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北——十方锦【完结】
时间:2024-04-05 23:11:12

  孕妇惊叫起来,去看李哲脸上突显的红印,“老公,你怎么样?”
  “你叫他老公?那我算什么?”玉锦笑起来,笑得眼泪决堤而出,疯了,疯了,一百个春晚小品的包袱加起来都没有眼前这一个更讽刺。
  “锦锦啊,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谁让你不会生呢?你也别怨别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李母心疼儿子,不满地嚷道。
  玉锦擦去眼泪,“你以为是我不会生吗?是你儿子呀!检查过好多次了,医生说他很难生育,现在突然多出来个孩子,是你们李家的吗?”
  “周玉锦,你别太恶毒了!”李哲的脸涨得通红,“医生从来没有说过我不能生育,只是几率要低一些。可能,只是跟你没有办法生育吧。”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这样想。无力感再次像山海一样压迫过来,玉锦摇摇欲坠。这个世界颠倒了,眼前三个人像一家三口一样,不,是一家四口。而她是个外人,不受欢迎,十恶不赦。她已无话,话语本就是世界上最苍白的东西,在不想听的人那里,不比空气中的一粒微尘更有分量。
  也罢。她转身,踉踉跄跄走出门,这个地方不能再呆了,李哲在后面叫她,“锦锦,锦锦……”,她笑了,不愧是男人,在这个时候还可以这样叫她的名字,就跟过去的1000多个日日夜夜一样。
  玉锦漫无目的地跑着,跑不动就走,直到自己累得摔倒在街边的草坪上,她爬起来,寻到一架长椅,慢慢坐下。
  这一带她从没有来过,周围都是过气的老式房子,砖红色的,最高的不过五层,阳台是敞开的,扯着简陋的铁丝,上面晾着老人洗得走型的秋衣秋裤,像是即将城破时放弃抵抗的白旗。房子的外墙上盘着密密匝匝的爬山虎,凛冬已至,叶子早就落尽了,干枯的藤蔓交织在一起,扯不断,理还乱。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脖子里一下接一下的凉意惊醒,这才发觉,下雪了。这是一个天光极度暗淡的天气,雪意早就蓄势待发,只不过这些天,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留意天气。
  雪是纯粹的雪,不夹杂雨水的陪伴。小小的六角形,轻盈地在空气中回旋,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她仰起头,闭目承受来自天外的洗礼,大脑一片空白。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停滞了,除了雪花飘落在脸颊上的感觉是真实的,其它的,都像是来自三体世界的故事。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一对老夫妇从外面回来,经过玉锦的时候,他们张望了几眼,走过去之后,又忍不住回来,对她喊:“下雪啦,孩子,快回去吧。”
  玉锦回过神来,“好。”
  老人摆摆手,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进古旧的楼房,消失在黑暗简陋的走廊里。
  从前车马很远,书信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玉锦的眼泪滚滚而下,滴落在覆盖了初雪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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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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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一连下了多天。
  玉锦没去上班。她跟单位告了假,那样一个边缘的部门,别说半个月不去,就算半年不去,也什么事儿都耽误不了。
  她每天都泡在咖啡馆,大街小巷的各种咖啡馆,晚上则住在酒店。李哲给她发了很多信息,在他冗长的讲述中,描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她和他是在地市做项目时认识的。她是项目的负责人之一,所以很积极很主动地接近李哲。在阶段性验收的一次欢宴上,李哲喝多了,她顺路开车送李哲回酒店,然后,就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再后来,她告诉李哲,自己怀孕了。求子若渴的李家就给她租了房,接到了省会城市,李母对儿子骂了几句之后,就大包小包地跟过去,一直在那里照顾着。
  所以,那些李哲晚归,玉锦独自入眠的夜晚,很可能是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欢声笑语的夜晚。想到此,她真是万念俱灰,无论什么样的条件都无可挽回,绝不原谅。
  这样想着,收到了李哲的信息:我们能谈谈吗?
  玉锦不想再拖延下去,给他回复:好。
  那边很快回过来:去哪里?
  玉锦给他发了个位置,路边有一家韩式烤肉店,就这里吧。火炉热一点,起码能压一压人心里的寒气。
  李哲很快就到了,还带了一束玫瑰花,“新年快乐。”他说。
  哦,原来再过两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她忘了,什么都忘了。
  玉锦没有接,她冷淡地看着李哲讪讪地把花收回去,放在一边。
  人还是那一个人,可真正面对面地坐着,又觉得无比陌生,她忍住心口的不适,一点一点打量他,肩颈线条紧致,身材依旧挺拔,体型保持得不错,并没有因为这一年多酒精无度的生活就发胖油腻,脸也还是温和的,眉眼端正有礼,眼角和嘴角的细纹增加速度有点快,那些纹称之为笑纹——大概是圈子里陪笑的场合太多了,然而不笑的时候,变化并不明显。
  那么,到底是哪儿变了呢?有,一定有。
  然后,她发现了,是眼神,他的眼里没有光了,那种清朗俊雅的味道,那种愿意相信,那种宁肯吃苦也要去追寻的眼神,没了。
  他现在志得意满,但眼神混沌,陈腐之气开始在周身发散,戒备和疲惫埋藏在皮肉的下面,一不小心就露出小小的苗头。
  服务生过来,放下烤肉的炭火和网格,炉子热起来了,然而心并没有热。
  玉锦问:“你想谈什么呢?”
