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个上午,林无霜也没从小阁楼内出来,却差婢女绿枝给二老送来了一缕断发。
“大奶奶有言,她已经抱着牌位嫁周家,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而今海寇猖獗,世风日下,她作为林氏女,自当担起抱贞守一,忠贞不二的教化之责。若二位再来相劝,便是将她往死路上逼。”
隔着很远的距离,云冉也听到了,二老哀哭不止的声音。
潘姨娘见此情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说得冠冕堂皇,恪守儒家教义,在她看来,林无霜不过是想赖在此地,分一杯周家家业的羹。可她这做姨娘的,又不能真拿棍棒把人打出去。
不情不愿将二老送出走,潘姨娘吩咐小厨房将些滋补的鸡汤燕窝给绿枝,让她代为劝劝,周定康的孩子福大命大,总能找回来的。切莫关在小笼子里自苦。
*
林无霜镇日里,只宿在黑暗的小屋中吃斋念佛,生活简单枯燥,如苦行僧一般。
云冉起初以为,是林家和周家人想得到朝廷对贞女的旌表,免去家中差役,逼迫她为大哥守贞。
今日一观,又似乎与她的认知不同。但她也不能确定,林无霜的舅父舅母来接她,到底安的什么心。若是只想再将林无霜发卖,换一笔彩礼钱,她也支持林无霜不回娘家。
女子在这世上生存不易,周从之失踪后,云冉对这句话,体味更加深切。
*
一连数日,周宅相安无事,连周从之的小叔子周汝成都没再来闹。只有苏小莹,每日都溜出门,不知忙甚。
小雪这日,云冉方醒,便得闻云家院里遭贼,贼人竟是伺候阿娘很久的丫鬟,和她情同半个姊妹。
云冉担心娘伤心,病上加病,忙向潘姨娘和林无霜告辞,回了趟云家。
云宅外竟然多了辆马车。
云冉向丫们鬟打听,才知孟宴宁回了家。
她进厅堂,老远听到祖母和阿娘的谈笑声。有道直白的目光,燎在她身上。云冉讶然抬眸,才发现是孟宴宁。他眸色漆黑,如一汪蕴藉千般秘密的潭水。
他虽说过会回家,但没想到,真的便在她回来这天回来。
真巧啊。
“我正盼着你,你便回来了,来,到祖母跟前来。”祖母一看到云冉,便忍不住笑。她戴镶宝石勾金丝玫瑰抹额,着精致夹棉绸袄裙,坐在檀木圈椅上,精神难得的好。
云冉依言,行到她身边,坐在她下首。
祖母开怀道:“今儿是个好日子,你和宁哥儿一前一后,竟都回来了。你也很久没见到宁哥儿了吧?你们俩今日便在这用饭,谁都不许先走。”
云冉本就是回来陪阿娘和祖母,自然应允。再看孟宴宁,也微微颔首,领了情。
他坐在云冉对面,继续方才的话题道:“伯父的案子,我已找过知县,相信最迟,来年秋便能放人。便是不放,我亦有法子,让伯父秋后出狱。”
祖母顿时欣慰:“你有这份孝心,我这心底的石头,可算落了地了!我常让家里几个哥儿学你,莫为了蝇头微利,放弃课业。经此一役,我也算看出来,咱们云家想要好啊,朝里得有人。”
阿娘亦道:“娘曾弃你父子二人而去,还以为你恼恨我,不愿施以援手……是娘气量狭隘,从前对不住你。听说你还有半年光景便要上京,你爹可给你定亲了?”
