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云冉是否有孩子,在他接受后,早不重要。
他复又回到云冉对面坐下,结束对她的戏弄,“冉冉,你能放下此事,我自是替你高兴。无论何时何地,二哥都在你身边。”
当然,孟宴宁摩挲着掌中的避火图,想象里面千般姿势,眸色又变得深邃。
他岂止在她身侧。
他早便为她织就一张大网,将她笼罩其间。既然他所烦扰的孩子并不存在,是不是,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
……孟宴宁眼底幽深,笑容讳莫。
她很快便会是他的,冉冉很快就要成为他一个人的了。
*
云冉得了孟宴宁的安慰,感激的不知所措。惦着自己若沉溺在被林无霜欺骗的悲伤中,也会让孟宴宁忧心,便用帕子拭净眼角,心情也好了些。
她还是要坚强,不论如何,她也该回去跟林无霜讨个说法。再调查清楚,当初是谁把她的汤药换成甘草,又是谁把自己推下斜坡。
这么想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响动。云冉道,
“二哥哥,方才过来的路上,我见山间光火点点,可能是嫂子她们在找我,要不要到门口看看?”
孟宴宁看向她的脚,云冉又道:“已经好了的,正了骨没那么痛了。”
孟宴宁还是差人取来一根紫檀拐杖:“用这个,好走路些。”
他简直无所不能,云冉愈发感激,“二哥哥,谢谢你。”
她今夜一连说了两次谢谢,孟宴宁数着数,送她到庄子前,突然对她道:“冉冉,你不是一直想谢我么?”
“嗯?”云冉懵懂地看着他,他突然凑近,附耳对她低道,“阿兄的确,也想求你帮个忙。”
云冉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忙,眼前蓦然彻亮,潘姨娘活见鬼般的声音猝然传来:“冉姐儿!可算找到你了!”
那尖细嗓子简直跟刀子,割破云冉耳膜。云冉吓了一跳,转眸,才发现林无霜也在她旁边。火光把她的脸颊照得忽明忽暗,眼神阴森至极。
潘姨娘早吓得魂都没了,但看云冉,似乎也没找到她想杀人的证据,忙定了定神,故意热络地过去,“冉姐儿,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叫我好一阵担心!我带那女娃回来后怎么也找不到你,这才通知你嫂子派人出来,一并寻找。”
潘姨娘一边哭诉,一边悄悄觑云冉,好在云冉没说什么,反倒还宽慰她两句。可她又忍不住不甘,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她现在和林无霜找到的,应该是一尸两命。
事情太怪诞,就像她给云冉下的堕胎药,莫名其妙变成甘草包一样。
难道云冉身边,还藏着大罗金仙,处处护卫她不成?
潘姨娘又看向孟宴宁。
他负手而立,凤目悲垂,如洞悉世事的男观音,突然扫来一眼,她禁不住心口骤跳,突然十分不安。
孟宴宁向她和林无霜解释,他只是在路上偶遇云冉,将她救回山庄,却隐去云冉腹中胎儿空空不提。
潘姨娘稍稍定了心,林无霜却还是心神不宁。
她也顾不得再追究方才所见,只把云冉送到马车上。甫一回到周宅,便屏退左右,把云冉带到周氏祠堂。
*
祠堂天井深深,香案上俱是牌位。夜色嘈杂,却化不开周遭的阴气。
林无霜看了眼云冉,忽然指着周从之的新牌位厉声道:“冉妹妹,你从前是如何与我说的,从之尸骨未寒,你怎能便和孟二爷如此狎昵?”
她突然语塞,实在说不下去。其实方才她都看到了,孟宴宁与云冉耳语,简直亲密得仿佛和她耳鬓厮磨。
成何体统!她应当让云冉跪在祠堂里,好好反省一晚。
若照从前,云冉自然觉得千万个对不住。可她方才得知个惊人秘密,又屡次得孟宴宁相救,再看林无霜,便觉得她居心叵测。
云冉捂着自己的小腹,深深吸了口气,恼火道,“嫂子,我与二哥哥如何,自有我的分寸。可是嫂子待我,又真如你所言,那般真心吗?”