  “锦锦……”
  “不要这样叫我,我会恶心。”玉锦冷冷地说。
  李哲轻咳了一声,“好吧。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但是,她怀孕了。你应该知道,孩子对我,还有我家,非常重要。”
  玉锦笑了,“也包括来历不明的孩子吗?”
  李哲躲避着她嘲弄的表情:“这个问题,我会去证明的。我想说的是,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婚,我们的婚姻那么完美,我和她是很偶然地……,等孩子生下来,我打算给她一笔钱,让她走。”
  这番话倒是出乎意料,玉锦思忖着,“她知道你的想法吗?”
  “她肯定不知道,知道的话,就不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了。”李哲的尴尬无法掩饰。
  “这些天,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玉锦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女人对你来说,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吗?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怎么可能,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我怎么会只要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这个孩子的事,只是意外,你不要把我妖魔化了。”
  玉锦怅惘地摇头,“你可能不懂,我最难过的不是多出来一个孩子,而是我为你变成一个家庭主妇的时候,你却在背叛我。”
  李哲定睛看着玉锦,仿佛有片刻的动容,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正色说道:“锦锦,今天既然说了,那就扯开说。我肯定是爱你的,我们的感情没有问题。但很多时候,你的爱让我感到疲惫,我现在需要的是放松,是我能全身心地去为了事业冲刺,你留在家里,努力把家打理得好好的,这才是完美的婚姻关系。”
  “我努力得还不够吗?”玉锦的心仿佛被嵌进去一根锥子,再次刺疼起来,“我事业,前途,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你放弃了很多,牺牲很大,但家庭总要有个分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锦锦,以后我们好好过下去,我肯定会弥补你的。”
  他把手伸过来,想握住她,她躲开了。
  她隐忍着情绪问:“我们之间还有以后吗?”
  “为什么没有?”李哲有些惊讶,“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逢场作戏,你也不要太认真了。你想想看,如果那天你没有跟着过去,我们生活会有什么改变吗?没有。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她们会从我们的生活中就此消失。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会征求你的意见,你愿意的话,我就把孩子抱回来。你不愿意,我就把孩子放到老家去养,我爸我妈有多盼着抱孙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所以,你看,这个结果不也是很好吗?”
  真是一把好算盘,男人的职场不是白干的,梯子越爬越精明。玉锦点头,“所以说,戳破这一切,是我的错了?”
  “我可没这样说。”听得出李哲已经有些不满。
  玉锦笑了,“混蛋,渣到没谱的混蛋。”
  李哲隐忍着,沉默片刻,“你骂吧,怎么痛快怎么骂,骂完我们回家。”
  窗外的雪,又下得大了。因为室温高的关系,窗玻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将室内室外分成两个天地。直观的世界尚且混沌不清,人心又怎么能看得清呢?
  一瞬间,玉锦坚定了内心的想法。说:“你知道,我没有爸爸妈妈,跟着奶奶长大。”
  李哲点头。
  “所以,孩子没有父母,没有正常的家庭,是什么滋味,我很清楚。我不希望在我这里,一个孩子又遇到这样的命运。而且,发生这样的事,我没办法无视,李哲,我们回不去了。”
  “……所以呢?”
  “结束吧,我们。”
  李哲愣住了。
  “离婚协议书我已经起草好了,我发你看一下。”玉锦掏出手机。
  李哲的表情再次阴沉下来。“我不打算离婚,锦锦,我们真不必到那个份儿上。”
  “怕离婚影响你的仕途?”玉锦不无嘲弄地说。
  他叹口气,“你非要这样理解也可以。”然后滑动手机屏,查看收到的文件,其实内容简单得很,他们没有共同财产,两台车,都是各自婚前买的,平时花销AA制,房子是租的,最近倒是看中了一套,只是合同还没来得及签。
  条条款款,写得具体而完备。他的脸色白了,重复着,仿佛是在确认:“你真要这样做。”
  “是。”
  “为什么?你不是一个狠心的人,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确实是一个容易犹豫的人,但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厌恶过去的生活,可能,它并不适合我。”
  “你预备怎么做?”他眯起眼睛。
  “我要离开了。”
  “去哪儿?”
