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北——十方锦【完结】
时间:2024-04-05 23:11:12

  也许这就够了。除了有自己,谁还能有什么呢?
  她把那些晦气的宽松衣服都收了起来,新入了许多合身且质地考究的衣服,色彩各异的化妆品,果然人靠衣装,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精力这种东西,花在哪儿,哪儿好。而工作无疑是回报率最高的,不像感情,一盘散沙,越想握在手心,越是流失得一往无前。
  玉锦进入盛世景明之后,似乎给公司带来了某种神秘的好运。她擅长策划,凭着出色的方案,一口气给公司接下了好几个拍摄项目。
  公司除了老沈之外,还有两名股东,老丁和老金,他们都是圈外人,有别的生意,所以盛世景明的事一直都是老沈在操心。他对玉锦的能力心知肚明,如今看她势头这样猛,他更是喜不自胜,干脆把创意与内容生产部分全盘交给玉锦来管理,“周总”这个名头,最初只是他的一句玩笑话,现在已经完全名正言顺。
  就这样,越干越上道。没多久,玉锦又让盛世景明中了一个标:一家汽车生产企业想给即将下线的新型SUV汽车拍摄一部广告片,而玉锦的方案拟定的背景是中部山区的古老村寨,那里地势起伏比较大,山林丛立,环境很美,和这款汽车主打的生态环保概念和动力强劲的特点特别符合,品牌方相当满意并寄予厚望,点名总导演必须是“周玉锦”。
  6月的一个好天气,玉锦带着公司的郑柯出发了,他们要先去堪景。郑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小伙儿,此行身兼文秘、司机、翻译三重身份,特别是翻译,那是不可或缺,因为H省口音玉锦听不懂,这次去的还是特别偏僻的地方,有许多原住民,翻译简直是和空气、水一样重要的存在了。
  车子在满目苍翠的山间行驶了一天,快日暮的时候,玉锦让郑柯休息一会儿,自行吃点晚饭。这一天跑了许多地方,收获颇丰,她自己因要保持体型的缘故,晚饭是能免就免,正好趁着一天中最美的当口,在村寨中转一转。
  沿着简陋的土质台阶依山而上,玉锦走到一片破旧的房子前,斜阳从椰树稀稀疏疏的缝隙中照过来,越过篱笆,给一间砖红色的土屋打上了一点亮光,一个身材瘦小的人,正蹲在土屋的门口,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听到有人走动,那人抬起头,向玉锦看过来。
  是一个小孩,身量还未长开的样子,可能有十二三岁?一头浓密的头发剪得乱蓬蓬的,飞茅一般,把裹在里面的一张面孔趁得更小。
  他的眼睛,是细长的廓形,瞳仁如水,黑白分明,眼神中弥漫的是和年龄全然不相匹配的冷漠,肤色和寨子里的人一样深,像北方成熟的小麦,鼻子修长,嘴唇有点薄,是那种小巧的菱形,哦,这分明……是一个女孩子呀。
  玉锦站住了,她觉得这女孩很好看,像是国外那种大部头摄影集里收集过的面孔。她微笑着,目光一一扫过女孩的全身,在T恤褴褛的袖子部位停了下来,因为,破漏的洞口里,露出了一道明显的、粗大的伤痕。
  玉锦迷惑地眯起了眼睛,“小妹。”她对女孩指了指胳膊的位置。小妹,是H省称呼女孩子最常见的叫法。
  女孩不理会,把头转了过去。
  哦,脖子后面也有一道,伤口的颜色更深一些,应该有一段日子了。
  玉锦心头乱跳,不由得猜测起来,这种偏僻的村寨,拐卖人口的事应该是很容易发生的。她看看左右无人,立即上前,隔着篱笆接连叫道:“小妹,小妹。”
  女孩继续低着头在地上划拉,工具是手里攥着的一颗小石子。
  是个聋哑人吗?可她对声音有反应。她在地上划拉出的纹理,有不明所以的画,还有一些,是笔画清晰的汉字,方方正正的,居然很工整。
  她是读过书的,不像是智力不全的人。
  玉锦攀着篱笆低声喊:“哎,你需要帮助吗?”