阿娘一生无所事,最喜给人做媒。
孟宴宁回宅时,阿娘见他出落得丰神俊朗,身长玉立,加之他替父亲之事转圜,心里高兴,便起了心思,问他的姻缘。
云冉也不免好奇,悄悄觑他。
在她印象中,孟宴宁淡泊宁静,从不见和哪个女子亲近。
没想到,孟宴宁也恰好看向她。他眼底的笑古怪,倒让云冉不好意思。
他最后恭敬道:“我不日便要进京赶考,不着急成家。”
祖母显然不悦:“这孩子,你又不是不知,喜欢你的姑娘早从正门排到了麻油街外。前年上京赶考,你也说功名要紧,不着急成家。这一拖,就拖了三年。常言道,先成家后立业,你先把婚事办了,待后年状元及第,衣锦还乡,说不定祖母我还能抱上孙子呢。”
阿娘接着道:“婚事亦是喜事,能给赶考添彩头。何况真的过了殿试,你还得在京城待阵子,等着封官上任,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早点成亲,我这做娘的,也算对你有个交代。”
孟宴宁仍淡笑道,“娘和祖母费心了。然我心系科举,无暇顾及婚娶。一切等伯父出狱后,再行定夺。”
他又将话题绕回云冉父亲的案子,阿娘和祖母的心情顿时黯然,不再相问。
仆婢们布好了菜,祖母唤来家中小辈,和孟宴宁、云冉一道用膳。云冉不禁暗想,自己正愁没有办法和他亲近,或许可以借此机会,给他寻个良配。以后走动,也方便些。
饭毕,孟宴宁忽然提议,让云冉跟他去探望云昶。
“伯父是重犯,按律只允一人探视。娘和祖母身体欠安,冉冉陪我去,亦是一样的。”
言辞恳切有据,阿娘和祖母不熟悉官府诸事,不敢有异议。
云冉也是激动,急急差人收拾东西,连着阿娘和祖母要带的,让丫鬟春琴和秋蕊一并装车。她其实来得仓促,没有准备好,在闺中翻箱倒柜许久,才得出门。
孟宴宁竟已宅前等候许久,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去。他身上淡青描金鹤氅,也因站的太久,透出幽微的冷意。
云冉尤其不好意思,“二哥哥,我们上马车吧?”
他颔首,却从袖笼里摸出个烧蓝描金小盅,让云冉伸手,把小盅置于她掌心。
“你的指甲发紫,天冷,握着它。”
原来是个手炉,温热的香气,透过掌心渗入云冉经络。她“呀”了声,怪诞道,“二哥哥看那么仔细呢?”
他也没碰她,已知道她手脚冰冷了。孟宴宁狭长的凤目眼尾微扬,像是被她赧然的模样逗得高兴,捏了捏她的脸。
“傻瓜。”
在外面等那么久,他的手原来比她还冷。云冉心弦微动,却见他已经上了马车。手炉里烟雾摇摆上升,那香气,竟然是她先前制香囊时,悉心为他调配的味道。
他先前还收的不情不愿,这会又算什么?云冉气闷,索性用指甲尖划了下铜炉的鎏金面,刻意留个划痕。
因着这小小举动,一路上,云冉都欢愉了些。
马车一前一后,停在县衙大狱前。每次至此,云冉都要看狱卒脸色,这次跟着孟宴宁,令她生厌的刘狱卒也不在,心里实在轻松。
孟宴宁应该跟狱卒打点过,进县衙后,有专人给他们引路。
监狱里空气并不好,过道又黑又狭窄,还时不时传出凄厉的嚎叫声。
云冉一时发怵,紧张地绞紧帕子。一会想,狱卒无德,父亲是不是也受过重刑?一会又想,阿娘和祖母的东西,可都带全了?一会又开始数,她有没有忘带的。
孟宴宁在她前面,步履平稳,如逛闲庭。
逐渐地,便和云冉拉开一段距离,觉察到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远,才停下脚步。
云冉忽然意识到,自己落下了东西,嘭一声撞在他胸口上。他胸前的衣料微凉,浸着透骨的香气。云冉错愕,后背又被他的手托了下,才勉强站定。
“冉冉,你在想什么?”
也只是轻轻的一下,他便收手。云冉抬头,差点磕到他下巴。她不由懊恼于自己的失态:“二,二哥哥,我没算到你今日回家,把从之要送爹爹的貂裘落在家里了。我,我能不能回去拿一趟?”
孟宴宁突然眯了眯眼,乌珠黑沉,近乎将她逼到一侧墙面。他的目光让云冉不太自在,过了会,他才压低声音,哂道:
“我已打点过,你还怕父亲冻着?……何况,妹夫都失踪那么久了,送不送岳丈貂裘,有什么紧要?”
他这话,颇有咒周从之回不来的意思。他不该这么说的,最起码,也该说周从之都失踪那么久了,怎么能给云昶准备礼物?云冉突然便红了眼圈,鼻尖发酸。
“从之失踪,却未必是死了。他当初听闻父亲入狱,还急急返航,千叮万嘱我记得把貂裘送去。二哥哥,你怎么能咒他呢?”
