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意外的是,玉锦静静地站着,没有立刻表态。赵欣桐有些不高兴,“怎么,别人都是提着礼品求着我去当站长的,你这还有点不愿意呢?”
玉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一方面,她当然知道这于事业而言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另一方面,她年龄上已经老大不小,李哲还要再年长几岁,李哲的父母,已经开始通过各种方式表达起他们急切抱孙子的愿望。刚开始是隐晦的,现在已经毫不掩饰,隔不两天就在家庭微信群里发一些谁家宝宝咿咿呀呀的视频,搞得玉锦和李哲十分惶恐,李哲索性以工作忙碌为由,不敢在家庭群里发声了。
“周玉锦,你到底明白我的意思没有?”赵欣桐敲敲桌面,已经有一些不耐烦。玉锦是她招进来的研究生,是她看着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精心栽培出的好苗子,当然要机会优先,可这棵苗子这会儿脑子被虫吃了吗,怎么有点不跟趟?
玉锦看躲不过去,只好老老实实把情况说了,末了说,“我也知道机会难得,可依我现在的情况,如果再去地市工作几年,生育的事恐怕就耽误了。”
赵欣桐沉默了,片刻后说:“是我疏忽了,还一直把你当成小姑娘,原来已经是晚育的年龄。”她叹了口气,“我也是女人,知道家庭,孩子,对女人来说很重要,可是,这次调你的背景是单位要裁人,要合并机构,你现在的部门很可能在合并之列。如果你不去地市,我只能保你不被裁掉,但不能保证你还在重要岗位继续干,这个结果,你能接受吗?”
玉锦无言,人生的抉择总是来得这么突然,有时候就是非此即彼,你走了这一条路,那一条路你就只能看着别人走。可路的尽头是什么,在十字路口徘徊的人,谁又能看得见呢?
她向赵欣桐道了谢,说自己需要慎重考虑一下,赵欣桐点了点头。
从赵总办公室出来,玉锦给李哲发了信息:今天能早点回家吗?我有事要跟你谈。
李哲很快回复了:能,下班就回去,你不用买菜了,等吃就好。
这倒是挺意外。李哲以前偶尔会在家烧菜做饭,他的厨艺比玉锦要好得多,但那是多久远之前的事了呀,玉锦有些兴奋,办公室的挂钟刚刚指向下班时间,她就咣地一声站起身,准备往家赶。
“啧啧啧,这是又准备回家去接一个长吻?”办公室一个大姐忍不住开她的玩笑,关于“一个长吻”的故事,早已经成为部门万年颠扑不破的笑梗。
“今天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玉锦挤出一个笑容,厚颜无耻地回答。
几个女同事大笑,纷纷喊,“拍照哈,有图有真相!”
玉锦潇洒地比了个OK的手势。
落俗不可避免,但浪漫至死不渝。她的计划是这样,先答应到地市工作站去,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平时想回来也可以回来,实在不行,周末还可以回到省城按计划造人,一旦怀孕了,就打申请调回来,这样搞一个迂回战术,两不耽误,于赵欣桐的面子上也说得过去。当然,这个决定需要家里的支持,但她有信心,她相信李哲能理解。
一进家门,玉锦愣住了,今天的大厨另有其人,婆婆大人不知怎地来了,正在厨房里扎着围裙各种忙乎,炉灶上煨着一砂锅的汤,正在朝玉锦愉快地吐着热气腾腾的泡泡。她看了一圈,李哲还没有回来。
“妈,您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李哲忙,说了我可以去接您啊。”
“接什么呀!我下高铁,打个车不就到家了吗?”老太太有着北方老人常见的大嗓门,她把汤盛出两碗,递给玉锦,神秘兮兮地说:“放了好多药材,大补的。”
玉锦看一眼,汤里面除了飘着大枣枸杞外,还有着黑色根藤一样的东西,气息古怪刺鼻,她转过身,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刚把汤放在餐桌上,李哲就提着一袋水果进了门,趁老太太不注意,对玉锦低声耳语道:“我那会儿忙,顾不上给你详细说,我也不知道妈会突然过来。”
玉锦还来不及说什么,婆婆已经从厨房出来,把菜一一摆好,热情洋溢地宣布说:“你爸要跟他的老战友们去当年当兵的地方故地重游,这一去就得大半个月,剩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事,我这次过来,就是准备帮你们做做饭,把身体调理调理,营养到位了,也能早点让我们抱上大孙子。”
玉锦含糊地点点头,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吃起来,今天的变化让她感到措手不及。端起那碗药膳,她小心地把药材都挑出来,嘴里忍不住说道:“妈,吃药不能自己随便吃的,得让医生开。”
婆婆不知是没有听出玉锦的弦外之意还是怎么,笑容更加柔和起来,“放心吧,这就是老家医生开出来的,谁吃谁好,你看看李哲,从小吃各种药膳,补得多好啊。”
玉锦不知说什么好,她有点接不住老太太的脑回路和澎湃的热情,瞟一眼李哲,对方正面无表情地把碗里的药汤一饮而尽,她只好闭着气,在婆婆的注视下把药汤一口气喝了。
吃完晚饭,客厅的电视机大鸣大放地响了起来,是戏曲台,老太太就喜欢这一口。玉锦向李哲招了招手,两人进到卧室,玉锦低声说了单位的情况,李哲沉吟不语,半晌问,“你的打算呢?”