  女孩看过来,仿佛玉锦是一个外星人似的。忽然,她丢掉手里的石子,起身,漠然地进了土屋。
  这一下玉锦有些懵,更让她懵的是,从另一侧的主屋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一个面色黧黑的中年女人,抄起墙角放着的一把大扫帚,朝玉锦打过来。
  隔着篱笆,这一招虚晃的成分显然更多,但也把玉锦吓了一跳,她立刻后退几步,更加印证了“拐卖”的这条思路,拿起手机给郑柯拨出去,简短地说道:“你快来,在寨子上头。”
  中年女人用方言呜呜啦啦地叫着,玉锦听不懂,她调整情绪,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一些,举着双手安抚道:“别急,别急,我没有恶意,就是想问问,——那是你什么人?”
  可中年女人丝毫不为所动,一边含糊不清地叫嚷,一边又用大扫帚接二连三地扫过来。
  女孩突然从土屋里走出来,冷冷地看着玉锦,用清晰且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你走吧,别多管闲事。”
  玉锦的神经被掀动了,在这个土寨子里,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这样讲普通话。她仔细打量那女孩,女孩的眼神是冰冷的,但漆黑的瞳仁里透着一股狠倔的劲儿,像是有一团火,在浮冰上静静地燃烧。
  玉锦笑了,她喜欢那眼神,这让她想到带刺的玫瑰,旷野的风,荒蛮的草,总之,都是一些关不住的东西。
  郑柯慌慌张张地跑上来,喘着粗气,“周总,什么事?”
  玉锦低声把刚才所见对他说了一遍,又说:“就说我们是来旅游的。问问她,这女孩怎么了,为什么身上有伤?”
  郑柯对那中年女人用方言交流起来,女人的面色缓和了一些,但却很是不屑,叽里咕噜对郑柯说了一通。郑柯翻译道:“周总,她说这是她的女儿,不听话,所以就打了。”
  玉锦不信,指着女孩,“你看她胳膊,还有脖子后面,什么样的母亲舍得把女儿打成这样?”她问郑柯:“你也有女儿,你老婆打过没?”郑柯坚定地摇头,家里那位2岁的小祖宗谁敢碰,她不打别人就不错了。
  “对嘛。”玉锦有点得意。
  让人不相信的,还有女孩的眼神,那孩子冰冷的样子,根本不像是跟自己的母亲在一起。
  玉锦掏出手机,按了个“110”,她举起来,对中年女人说:“你不说实话,我就拨出去。”
  远处的土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男孩子,都穿着拖鞋,背着农具跑过来,警惕地看看玉锦,进了院子,跟女人低声交谈起来。
  男孩子年龄似乎比女孩要大一点,过去扯女孩的胳膊,嘴里说道:“进去!”
  女孩挣脱他的手,喝道:“滚!恶心!”
  那中年女人立刻怒了,拿起扫帚,没头没脑地朝女孩打过去,女孩躲闪着,已经破旧不堪的T恤快速地分崩离析,露出大片肌肤,胳膊旧伤未愈,在扫帚的划拉下,又多出一道道绯红色的印子来。
  玉锦拉开篱笆的门,冲进去,按住了中年女人的扫帚。“你还说你是她妈?有你这么狠心的妈嘛,你如果不说清楚,我马上报警。”
  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都大声嚷起来,似乎是想变变口音,跟玉锦说一些普通话,但基本还是徒劳。男孩涨红了脸,厚厚的嘴唇紧闭着,一言不发。
  “我来说吧。”那女孩突然开口,“她是我后妈,我亲妈死了。”
  她的神色看不出悲戚,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前年来我家,跟我爸结婚以后,就不让我上学了,让我嫁给她儿子,这样,能省下彩礼钱,买几头猪来养。我不答应,他们就打我,要打到我答应为止。”女孩看一眼男孩,男孩羞愤交加。
  她年纪这么小,他们疯了?玉锦消化了几秒,看向那中年男人,“这是你亲女儿吧,你怎么狠得下心?”