在林无霜的惊愕中,她又抬眸,素日温婉无害的美目,也流露出一丝冷意,“嫂子,我已经差大夫诊断过,我腹中并无从之的孩子。你从哪请的大夫,非言我有孕?”
林无霜遽然张眸,怔怔看着云冉。她回时便觉得不安,此刻终于明了,原来她都发现了。
也是,从斜坡摔下却不见红,是个人都会发现。
林无霜不禁恍惚,扶住旁边的廊柱:“冉妹妹,不是我有意骗你。只是眼下能让周汝成那厮认命的,只有你怀一个孩子。他当时来闹得没办法,我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竟是为了这个原因?可她知自己得知真相时,有多么难过?
云冉颤声:“可是嫂子,纸包不住火,五六个月后,或者往远了说,九十个月后,我若诞不下男婴,你届时当如何?”
“不会的!”林无霜打断她。
她还是跟之前云冉问的那般笃定,乃至于歇斯底里。云冉诧异,林无霜便僵硬地转过身,呼吸都变得激动。
“好了,冉妹妹,”她被云冉的质问完全打乱阵脚,只得道,“我期瞒你的确不对,可我也是为了周家大计。眼下不论如何,你我还是得对外瞒着此事。我一直差人在找邦哥儿,找到了,咱们也不必战战兢兢了。”
纵然出发点是为了周家,但云冉毕竟感觉到了欺骗,也无法像从前那般,再对林无霜推心置腹。
她本还想说点什么,突然发现林无霜手撑着廊柱,呼吸沉闷,身子似乎也有点冗坠。
可能是找自己找了半夜,累着了,不由得按捺下心中不快:“嫂子,夜色已深,你今日辛苦,先去休息吧。”
林无霜指尖却抠着廊柱,万分不安。
这才几日,云冉待她便完全不同了。
因着她先前在庄子和孟宴宁对视,总觉得他含笑的模样如蛇,正对她吐嫣红的信子。
他到底想干什么?是,自己欺瞒云冉,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保住周家,也是因为她才是偷偷与人无媒苟合,怀了孩子的那个。
她守寡多年,焉能有孕?哪怕千万个不愿意,但当时她心思千回百转,也只能想到这一箭双雕的办法——托云冉的腹生下孩儿,瞒天过海。
本来计划该是天衣无缝,也能叫她自私的,度过这劫数去。偏偏临了出了岔子,且是在云冉开始向孟宴宁求助后,一切便渐渐的偏离。
孟宴宁……云冉的二哥。
林无霜半闭眸子,突然无比惶恐。事情不能再如此发展下去了。这孟二爷也算个熟读圣贤书的体面人,云冉罹糟祸乱,依赖兄长,他稍加帮扶没什么。
但不管怎么样都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且他洞察力远胜云冉,万一掺和进周家事,惹她一身骚,事情就麻烦了。
她这做嫂子的,还是私底下找孟宴宁说说,好让他教育云冉,莫要再劳烦他。
第二十一章
云冉遭劫后,在周宅将养了数日。
她不免,颠来倒地去思索近来发生诸事。
父亲入狱后,她便给周从之去信,周从之也格外关切,回信说不日赶回,并叮嘱她,千万将宅中名贵药材,并着貂裘送于父亲。待他返家,自会设法,为云氏转圜。
可随后周从之便坠海身亡。继而,邦哥儿失踪,她吃的药被人掉包,意外坠下斜坡。
如果林无霜没说话,这些事实际碍不着她。嫌疑最大的,还是企图霸占周氏产业的周汝成,以及突然邀她去法华寺拜佛的潘姨娘。
若潘姨娘和周汝成暗通款曲,给自己下堕胎药,哄骗自己上山,企图一尸两命,一切便说得通了。
云冉歪在榻上,朱笔在宣纸上点了点,确定自己所虑不假。可头疼的是,潘姨娘为什么把她的安胎药换成甘草包,而不是堕胎药?这不是摆明着提醒,她有意加害自己吗?
