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燃洗完澡出来,半干的头发乌黑发亮,有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鬓角,脸上的皮肤好得能映出客厅的光和影,周身萦绕的玫瑰香淡雅清甜,跟半天前土屋门口那个泥孩子已经判若两人。
“跟我再说说你的事吧。读书读到几年级?”玉锦给她倒了一杯水。
“初二。其实我妈走了以后,我爸就不想让我读书了,是我一直坚持,才读到初二。”
“你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因为什么?”
“癌症。从发现到走,不到三个月。”小燃的头低着,厚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你一定很难过吧?你还那么小。”玉锦怜悯地看着她。
“不会。”小燃抬起头,“我不难过,我为她高兴。”
“为什么?”玉锦讶然。
“我妈太苦了。活着的时候,地里的农活都是她的,生我的时候还落下了病,不能再生孩子了,也不能干重活,但我爸什么都不干,只会赌,喝酒,吃茶,玩到不能动了,托人叫我妈去背他回来,我妈不到40岁,腰就累得弓成了虾米。他一点都不知道心疼,还嫌弃我妈,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有一次,他喝了酒,把我妈妈的腿踢折了,那几天正是插秧的时候,我妈怕误了农时,只在床上躺了一天,就用布袋把腿缠了,强撑着去地里干活。后来,那整条腿都溃烂了,肿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吃了很多草药才算把命保住。她得癌症,也是早就有症状,但一直拖到快不行的时候,才让寨子里的人送到了医院。她死了是解脱,真的,我为她高兴。”
“你妈的娘家人不管吗?”
“都在海上漂着打渔呢,自己顾不住自己,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再说,管一次两次还行,谁还能一直管。”
玉锦想起了那个潮热的夏天,奶奶说的关于男人女人的话题,男女不同命,还真是这样,女人往往是被命运碾压的那个人,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如此。她庆幸自己手里有一点钱,这是最好的武器,能稍稍对抗一点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她突然又想起来一个问题,“白天见到你爸爸的时候,他背着锄头,好像是干活的呀。”
小燃“嗤”地一声,“那当然,小老婆来了以后,他什么都能干了,还干得不错呢。”
玉锦啼笑皆非,“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吧,重新开始。你年纪还小,我看你字写得不错,还送你读书吧,所有的费用我来出。”
“你是北方来的大老板吧?”小燃眼巴巴地问。
玉锦忍住笑意,“你能看出来?”
“当然了,你那么白,那么高。”她好像无不羡慕。
“对,我是北方人,比你大十几岁,虽然不是大老板,但我单身,没什么负担,你的费用我付得起。”
小燃的注意力迅速聚结到一个点上,觉得不可思议:“你三十多岁了,还是一个人?”
玉锦点头:“这有什么奇怪吗?”
“在我们寨子里,特别是我婶婶嬷嬷那一辈,20岁的女人已经可以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你羡慕她们吗?”
“不羡慕。她们要种地,带孩子,赚钱养家,她们的男人只负责吃喝嫖赌。”
玉锦皱眉,她无法想象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依然存在。“我可以保证,你跟那种生活已经无缘了。”
“……你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我希望你能上完学,自食其力。”
“那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帮我?”
玉锦定住了,她对来自亲人的禁锢有深入骨髓的痛恨与无助,但这种感觉给小燃说,她怎么能懂?
于是就打了个哈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遇到了呗。睡吧。”
她转身回自己的卧室,背对着小燃摆了摆手,“新家的第一天,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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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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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锦从外面“捡”了个孩子回来的事,很快传遍了公司。老沈啼笑皆非,他专门把玉锦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说:“周总,周大善人,你捡个毛丫头回来干什么呢,你不知道这样的女孩在H省有些地方一抓一把?你能管得过来吗?要不,你就是觉得一个人太没意思了,想找个孩子,给人家当妈,那你抱养个小点的呀,这都多大了!”
玉锦噗嗤一下笑了,“我可没那个想法。”
“我觉得你会后悔的,趁早,把她转出去吧。”
“转?你当她是房产还是脚踏车?”玉锦不屑地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泡盖碗茶,热气氤氲出来,她换了温柔的神色,给老沈絮絮地讲,希望老沈能给小燃找一个学校上,还要把她的学籍户口身份证件之类的都办好,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但以老沈的能力,还拿得下。专业上,她倾向于小燃学影视编导,这样等毕业了,可以直接来公司上班,不用担心就业的问题。
老沈目瞪口呆,消化了半晌后,只好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往外打。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小燃身上已经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脸蛋嘭了起来,肉嘟嘟,水嫩嫩,头发在耳垂下面弯出自然而俏皮的弧度,灵动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让她像一只褪去了外壳的小狐妖,透出一份天然的魅惑。
听玉锦说,已经联系好了广播电视学校,在影视编导班安排好了名额,正欢快地跪在地上,把地板擦得锃亮的小狐妖忽然停了下来,问道:“我可不可以不去上学?”
