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宁似乎捕捉到她因不好意思而缩回去的绣鞋,蓦然挑唇:“ 夏日里采莲蓬,谁不赤足……冉冉,此刻怎么又怕被我看到?”
她偶然的害臊,总能取悦他。
云冉睫羽上晶莹的泪珠抖了抖,脸颊泛红:“我,我没有。我就是怕二哥哥笑我,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她先前跟他争执,把自己说得特别厉害,能撑起整个周氏。可实际上,她从父亲下狱开始,总把自己弄得特别狼狈,而且,总是被他撞上。她当然不好意思。
孟宴宁眼尾笑意更浓,没有还嘴。只让云冉先靠着斜坡,自己转身蹲下,“冉冉,上来,我背你。”
月辉里,他的背脊宽阔平展,两侧肩胛骨微微隆起,线条流畅勃发,便是被锦缎衣料遮着,也遮不住那力量感。
云冉耳根蓦然发烫,不留神踹到了一块碎石子,脚拇指痛到钻心。
她边噙泪,边踌躇道:“二哥哥要背我去哪?”这么晚了,也不知寺门是否还开着,潘姨娘是否还在附近。但让他背自己到周家,太不现实了。撇开林无霜不提,更主要的是,她可能不是那么轻,会把他累死的。
可他似乎看穿,她早就不良于行,好笑道,“我在这附近曾买过个避暑的小山庄,平日亦宿在此间,偶尔到书院督工。我带你到那里,再着人去给你找大夫。”
云冉犹豫,孟宴宁忽然道:“再耽搁下去,会引来豺狼,吃掉你我。”
云冉顿时心惊肉跳,忙扑到他背上,“二哥哥,快走!”
她差点忘了,深山老林的,常有野兽出没。不是狼,也可能有野猪,总而言之,小小的羊皮灯笼烛光微弱,肯定没法驱赶它们。
孟宴宁激将法得逞,便稳稳将她托起,暗叹她的纯真好骗。他背脊如山,云冉突然恍惚,多年前她捉迷藏迷路,孟宴宁也似这般,不辞辛苦找到她,又一步一步,背着她下山。
与那时不同的是,如今的她比从前高不了多少,孟宴宁却愈发挺秀强健。云冉神游着,孟宴宁的声音从前面传了来:“冉冉,勾紧我的脖子。”
“呀?”云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么奇怪的要求,便又听他道,“你若不抓紧我,就要从我背上滑下去了。”
他说得应当委婉,不是她要滑下去,而是他这样不好背她。
云冉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不知自己怎么回事,突然被他背着,便一直紧张兮兮的,老耽误正事。
云冉果然努力往上蹭了蹭,死死钩住孟宴宁脖子。两袖带着女孩儿的香甜气,毫无芥蒂的,急促地逼过来。
那发育完全的荷尖,也反复擦过孟宴宁绷紧的背脊。他突然停下脚步,垂下长睫,沉重地喘息。
他似乎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云冉那颗小心脏,正透过衣料,不安地,比平日更剧烈地跳动着。那微尖的下巴,还在不知好歹地蹭他的肩膀,试图埋进他肩窝,与他耳鬓厮磨。
“冉冉。”孟宴宁忽然嗓子发哑,低声唤她。
“怎么了,二哥哥?”
