瓶白酒,几个人开始划拳,越战越勇,颇有些刹不住车的样子了。
坐了一会儿,玉锦觉得挺无趣,索性走到户外去透透气。乡村饭店里生意十分地好,几个伙计端着餐盘在大红灯笼映照下的回廊里不停穿梭,一只胖墩墩的黄狗在廊下睡得好死,听到很大的响动,也只把眼睛离了一条细缝,魂不守舍地瞄一眼,便又昏睡去了。又有醉醺醺的客人从包房里走出来如厕,经过玉锦身边时,硬扶了栏杆,递过来肆无忌惮的目光。
玉锦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包间,继续忍受那几个男人声如洪钟的划拳声的折磨,身后却突然传过来温和的男声:“周记者,别在这儿了,附近有个好地方,我带你去走走吧。”玉锦回头,李哲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
玉锦点头,两人便一起沿着乡下的青石板路往前走。
“李主任上班几年了?”跟李哲相比,玉锦显然属于话多的那个,她一边轻快地追着自己的影子,一边没话找话地问。
“刚满一年。”
“跟我差不多,不过,我是研究生毕业,李主任可是大博士啊。”
“虚读几年书而已。对了,我还不是主任,你叫我名字就好。”李哲微笑着。
玉锦暗自吐舌,“我可不敢,还指望您以后多关照,多给我提供点新闻线索呢。”
“那自然没问题,你来报道得多了,我这个口不是也亮眼吗?”李哲半开玩笑地说。
玉锦不住地点头,“那我以后就放心大胆地多给你打电话啦。算起来,咱们都刚入职场不久,你是真的滴酒不沾吗?男人不喝酒,有些场合是不是不太方便?”
“怎么说呢,会有一点影响,但干得怎么样,归根结底不是靠喝酒。而且……”李哲停顿下来,身子往旁边让,引着玉锦越过一处坑洼。
“什么?”
“而且我觉得,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多余的东西,我一点不会强求。”
月光洒下来,照着李哲线条清晰的脸,他的表情安静而笃定,那是一种读书人的斯文和澄澈。
玉锦忍不住点头,“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是蘸上老干妈吃了,也终究没什么意思。”
李哲一下子笑出了声,“高见高见!周记者观点果然独树一帜!”
玉锦扁扁嘴,“你叫我周玉锦吧。两个职场新人,也刚换掉菜鸟的羽毛没有几天,就不用互相吹捧了。”
走着,说着,青石板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了,两边的景逐渐荒芜起来,玉锦却也并不害怕。原本,陌生的场景,路边密植的白杨,一个女孩子应该是心存防备的,但有李哲在身边,她颇觉得心安。慢慢地,乡村的灯火越来越远,再遇到坑洼的地方,李哲突然把手递过来,玉锦只好握住,这是一双干净温暖、根节分明的大手,小拇指的指根处磨出了薄薄的茧子,那是还保持着书写习惯的人独有的痕迹,玉锦禁不住心神一荡,一个爱书写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吧。她在黑暗中忽然莫名地觉得脸热,是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斯文而洁净的人呢?握着那只手,她的步子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越过一片高大的树林和几处荒芜的农宅,夜色被陡然撕开,玉锦忍不住发出惊叹。眼前,一轮满月悬挂在深邃幽蓝的天幕中,清辉寂寥如水,照得四野分明。一条小河从远处曲曲折折地流过来,冲破杂草和荆棘的束缚,绕着河石喧腾嬉闹片刻,又欢喜地流向不知名的远处。河面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碎银万两,波光瑟瑟。四周都是自然的声音,水声,风声,虫鸣声,杂草摇动声,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声息。玉锦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但细想一遍,却杳无踪迹,可能是在梦中吧,又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前读过的古诗文中,天地旷达如此,令人俗念顿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