想不通这点,云冉少不得派细心的秋蕊去打探。若那日潘姨娘为失踪女童找娘亲是演戏,基本便可以确定,潘姨娘心底有鬼。
另外,她也差春琴多盯紧潘姨娘的院子,一旦查出潘姨娘和周汝成私通,即刻来报。
理毕琐事,云冉搁下朱笔,端起香茶细品。
说起来,这冻顶乌龙还是孟宴宁所赠。
父亲身陷囹圄,周氏人心诡谲,这些日子,若非孟宴宁一力帮扶,她现在还不知是什么境地。
云冉闻着那熟茶浓郁香气,耳畔蓦然响起一句。
“冉冉,你可知,交吻是何滋味?”
她颤颤张目,似又看到那妙妙薄唇,一时心悸得厉害。
佛偈有云,寂寞徒增,不应当、不可结缘。
他到底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云冉忙大口喝下茶,压住怦然心思,正被那热茶烫得吐舌尖,忽听春琴来报,潘姨娘要来。
“冉姐儿,你卧床这么久,可好些?”
她也不等通报,径直闯入,见云冉面颊薄红,呼吸不定,一副懒怠理睬她的模样,又暗自心惊。
可她很快定神,进屋和云冉热络。她也是今日才回味过来,先前邀云冉到法华寺上香,肯定打草惊蛇。
但她记得真真的,云冉从斜坡上摔下,虽说坡不高,但她当时怀着胎儿,最是凶险,只要个把时辰内没人来救,肯定一尸两命。偏生她回来后像个没事人,除了脚脖子扭了,生龙活虎。但她前日和林无霜曾在周宅祠堂密语,搞不好,便和腹中胎儿秘辛有关。
潘姨娘虚与委蛇片刻,道明来意:“冉姐儿,你那日坠坡,身下可见红?我惶恐你嫂子找的大夫不得力,这不,今日把林杏堂的小春大夫请过来,再给你看看。到底是因我才伤的,不治好你,我,我这做姨娘的心里也难安……”
她说着,假意拭泪,又透过帕缝,偷窥云冉。
倘若大夫诊云冉落胎,她可就要马上联合周汝成、周氏族老,把云冉和林无霜赶出周家。
云冉哪还没踅摸出潘姨娘此刻狗急跳墙的恶毒想法,便将茶盏掷在案上,也有了恼意:“姨娘,我果然无事。倒是姨娘,那日随我到法华寺上香,回来可曾睡得安稳觉?银子黑了,可以用醋洗洗。这人心若是黑了,该怎么办呢?”
潘姨娘闻言,难掩尴尬忐忑。她本以为云冉最是好捏的软柿子,原来也挺有主意。
现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可比云冉胆小,怂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再也说不下去:“冉姐儿哪里的话,那,那当真是意外,当时我都快急死了!说起来,若我有嫌疑,你那二哥不也有嫌疑?他可是第一时间,便在你身边出现……”
“姨娘!”她竟然拿孟宴宁挡刀,云冉气急,呵斥她。
潘姨娘何曾见云冉动过怒,再不敢呆下去,讪讪赔笑,“哎哟,我就这么一说,冉姐儿别生气……”
但云冉绞紧帕子,还是怒火中烧,气得把茶盏都泼在地上。她也太不要脸了,若非孟宴宁,自己早就身首异处,被狼叼走。
潘姨娘吓得半死,忙不迭遁走。
云冉闷闷呆了会,不知怎么,还是思及孟宴宁在渔村杀退海寇诸事。
的确有一点点蹊跷,但也能自圆其说。但那双从背后推她下坡的手,可能是手脚粗壮出身贫寒的妇人的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是双沉稳有力的,成年男子的手……
她几乎为这个设想吓一跳。
但怎么可能?孟宴宁,她几乎找不到理由,他平日连哭都不舍得叫她哭,怎么可能把她推下坡?