云冉脸红扑扑的,想把脸放在他肩窝,又觉得这样会擦到他的脖子和侧脸,那清冽的药香,也几乎要扑她满脸。
她调整角度,又试图把脸放在他后颈下方,可他的头发蹭得她脸痒。太浓了,他的药香太浓了。
她一直这样来回摆弄,孟宴宁的筋肉便也愈发的紧绷。
他喉结滚动片刻,终是涩声道:“没什么。冉冉……别再乱动了。”
他掂了掂,掌心扣紧她两条腿。云冉登时乖巧起来,提着羊皮灯笼为他引路。他们走走停停,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抵达避暑山庄。
*
云冉身上早热乎乎的,从孟宴宁背上下来。
果然是个避暑圣地,背山而建。雅致的院门前,铺了青石路。路两边,种着翠竹、金桂和红梅。
门前有童子在等孟宴宁,孟宴宁狭长凤目瞥了他一眼,对方便匆匆走了。看样子是去找大夫。云冉忙想到,自己去法华寺是为了找女科大夫,便嘱托孟宴宁帮忙请人,孟宴宁眸色微缓,“放心,冉冉。都会找的。”
他扶着云冉到花厅坐下,向她解释,此处是孟舶干所赠。
云冉靠着宽大的太师椅,却忍不住想,孟舶干之所以赠他宅邸,应当是为了弥补少时把他滞留云家的亏欠吧。孟舶干从岭南回来时,继室肚子都大了。在孟舶干心底,孟宴宁的分量和继室肚里孩子的分量,到底孰轻孰重呢?
这么想,云冉突然觉得她这二哥哥也怪孤单的。
云冉抬眸,忍不住道:“二哥哥,今天谢谢你了。”
孟宴宁默然。他最不喜她和他客气。乌黑的瞳仁在云冉身上逡巡,又定格在她交叠的柔荑下。那雪白的裙裾因两腿之间存在缝隙而凹进去,那儿干干净净的。
“冉冉,”孟宴宁看了眼自己尚且潮热的掌心,终于忍不住好奇,“你摔下山坡时,除了脚踝,还有哪里不舒服?”
云冉轻“嘶”了声,却摇摇头。
“没有。就脚踝最痛。若别的地方再痛,怕是没有命见到二哥哥了。”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捂着自己肚子道:“二哥哥,如果肚子不疼,是不是说明,我的孩子没事?”
她似乎对这件事不甚了解,孟宴宁忽地闪过个荒诞离奇的念头,背在身后的手攥了下拳又松开,但依旧难免心弦震颤。
“等大夫来吧。大夫替你看看。”他盯着云冉小腹,声音都因为这个叫人振奋的猜测,稍显颤抖。
*
连孟宴宁都不能解答的问题,也叫云冉忐忑起来。她左等右等,却先等到个会正骨的大夫,捏着她脚踝咔哒一声,她疼得冒汗,泪光楚楚,咬着朱唇,双手也紧紧地把着椅子扶手。
孟宴宁便站在她面前,眼仁幽幽的,似乎从她这副模样里,看出别样的风情。
云冉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实在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不一会,擅长女科的比丘尼也来到山庄,替她望闻问切。云冉便坐在椅子上,张口,叫比丘尼瞧她的舌头。她微仰着下巴,只觉得舌尖在外边,因为嘴张得发酸而颤颤的。
孟宴宁似乎很关切她的情况,仍在旁等候。
比丘尼替云冉反复把了几次脉,忽地怪诞道:“云娘子不曾有孕。可是先前有人诊错了?”
“错了?”
云冉愕然,急切道:“劳烦师太帮我再看看,不可能错的,当初替我诊断的大夫,在县里也很有名的。”
孟宴宁素来俊美的、堪称平静如画的脸上,也陡然乍现丝诡谲的光彩。
“师太所言,可是真的?”
他许是激动,背在袖口里的手,亦止不住发颤。
第十九章
比丘尼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云娘子肚里没孩子,故而从高处跌落,也无血崩之患。只是素日劳神体虚。往后还是静心休养为宜。”
云冉耳边嗡然,却觉得这女尼撒谎。她想过千万种结果,唯独没有这种。她根本没有周从之的孩子。
她突然无比心痛,想求女尼留下,可忘了自己的脚伤未愈,从椅子上站起时,整个人都扑向前。孟宴宁托住她,眼仁幽浮暗火。
“冉冉,事实如此,何必强求?”
“不会的。二哥哥,”云冉忽要哭了,抓住他两条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定是我没有保护好祂,而不是祂从来没有存在过。嫂子当初跟我说过,只要我平安生下祂,周家就能保住,从之九泉下也能瞑目了……”
她太难过,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谁在骗她。
是那曾言她有孕的大夫吗?