  男人瞪着玉锦,还未开口。女孩说:“有后妈就有后爸,我爸原来对我也是很好的,后来就慢慢变成后爸了。你不用跟他说,他好不容易才续上老婆,说什么都没用的。你走吧。”
  她看一眼玉锦,黑色的瞳仁和玉锦对上,玉锦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
  女孩静默地转身,向土屋走去,那里幽深逼仄,黑不见影,仿佛是一团没有生命的死寂。
  玉锦的心揪了起来,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连自己都震惊的念头,她数着那女孩的步子,那双小小的黑色的脚,是没有鞋子的。快要跨过土屋门槛的那一刻,她喊出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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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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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干什么?”男孩很吃惊。
  “彩礼钱是多少?”玉锦问。
  周围人都愣住了。
  “我问——你娶一个老婆,需要多少钱?”玉锦看着男孩。
  男孩默不作声。
  中年女人却一下子精神起来,她喊了一句。郑柯翻译给玉锦,说了一个数字,还好,数字并不可怕。
  “我出两倍,让她跟我走。”
  “你要干什么?”男孩睁大了眼睛。
  “放心,我不是坏人,我让她跟着我去打工。以后她赚了钱,还可以贴补你们这个家。”
  男孩不情不愿地把这话翻译给中年夫妇听,二人的神色缓和下来。
  “她应该很倔吧,你们这样打她,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要是一直不同意,你们还能把她打死?不怕犯法吗?就算你们不可惜她这条命,就你们这阵势,别的女孩恐怕已经躲都来不及了,谁还敢上门啊,你儿子这光棍恐怕得一直打下去。”
  玉锦思忖着,拿捏着中年夫妇的表情变化,假装漫不经心。
  土屋门口的女孩细脚伶仃地站着,她望着玉锦,表情依然很淡,可一双黑色的瞳仁忽然灵动了,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仿佛在努力地等一个结果,一个从没想过也不敢奢望的结果。
  中年夫妇快速地用土话交谈着,男孩时不时地插一句嘴,在他逐渐失望的眼神里,玉锦仿佛看到了一丝好兆头。
  “小郑,去后备箱,拿钱。”玉锦低声吩咐。
  “周总,这合适吗?”
  “你怕什么呀,我回头肯定要垫上。”玉锦扫他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柯着急了。
  “那就赶紧去,夜长梦多。”
  郑柯向山寨下面跑去。玉锦感到庆幸,因为来的是偏僻山区,怕没有办法进行网银支付,所以备了一些差旅用的现金,没想到这里居然用上了。
  等厚厚一摞粉红色的钞票出现在篱笆院子里的时候,中年夫妇的脸都被映花了,他们神采奕奕,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女人扔掉了扫帚,男人跑过去,迫不及待地从郑柯手里接过钞票。
  玉锦直奔女孩而去,拉起她的胳膊,最细处的手腕瘦骨娉婷,并不比一个胖婴儿的手臂更粗。
  “走吧。”她说,头也不回地拉着女孩出了院子。
  那父母忙碌地数钱,生怕少了一张。只有男孩,追到院外,喊了一声,仿佛是女孩的名字,女孩没有回头,她在目不转睛地看玉锦,不到半天的时间,她的世界就发生了逆转,这个陌生的女人,高挑却瘦削,她是怎么有力量做下这一切的?
  车子飞速驶离了村寨,玉锦和女孩坐在后排,她依然拉着她的胳膊,前臂的伤口有十几公分长,像一根箭,红色的箭,刺到了玉锦心里,她甚至不敢正眼看。“除了这儿,脖子,别处还有伤吗?”