“这个机会很难得,我想过去试试,等怀孕了再调回来也不迟。”
“可是,”李哲皱着眉头说,“地市工作部刚刚成立,正是开疆拓土的时候,你的性格是只要干了,就一定会投入全部精力,到时候还有精力考虑生孩子吗?”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玉锦点头说道:“是啊,可是,现在单位要合并,要裁人,我如果放弃这次机会,肯定就被边缘化了,以后在单位怎么办?现在媒体的形势都不好,你是知道的。我基本上肯定,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这的确是一道难以选择的单选题,但李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卧室的门就一下子被推开了,婆婆站在门口,脸色灰白地喊道:“我不同意!”
玉锦被吓了一跳,一声“妈”还没有喊出口,老太太已经连珠炮似地说起来,“锦锦啊,你也不想想,你和李哲都多大年龄了,再不生还能生得动吗?你们已经结婚一年多了,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身体有毛病?你们心真是大呀,不把精力放在这上面,还去管这站那站的干什么?工作是干不完的,自己的身体才最要紧!”一口气说完,她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妈您别着急,”玉锦赶紧搀扶婆婆坐下,细声慢语地说,“我没有不考虑生孩子,我会挑一个离家最近的地市,这样回来也方便,最起码周末是在家的,这样也不耽误什么。”
“你别给我说这些,我知道是缓兵之计!你们俩现在天天住一起还怀不上呢,以后离得远就能怀上了?”
“妈,离得远近跟怀不怀得上没有关系。”李哲吞吞吐吐地说。
“话是这样说,可你们现在怎么生不出来呢?你都三十多了呀,我的儿!我和你爸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是准备让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孙子吗?”老太太气喘吁吁,也伤心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看您说的,我们不是一直在努力嘛。”李哲心疼母亲,搂住她的肩膀,递了一张纸巾过去。
老人擦了眼泪,正色对玉锦说:“锦锦,我知道你是个上进的好孩子,但甘蔗不能两头甜,要家庭还是要事业,你总得选一个。李哲已经忙事业了,你也去忙事业,这个家怎么办?还有点热乎气儿吗?咱们是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女人不能不管家,要是家庭得牺牲一个人,这个人,只能是女人。”
玉锦有些头疼,性别是一条河,这条河是一直在淙淙流淌的,意识不到它,不见得它就不存在,关键的时候你会发现,河一直都在,有些时候,它不仅仅是一条小河,甚至是鸿沟,是天堑。
玉锦承认婆婆说的不无道理,但她又觉得婆婆说的哪里不对。她不喜欢“牺牲”这个词,因为牺牲就意味着不公,意味着一个人放弃自己的利益去成全别人,这是违背人性的。被成全的人自然觉得幸运而快乐,而被牺牲掉的人,就该当有这样的命运吗?
“你们明天,什么也别说,一起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城市生活压力大,吃的东西也不好,这激素那激素的,别真有什么毛病了。要是有毛病,就早点治。”老太太抚住心脏,颤巍巍地坐下,蹦出这么几句话。
玉锦还想为自己驻站的事再做一番挣扎,李哲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好不说话了。
晚上躺在床上,玉锦感到一阵阵气闷,李哲说:“哎呀,你跟老人争什么呢,她也是为我们好,让我们干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了,非要辨个一清二白的,不觉得伤感情吗?”
“所以,你还真打算去医院检查?”玉锦睁大了眼睛。
“让去就去吧。我已经联系了我在医院的同学,明天上午我们过去。”李哲慵懒地翻了个身,“去做个检查,排除一下,去去她的心病就好了,然后住几天就想办法让她回去。”他的睡意越来越浓,话音一落,很快发出了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
玉锦毫无睡意,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原来,因为爱情而结合的婚姻里,也有这么多的无能为力。
次日一早,他们去了医院,具体检查的过程简直一言难尽,尽管李哲安排了人,已经极尽周到地带着他们俩人分别划价、取号、排队,省去了很多弯路,但玉锦还是不胜其烦。她一脸麻木地任人家在她身上抽血,刮片,提取各种□□,各种羞耻的姿势一遍又一遍地做,内心早已崩溃到了极点。
偶尔看一下手机,关于地市工作部的事,单位的工作群已经变成了一个自嗨锅,各种猜测流言、摩拳擦掌的野心和悲观的行业覆灭论一应俱全,玉锦干脆扮作不在线的样子,一言不发。
在医院的长椅上疲倦地等待了好久,检查结果出来了,玉锦的各项都OK,李哲的让人有点意外,精子总数低于1000万/ml,活力为D级。
“这意味着什么?”李哲有些懵。
“也不是不能怀孕,但是几率非常低非常低。这样吧,我先给你开一些药,你后续再来检查,现在先回去放宽心,夫妻两个人都要多运动,合理饮食,保持心情愉快才是备孕最重要的因素。”大夫的嘴一开一合,说着很官方的话,举手之间,一堆营养素和药片胶囊就开出来了,沉甸甸地摆满了汽车的后座。
“先别告诉妈。”回去的路上,李哲心事重重。
“我知道。你也别太在意,现在科技发达,这都不算事儿。越是在意倒越是不好了。”
“我没在意啊。”
“可是你从医院出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玉锦看着他紧绷的侧脸。
“我没有在意!我不说话是因为我觉得很累!”李哲突然开始发火。医院取精室的粗陋直接,毫无隐私,还有那段污秽可笑的视频,都让他感到饱受侮辱,可忍受侮辱的结果居然是这样,他觉得无法接受。
玉锦气结,但她不顾上反驳,手机在响,是赵欣桐打过来的,“去地市的事,你想好了没有?”