玉锦有点意外,“那你想干嘛?”
“我留在家里照顾你就很好啊,你看到了,我做家务也很擅长的。而且我觉得,你也需要人照顾。”她有点小得意地说。
这丫头管这里叫“家”,玉锦的毛孔都舒展开来,这个词让她觉得舒心,终于这也是个“家”了,自己不再是一个人,真是意外之喜,大喜。但她并没有要小保姆的打算。“不行,你必须去读书。你这个年龄不上学以后会后悔的。”
“我们寨子里,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如果不嫁人,就会去打工。你就让我在家里打工就好了,我可以不要钱。”
倒是心思灵动。玉锦忍住好笑,把小燃手里的拖布拿过来,温柔但是坚定地说:“不可以。社会太复杂,你还不到步入社会的年龄。你去学影视编导,将来可以到我们公司上班,学别的专业,找工作的时候我可能帮不到你。”
小燃不说话,良久,她不甘心地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把我带出来?一定有原因的,你不说,我就不去上学。”
这孩子固执得让人有点头疼,玉锦斜睨她,“学会谈条件了?”
小燃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但眼神直视玉锦,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说了你就乖乖去上学吗?”
“说了我就去上学。”
玉锦叹了口气,隐隐约约地体会到别人家带孩子的辛苦。她思索着,该怎么给这孩子说呢,好像没有哪一个答案最合适,但这个问题不回答,看小燃那样儿,真可能会过不去,于是玉锦思索着,竭力还原那一刻瞬间的思维火花,最后找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
“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和你一样,过得很不开心,当然,我当时的情况还要比你好得多,但是,我一样很想打翻那一切,寻找属于自己的自由,可是那时候我太弱小了,没有能力。在我有能力的时候,遇到了你,刚好能还上我这个心愿,所以我就做了。”
“……我不太懂,而且,这花了你很多钱。”
“无所谓,如果钱能买命,那就是值的,太值了。”
小燃的眼睛像星芒,久久凝视着玉锦。
太阳缓慢下山,将城市染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暖金色,就像小时候戴的那种渐变色的纱巾。玉锦关了电脑,从公司出来,刚坐上驾驶座,手机就响了,她接通电话,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几千里穿梭而来。
赵欣桐说:“你好吗?”
“我很好,你呢?”玉锦激动难掩。
“那是老样子。”
赵欣桐和玉锦寒暄了一阵,逐渐语速慢了下来,玉锦知道她一定有事,赵欣桐却显得有点踌躇,“你前夫的事,你知道吗?”
玉锦很意外,“什么事?”
赵欣桐叹了口气,“我猜你不知道。我不是一个八卦的人,这件事也是我很偶然的情况下才听到的。”
伴随着手机通话微微的噪音,赵欣桐讲,她和市中心医院的葛副院长是相交多年的好闺蜜,有一天,葛副院长神秘地告诉她,最近遇到了一件很抓马的事,赵欣桐笑着问她,医院不就是个抓马集中地吗,你还能遇到有新鲜感的事?
葛副院长说不不,这件事事关省里某某厅年轻有为的一位处长,可不是寻常的事能比。她说,和这位处长是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熟悉了之后,处长就带着礼物找到她,请她帮忙,安排人悄无声息地帮自己做一个亲子鉴定,她知道越是表面风光的人,越有可能背后隐藏着很多秘密,于是赶紧答应下来,安排得妥妥当当,结果很快出来了,——孩子果然不是他的,她对赵欣桐感慨,真是可怜啊,那样风光无两的人,脸一下子就变得煞白了,差点昏厥在地上,可见人是多么脆弱的动物!
赵欣桐说完停顿下来,不用她再解释,玉锦已经猜到,这个男人,就是李哲。
她握着电话,迟迟说不出话来,这个结果并不出人意料。
此刻的她,该幸灾乐祸,还是该同情,或者是愤恨?赵欣桐说,“我猜这个电话肯定打扰到你的生活了,可我觉得,你需要知道这个结果,而且我最想问的是,你跟他还有可能吗?如果有可能,你是不是还会回来工作?”
玉锦的眼眶泛起点点酸楚,她的伯乐,还是没有忘了她。
可隔着几千里呢,秦岭,长江,还有海,她好不容易才离开了以那个男人为轴心的生活,跌跌撞撞地重新开始,习惯了盛世景明的节奏,习惯了整天油腻歪歪的老沈,又捡了个流浪猫一样的小丫头,在热带季风的吹拂□□验着全新的生活,天上方一日,地下已千年,还说什么回去呢?