  她不回答。
  李哲低下头,良久才抬起来,说话声音很低,仿佛是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既然到了这一步,那,好吧。”
  他抬头的一刹那,鬓边有几根白发格外明显,也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角落的灯光暗淡,她居然没有注意到,此时又听他这样说,玉锦禁不住心头刺痛,眼眶也跟着红了。
  烤肉店里的客人越上越多,年轻男女们围炉烤肉,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声音,雪天和烤肉,炸鸡和啤酒,都是他们喜欢的最有氛围的搭配。只有玉锦这一桌冷冷清清,切好的肉片和蔬菜早就送到了桌上,可惜无人问津,炭炉里的灰升腾起来,很快在鲜亮的菜品上蒙了薄薄的一层。李哲带来的那束玫瑰,受炭火的熏蒸,边缘已经发黑发卷,委顿得快要变成一扎草了,真是越明艳的东西越脆弱,越不堪一击。
  玉锦要离开的时候,李哲忽然说:“最近没事别去单位。”
  “为什么?”
  “……她给你单位寄信,写了很多难听的话。”
  “写什么?”
  “说你不能怀孕,已经没有感情,还不离婚之类的……,我真没想到她会这样做。”李哲的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这个世界这么疯狂了吗?”
  “也许,这是因为孕期综合征……”李哲投来软弱的眼神。
  玉锦摇摇头,“你真是不了解女人。算了,这个城市我本来就不想再待了,以后,你自求多福吧。”
  这句话一点都不像是威胁,她觉得那个男人很需要。
  枯木抽条、草芽泛绿的时候,玉锦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她拿着已经盖章作废的结婚证,呆望着自己和李哲的合影。那是多久前的事?两个人笑得甜丝丝的,穿着簇新的白衬衣,肩并肩,在红色背景的映衬下通身透着喜气。玉锦的妆容是自己化的,腮红打得略微重了一点点,李哲那天早起特意又洗了个澡,说是沐浴更衣才能显出诚意,所以拍照的时候,头发有点炸毛,她事后拿这件事笑了好久,说他活像个刚出窝的小刺猬。
  此时再看照片,物是人非,玉锦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链,滴滴滑落,打湿了衣襟。
  后来,她允许自己哭出了声,为了这段婚姻流泪,这将是最后一次。哭完了擦干眼泪,前路渺渺,道阻且长,还要独自上路。
  经历了一个彻夜不眠的夜晚,天空刚泛出一点点鱼肚白,玉锦就起床,回到曾经被称之为家的地方,把自己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干净,她交代过,让他不要在家,他答应了。
  钥匙轻轻放在大理石的茶几上,她最后一次回望晨光浮动的客厅,卧室,厨房。然后,铁门发出呯的一声轻响。
  再见了,周玉锦。再见了,过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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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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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H省这套二室的寓所里,白日被拉得很长,晚上七点多的时候,窗台上还能捕捉到残余的金色阳光,空气是潮湿的,室内要时时小心东西发霉。
  来自北方的周女士,必须在这里整理思绪,迎接新的生活。
  刚开始必然是不适应的。
  她还会纠结,到底是哪儿错了。她想要的,无非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是一生一世太长,爱情却是有保质期的,因为爱情而结合的两个人,要在漫长的岁月里相守一生,这得跨过多少险沟暗壑呀。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相爱容易,相处难,恋爱容易,婚姻难。
  由那么纯白的感情迈入婚姻,不还是过得凌乱不堪了吗?
  婚姻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进进退退的游戏,要权衡,要妥协,而她太过软弱,妥协和牺牲的那个人,只会是她。
  有时候,妥协和牺牲可以换来相应的回报,她的可悲之处在于,没有得到想要的回报。因为她唯一要的,是爱,干净、没有杂质的爱。如果她闭着眼睛,装聋作哑,相信那个家庭一定可以维持下去,女主人的地位江山万年长,以李哲混官场的能力,不愁她将来过上锦衣玉食的上等生活。但她的眼里揉不进沙子,已经那样卑微了,还要一重一重地经受这样的考验,谁能忍?谁能忍谁忍,反正她不能。
  最可怕的是,她现在看人的视角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周末行走街头,很多男人驾着豪车从身旁驶过,她会特意去看副驾驶座上的人,发现几乎每个副驾驶座上都有一个黄脸婆,就是挂着一个辣绿的翡翠吊坠,头发吹得像小山一样巍峨,却满脸算计和疲惫那种。工作日副驾上是谁,那就另当别论。反正“工作日”和“周末”互不干涉。
  这种日子,她绝对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如果这就是婚姻,而且是上等的婚姻,那么她愿意离婚姻远一点,距离最好是一光年。
  好在,婚姻不是必需品。她还年轻,风霜还未来得及在脸上留下些什么,如果眼睛里的光再多一些,她依然不失为一个精神饱满的女人,有足够的力量去好好走完自己剩余几十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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