“……抱歉,赵总,我家里有别的事,工作的事暂时还没有商量好。”玉锦只能老老实实回答。
“你怎么搞的?你没有看到工作群里发的是正式通知吗?今天就要报名,截止到晚上。”
“我……看到了,还没顾上回复,赵总,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晚上一定给您答复。”玉锦心里暗自懊悔,刚刚不是在和医院的人潮做抗争,就是在各种床上躺来躺去,竟然连最重要的信息也看漏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到底在搞什么……”赵欣桐挂断了电话。
“你说吧,怎么办?”玉锦的语气有点冷,她望着前方的红绿灯,十字路口的人来来往往,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吗?
许是为刚才的态度有些抱歉,李哲的声音温和下来,“我想,还是要从长计议,你过两年都满30了,记者毕竟是青春饭,如果能借此机会转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一点想法,你如果还是想去地市工作,我也还支持你,只要你别太累就好。孩子的事,有了就有,没有就算了,顺其自然。”
玉锦有点意外,李哲脸上的表情一丝波澜都没有,看不出来到底有几分真。
李母知道两人的检查结果都“无恙”后,自然是极为高兴的,她坚决地把玉锦推到厨房外面,一个人利落地做完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饭毕,玉锦要收拾碗筷,她按住了玉锦的手,“锦锦,你别嫌妈妈管得宽,妈妈再多啰嗦几句。”
玉锦只好放下碗筷,“您说。”
“爸爸妈妈没有女儿,只有李哲这一个儿子,所以自打你嫁到咱家,我们都是把你当女儿看待的。”
玉锦点头,以往的日子里,确实是岁月静好,风平浪静的。
“记者这个职业很光荣,可凭心而论,太辛苦了,风里来雨里去,哪是个女孩家能长久做的工作?过去吧,一听说哪里有灾害矿难什么的,我们都赶紧打开电视,一看到出现场的人是你,爸妈心里都是要咯噔一下的。你为单位做那么多贡献,我想着,怎么也不会把你裁掉,去个清闲的部门也正好,以后,李哲的心思放在事业上,你的心思往家里多放放,两个人搭配着,才能把日子过好。你说是不是?”李母温言说道。
事到如今,玉锦还能再说什么呢?婆婆真的很温柔,她没有来大喊大叫地制止,没有恶形恶状地吵闹,她只是拉着玉锦的手,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话,好像真是把玉锦当成女儿一样。玉锦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在她少年时的梦境里,母亲大致就是这样子的,质朴中透着温暖,像一颗坚韧的藤蔓。只不过,坚韧是坚韧了,藤蔓也是很会缠人的,她现在才知道。
玉锦艰难地点头。
晚上8点报名截止前的几分钟,玉锦给赵欣桐打过去电话,以家里情况不合适为由,拒绝了去地市驻站的机会。
电话那头,赵欣桐沉默了快半分钟,“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的部门已经被撤销了。”
“我听说了。”玉锦的声音有一些哑。
“那我就不勉强你了。”挂掉电话的一刹那,赵欣桐又顿了顿,说:“但愿,以后你也能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值得。这句话就算作祝福吧。”
赵欣桐的电话成了忙音,玉锦无力地依着窗边坐下,任由手机滑落在自己的怀里。她回想起来,自己从小似乎就很容易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但她一直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像现在这样,就是自己不想要的。她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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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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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欣桐终究还是重感情的。她在班子的裁员大会上舌战群雄,为几个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去地市部工作的重要员工争取到了二线三线的岗位,没有让他们进入待岗的“蓄水池”,更没有让他们被裁掉。
玉锦被分配到资料室工作,上下班按时,每周双休,日子清闲,只是工资绩效锐减,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李哲和婆婆对此非常满意,婆婆住了快一个月,把李哲和玉锦喂养得重了好几斤,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李哲开始加倍忙碌,来弥补母亲大人在这儿的一个月当中他明里暗里耽误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