玉锦如实告诉赵欣桐,赵欣桐问:“这么说,你真的把他放下了?”
是啊。玉锦回答。
“好,真好,那就祝你一切顺利。”
又聊了片刻,方挂了电话。
玉锦百感交集。命运怎么给她开了个这么大一个玩笑!
如果她还留在北方,听到是这样一个结果,会作何感想?
可是命运的事,没有办法假设。她已经从北到南,即便再怎么感慨,也不会有回头路了。
入学的日期定下来以后,玉锦开始大包小包地采购。和其他女人不太一样,逛街购物这方面,玉锦最多只能打个及格分,她的兴趣不在这方面。这会儿列了一串长长的清单,算下来,生活用品要去大型商超,学习用品文具店最全,床品要去纺织市场按尺寸订制,还要有一些装行李的箱子,去箱包市场是最划算的,真是具体而繁琐。后来,她听从公司同事的建议,下载了最近很火的一款同城生活APP,叫“海聊”,按照网友的消费评价去按图索骥,这才觉得便捷了很多。
晚间,小燃提出想给玉锦做美甲,以展示她最近在网上学到的本领,玉锦乐得放松,就在沙发贵妃榻上躺下来,一只手翻看杂志,另一只手交给小燃。这孩子属实心灵手巧,她先把指甲修剪成圆润而有弧度的形状,再一点一点去掉甲边的死皮,然后在指甲上快速又匀称地刷上一层透明的甲油,玉锦的意思是到此为止就可以了,有光泽且形状美好的指甲就是一个职场女性得体的名片,小燃却趁玉锦不注意的当口,把指甲又涂上了饱和度极高的大红色,等玉锦的目光从杂志中抽离出来,甲油已经快干了,指尖的蔻丹艳丽如火,皮肤更显白润,指根更显纤长,玉锦说,“哎呀,不像我的手了呢。”
小燃笑得得意,“是不是?好不好看?”
这时,玉锦的手机提示音响起来,是“海聊”上发来的私信,除了生活服务,它也是一款社交软件。大概因为是周五晚上,赋闲时间,私聊的信息也多了起来。有问真实购物体验的,也有陌生人套词的问候,“晚上好”,“周末愉快”,“想交个朋友吗?”
玉锦随手注册的名字叫“千山暮雪”,来源于对《雁丘词》的喜爱,以及多年之前看过的一部言情小说,那时候她还是个未涉爱河的大学生,差一点被这本书虐坏肝肠。头像则是一副卡通漫画,年轻女孩子的背影,戴着毛线帽,站在雪天的树林中。
玉锦没有玩过这种APP,出于礼貌,便简单回复一下他们的问候,这一下好比捅了马蜂窝,信息更密集地弹出来,有些人开始闲扯,闲扯总要有话题,不少人就从玉锦的头像聊起。
有个人直愣愣地发:美女你转过来。
玉锦:啊?
然后她才明白,那人说的是她的头像,是背影,不是正面。
还有人聊下雪,简单的比如:你喜欢下雪吗?我也喜欢,可惜从来没有见过,愿意一起去看雪景吗?
也有自恋且无耻的:雪落在哪里,落在了我心里,我心通往哪里,我心连着你。亲亲,可以见面吗?
简直滑稽到让人无语,玉锦看了几条,觉得甚是荒诞,正要放下手机。小燃插话,“回复一下呗,多好玩。”
“我才不理这些无聊的男人呢。”
“你怎么知道是男人?”
“看这昵称,寂寞沙洲,蜡笔小新未成年,等你宿醉的三太狼,今夜幼儿园的车还通不通,一看就是不怀好意。”
小燃饶有兴趣地拿过她的手机,一一滑下去,“诶,这个名字跟你还蛮登对的。”
叫北塞西风,头像是一副照片,一个在草原上策马驰骋的男人,逆光的身影遥远而模糊。
也是北方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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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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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一个,回一个,哎呀,玩嘛。”
玉锦白了小燃一眼,“这有什么好玩的。”
小燃促狭地吐了吐舌,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起来,回复了北塞西风一句“晚上好。”
对方很快回过来:周末愉快。
紧接着又是一条信息:你是北方人?
小燃递给玉锦,“来,来,你来。”
玉锦斜瞟了一眼,好奇之心顿生,接过手机,发:你怎么知道?
北塞西风发过来:你的名字,再加上一点点直觉。
玉锦问他:你是北方哪里的?
北塞西风回复:燕赵之地,河北。
玉锦也回了自己的家乡,其实离得不远呢。她问:你来多久了?
两年。
我一年。
对方发来一个握手的表情:北方的朋友,你好。
话至此,好像可以结束了。玉锦无意问太多,幸好对方也不打算深聊,他们再次互道“周末愉快”,就结束了这场闲散的搭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