  “背上也有。”
  “用不用去医院?”
  女孩摇头,“都长好了。”
  “用什么打的?”
  “鞭子,我爸有一根长鞭子。”
  玉锦声音颤抖,“过去了,都过去了。”她握着她的手,手也是小小的。
  车子驶过乡村公路的尽头,村寨错落的建筑在倒后镜里变成了一个点,玉锦一口气才吐出来,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微风从车窗的缝隙吹进来,一簇头发在女孩的前额跳跃,她冷倔的下颔线变得有些柔软,“春妹,符春妹。不过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玉锦看着她的眼睛,“那以后就换个名字吧,叫小燃,燃烧的燃。”
  女孩定定地看着玉锦,玉锦如愿以偿地看到,来自她眼眸深处的两团小火苗如荒野玫瑰般绽放开来,那么亮,那么炫,那么燃。
  回到市区家里的时候,已是深夜。
  玉锦点头,找来一件睡袍,让小燃先去洗澡。
  她给自己调了一杯鸡尾酒,是威士忌加可乐。时光变幻,她早已经不是北方城市里那个滴酒不沾的女孩了,如今的她沧桑而老到,独自摸爬滚打的日子里,酒知她慰她伴她,已如老友。
  刚窝到柔软的沙发里,松弛不到片刻,卫浴间的门就开了,露出小燃乱蓬蓬的脑袋,浴巾遮着身子,怯生生地问:“怎么看不到水龙头?”
  玉锦走到卫浴间,指着淋浴器上挂着的,说:“这不就是?”
  小燃讶然:“跟我们寨子里的不一样。”
  玉锦有些想笑,扳了一下开关,细密的水雾从花洒中喷涌而出,植物的气息渐渐弥漫,浴室即刻化身为雨后滴翠的花园,是青草和玫瑰的香氛。小燃吸着鼻子闻,“这是哪儿出来的水,为什么是香的?”
  “还是自来水,不过,花洒里面放了一点植物精油。”
  玉锦把智能马桶的用法也演示了一遍,小燃惊讶得合不拢嘴。
  玉锦笑了,这才像个孩子嘛。
  又给她指了洗面奶、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等一堆瓶瓶罐罐,最后拿出新买的身体乳,“洗完用这个把自己涂一下。女孩子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闻上去气息清新好闻,这是做女生的第一步,懂吗?”
  小燃答应着,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一副捧了羊脂玉净瓶,生怕打碎的样子。
  她抬手的当儿,浴巾松了一些,玉锦看到了她的身体,那是只有十几岁的少女才独有的,瘦而紧致,饱含着胶原蛋白的脖颈、肩膀,没有丝毫的褶皱,每一根线条都是紧绷的。皮肤有些黑,但光泽度非常好,让人联想到江南布匹庄里摆着的乌油油的缎子。胸部像两个小鸽子,很轻盈,却骄傲地挺立着,那上面的蓓蕾极小,是浅到不着调的粉色,像极了北方四月铁栏杆上探出来的羞涩的蔷薇花苞。
  玉锦赶紧把头转过去,想起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没有问:“你几岁了?”
  “16。”
  哦,怪不得。她不像自己想的还是个娃娃。她是南方少女,个子要矮一些。
  浴室里的水哗哗响着,玉锦把调好的酒喝完,心思开始浮动起来,一个素不相识的大活人,名字,年龄,性格,一无所知,就这么带着走了,以后要养着她,护着她,如果小燃年龄再小一点,那就像是凭空多出一个孩子一样。自己比她大了十几岁,这个年龄差也委实尴尬,母女不像母女,姐妹不像姐妹,朋友,也不像朋友,自己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以后要怎么和多出来的这一个人相处呢?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此刻,她依然不为白天的事情感到后悔。这样的事,看到了就不能装作没看到,何况那一会儿,她还完全把她当做小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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