荒诞、荒谬。
云冉觉得惊愕,又不知从哪,漫上来些心痛与浮躁。打算喝口茶定定神,捧起茶盏才发现,方才茶汤已被她全数泼了。
*
翻来覆去,云冉实在睡不安稳,索性安排马车,去茶楼碰碰运气。
她记得苏小莹近来给骆青岚做菜,也说常能在茶楼偶遇孟宴宁。
骆青岚近来倒是没再倒苏小莹的菜,但好一阵不出现。苏小莹更是突然神出鬼没,行为鬼祟。云冉心力有限,懒怠管她。
她到茶楼外,还没见着孟宴宁,却意外看到林无霜的马车。
茶楼二层雅间,孟宴宁和林无霜刚点上一盘细香。
面对林无霜主动来寻,孟宴宁似乎并无意外。
林无霜跽坐,抱歉自己仅备薄礼前来相扰,但不得不来,只为云冉近来不成体统,屡次搅扰他。
孟宴宁听了会,却只起身,从錾金黄梨木匣里取出张泛黄旧纸。
林无霜最是心细如发,此刻可能是乱了阵脚,没怎么审视孟宴宁,只继续道:“二爷,冉妹妹从前与你亲厚,这是好事。我周家也多劳您照顾,我这做嫂子的,当真感恩不尽。只是冉妹妹年轻天真,我惶恐她不懂事,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周氏体面,败坏门风……”
“林嫂子。”孟宴宁打断她。
林无霜愕然,抬眸,却见孟宴宁单薄眼皮微掀,罕见的翻涌寒意。
“不是冉冉不懂事。”孟宴宁将那张泛黄旧纸摁在案几上,推到林无霜面前,笑意有些阴寒,“她实在太懂事了,若她不懂事,我这做兄长的,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旧纸原是张通缉令。数年前曾有一批海寇潜入赦县,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这些人如今逃的逃,死的死,不过,还是让孟宴宁找到了些线索。譬如这周冬晴,原不姓周,而复姓岛本,是那群海寇奸污渔村妇女后,留下的遗腹子。他的生父岛本彦和,恰在这张泛黄的通缉令上。
林无霜眼前发黑,不禁颤颤地拿起通缉令。
“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他怎么会暗中调查周冬晴身世?又是否知道,她的腹中,已怀有周冬晴骨肉?
她尖利的指甲几乎要陷进纸张,突然便觉得无比懊丧。说她父亲原也是秀才出身,言情书网,大家闺秀,偏偏在进香回来的路上,捡到个受伤的海寇。她原也不想再管他,是那岛本屡次哄骗,明知她嫁人,还要化名周冬晴,追到周家来,纠缠她,蛊惑她。逼她和他离开赦县,去海外谋生。
她不愿,他便要她,让她怀他的孩子。她哪乐意跟个倭子后人私奔,只得借周家庇护,立个贞节牌坊,好不叫他得逞,抑或被舅父舅母逼迫改嫁。可每日在阁楼上和天井下的他对望,依然觉得心惊肉跳,面红耳赤。
倘若孟宴宁把这一切翻到众人面前去,她肯定是没脸活了。出了这茶舍,便从二楼跳下去。
孟宴宁却又把通缉令收回,指腹在案上轻叩:“祸不及子孙,林嫂子与周管事种种,我并无兴趣探究。我只有一个要求——”
孟宴宁狭长凤眸掀起,直视心魂出窍的林无霜,脸上终于流露出堪称快活的,叫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劳烦嫂子,以七出之条休弃冉冉,将她,送还给我。”
他本不想走这一步。只待周从之身死,能撬动云氏,说服云冉改嫁。但云冉……分明不愿意啊。
他实在痛心,手段只能更激进。
他也曾为她备十里长街的嫁妆,筹谋娶他呵护半生的珍宝。偏生她趁他进京赶考时,背弃他另嫁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