还是这女尼?
他们为什么骗她?云冉身形觳觫,脑海中闪过千般念想,突然便想起一个人——林无霜。
此事肯定和林无霜脱不了干系。云冉刚为周家妇时,林无霜对她不算热络。后面却突然请来个大夫替她诊治,说她怀胎一月有余,为了她“腹中胎儿”,林无霜开始和她推心置腹。
这个面色惨淡,喜欢把自己锁在小阁楼的女人,为何披了假面,如此待她?
云冉闭目滚泪,浑身颤栗,不禁恨自己轻信他人,几乎要伤心气绝。
孟宴宁眼底闪过丝诡谲光彩,面上却仍平静,五指摁在她纤瘦的背脊上,从上往下,替她舒缓理气:“冉冉,世间万事多如露如电,梦幻泡影。旁人的错,你何必拿来自苦?”
云冉心弦微动,突然便想到,先前孟宴宁还撺掇阿娘让她改嫁,是不是只是因为看穿了,周家人诡计多端。他其实,才是那个从始至终,唯一处处为她着想,她还能信赖依靠的人啊!
“二哥哥……”云冉掀起凝泪的长睫,楚楚望着孟宴宁玉白的脸,突然便觉得酸涩愧疚。
她再不要,再不能将他推远。
默了会,云冉还是难以接受,指尖绞紧帕子,慌乱道,
“可二哥哥,怎么会呢?从之明明告诉我,他已经把娃娃塞进我脚心里了。应当是诊错了吧?说不定再把一次脉,孩子就回来了。”
她挽起袖口,仍想尝试,孟宴宁猛地将她拉回。
他低头看她,眸色深深。尽管觉得不合适,可还是万分在意地,在此刻脱出口:“塞脚心?冉冉,妹夫新婚夜,只对你说过,已经把孩子塞到你脚底心了?”
他问毕,心脏突然滚跳不止。
简直要被自己的沉不住气而笑出声。
云冉被他岔开话题,心下一乱,耳根竟是烧起来。
“二哥哥,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闺房之乐,她连和姊妹说体几话时都不大讲,孟宴宁竟然堂而皇之问她,害不害臊?
可她看孟宴宁眼神坦荡,又不知是不是自己多虑,他会不会是觉察到什么,打算替她剖析则个,才这么问的。
云冉定了定神,小声道:“当、当然是字面意思,他夜里睡前,挠过我的脚心。”
孟宴宁默然,将她摁回太师椅。指骨抵了下额头,憋了会,终于笑容狂热。
“妹夫当真这样跟你说的?你出嫁时,阿娘嬷嬷便没对你说过什么?”
云冉摇摇头:“没有,二哥哥,怎么了?”
她现在又伤心又着急,他竟然还笑。可见他笑得厉害,云冉也心虚得厉害,忙补充道:“阿娘嬷嬷是没说什么,但提醒过我,和从之拜堂后千万记得翻开装嫁妆的珠宝箱看看。只是我那天晚上喝得烂醉,哪还记得?左右有从之在,我便不想这事了。”
孟宴宁笑眼看她,愈发觉得荒诞。她成婚半载,竟在夫妻常识上,一片纯白。
兴许是出于某种顾虑,周从之钻了她纯白的空子,欺瞒她。
林无霜不知她如此纯白,买通大夫胡诌,误打误撞地,也骗过了她。
孟宴宁忖毕,两指虚掸,挥退左右,兀自进了里屋。他的离开,叫云冉一时如坠虚空,惴惴不安。她近来接连发现周家人心诡谲,满心眼里,只剩下孟宴宁,以至于孟宴宁突然不在,她便止不住心神不宁。
好在不一会,孟宴宁便拿了份册子回来了。那册子装帧精美,不似平常容易见到的物什。
云冉好奇道:“二哥哥,你拿的什么?”
新朝初立时,圣人为了鼓励生育,挨家挨户发避火图。如今民风古化,此物也成了下九流。但孟宴宁此处恰好有一份。
他眉目端和,如不染尘俗的男观音,撩袍坐在云冉对面。黑白分明的眼,又重新打量云冉,从她那因激动而汗湿,黏在粉白面容、和洁白颈项上蜿蜒成勾的乌发,到那因惊慌彷徨,颤抖不止的睫羽,再到那呼吸不定,泛红干燥的唇。
吾家有女初长成,娉娉袅袅十三余。
终归是,变成让他寤寐思服的模样。
他原也接受的,但既然周从之让他,便别怪他这做兄长的,担起些教化幼妹之责了。
何况,他们的婚事,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彼时他的冉冉尚且年幼,如何能看清自己的真心?
孟宴宁指节轻叩桌面,忽然抬眸:“冉冉,你当真不知,阿娘当初让你看的嫁妆里,藏了什么?”
“很要紧的东西吗?”云冉茫然。指尖局促地对搓,生怕是因为没看的缘故,导致了如今腹中空空。
孟宴宁凝视她,突然压低声音,“对,紧要。关系子嗣传承。”
他煞有介事的表情,更让云冉懊悔,一颗心都悬吊起来。
“到底是什么?二哥哥,我做错了什么?”
孟宴宁把避火图摁在条桌上,深眸视之:“妹夫无能将孩子从你脚心塞进去。若想怀上孩子,还需从交吻开始……冉冉,你可知,交吻是何滋味?”
云冉被他直白地看着,突然面色发热:“交吻?”
她不太明白,周从之待她从来发乎情止乎礼。她新婚燕尔时,不小心摔了腿,他担心她疼,夜里只抱着她哄她睡。交吻……云冉颤颤闭眼,好像回忆起什么,还没及说,突然便感觉一阵热息迫近,带着孟宴宁身上,独特的香药气息。
她讶然张目,孟宴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面前。清俊的面容,如一幅工笔细描,在她面前呈现,无一处不蛊惑精致。
“交、交吻……是我想的那样吗?”云冉心虚问。
“怎样?”孟宴宁折腰,端详她,脸色好似平静,眼神却炙热起来。
第二十章
“就,就那样……”
云冉杏眼圆睁,头微微后仰,突然便撞到椅靠。一阵刺冷沿着脊椎直抵天灵盖。可她呆呆看着眼前的孟宴宁,脸颊却是热的,热的她快要烧起来了。
这种事情,她哪好意思开口?
孟宴宁狭长凤眸光彩熠熠,停在她面前,似乎带着丝促狭之意。云冉睫羽一颤,便更加的心虚。他是不是在笑自己笨?笑她什么都不懂。
云冉哪是什么都不懂。周从之从前也曾对她说过的。只是她,她彼时害臊,没叫周从之得逞。
“怎么,冉冉其实,不知道怎么做?”孟宴宁仿佛极有耐心,慈悲妙目平视她,突然便像个洞悉一切的妖僧,故意打她七寸。
云冉顿时窘得脸颊通红,锦帕都快被绞烂。
“二哥哥,我……”檀口翕张,又不知道如何解释。
她焦灼着,突然发现自己此刻距离孟宴宁很近,近到她仿佛张嘴,便能和他的嘴黏上。
她急急闭眼,紧张得手足无措。
她突然觉得,孟宴宁的问题实在疯魔,简直要把她问住。
“算了,二哥哥,”云冉忙不迭深深呼吸,想结束这种感觉,“我相信,我没有从之的孩子。”
她说完,又有点难过。
她哪里知道,藏在嫁妆里的册子那么紧要,若早知道,绝对不会因为贪杯,任周从之把自己灌醉。
一时的疏忽,竟连周从之留给她最后的念想,都弄丢了。
孟宴宁观察着她微表情的变化,背在广袖里的手攥拳又松开。即便他博览群书,竟也无法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形容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