第六章
提及周从之,孟宴宁的态度总不大好。他或许不知,周家有钱,周从之又孝敬阿爹阿娘,倘若他还活着,云冉肯定不会麻烦他。
他这读书人,对商贾周氏的敌意,未免太大了。
“冉冉。”孟宴宁闻言,口吻发冷,“你若实在喜欢,这貂裘,我会再想办法,送到父亲手中。”
“二哥哥的意思是,我还能再来探监吗?”云冉抬眸,听到他的弦外之音,终于又高兴些。
“嗯。”孟宴宁揩了揩她脸上的泪,却没有因为自己的妥协而欢愉。他突然便再不想说什么,亲自从狱卒手里接过灯笼,“好了,继续走吧。马上就到了。”
晃动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红色的砖墙上,如獠牙毕露的凶兽,笼罩着比他矮一截的云冉。
云冉不知怎么,想到他方才轻轻托住自己后背的那只手。
他是自己的二哥,应当是为了保护她吧?
可她又觉得自己好笑,现在什么时候了,怎么挂念起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
两人停在过道尽头一间房前,面向他们的那面墙,仅有扇十来寸的气窗。孟宴宁回身道:“伯父住的,便是这间了。”
条件的确比先前经过的好点,可远不如家里。云冉心下悲戚,正要进屋,狱卒阻拦道:“知县大人有令,只能在外面探视。”
云冉便可怜地看向孟宴宁,刻意扯了扯他的袖口,“二哥哥……”
孟宴宁道,“冉冉,伯父是重犯。”
云冉不死心,咬了咬唇,泪眼楚楚,“二哥哥,别生我方才呛你的气……快帮帮我吧。”
她知道,自己总当主动些,才能求得他帮衬。左右他是她的兄长,她可以更恣意大胆,用指尖去勾勾他的指尖,激发他的同情心。那冰腻指尖,触到他凉薄指骨,孟宴宁倏尔抬眸。
“冉冉。”喉结浮动。
云冉不饶他,仍软软地,极有耐心地祈求。直到他终于难耐,给她搬来一张凳子。
云冉踮脚上去,真看见了,高兴得忘乎所以,忙不迭赞美他。
牢内光线昏暗,云昶背对她,坐在铺着稻草的石床上。房间内陈设还算干净,也没有奇怪的腐臭味。
云冉又是欢喜,对孟宴宁道:“父亲的重枷已经脱了呀。”
孟宴宁道:“嗯,使些银子,便可以脱的。”
云冉不由得一暖,“二哥哥,你真好。”她因站得高,想叫他听到,便猫腰凑近他小声地说。温软香甜的气息,擦过他颈项。孟宴宁微睁目,发出嘶嘶低喘。
云冉杏眸赤诚,好奇道。
“二哥哥,你的耳根怎么有点红?”
“天气太冷,冻着了。”他压抑的口吻平静。
云冉不免往手心哈了口气,去揉搓他的耳廓,“我给你暖暖。”却蓦然被他攥住手腕,眸色深赤,“冉冉。”
又是那副忽近忽远的态度。“不弄便不弄。”云冉还不想呢。反正确认父亲平安,便不必刻意讨好了。她索性撇开他,透过气窗,再次呼唤父亲。
云昶侧耳闻声,哑着嗓子应了句:“冉姐儿,我的孩子。”
久违的声音,让云冉一下红了眼眶:“是我,爹爹,这些日子您还好吗?”
“我还好,不知你娘和祖母怎么样了?”
“她们也好,只是心中牵挂您。宁哥哥知晓你是冤枉的,已经向县太爷陈情,很快你就要出狱了。”
云昶蓦然喟叹:“惭愧,惭愧。宁哥儿也找过我。你今天能来看我,是宁哥儿在暗中周旋吧?我当初薄待宁哥儿,一心放在你和你弟弟身上,也是存了他非我亲生儿子的念头。没想到他不计前嫌,替我料理诸事。”
云冉忍不住看向孟宴宁。
他面色端和,竟无一丝怨怼之意。
云冉不由想起,他所住的听松院,的确和父亲的居所相隔甚远。父亲从前并不待见他,嫌他羸弱深沉,又是娘和前夫的孩子,不让自己和他过多来往。而那时孟舶干因故被贬谪到岭南地界,不知何时能平反,孟宴宁便成了云家最尴尬的存在。
他也不合群,常常独自枯坐于荷花池畔,一坐便是一整日。
云冉那时没听父亲的唠叨。她也没旁的心思,只觉地族训有言,待亲待友,都当和睦悦色,不得傲慢刻薄。待他好,待旁人也很好。
谁能想到,曾经寡言孤僻的少年,如今成了家宅唯一的希望。父亲历经此案,也会对他,极大的改观了吧?
孟宴宁端详她,忽地失笑,“冉冉,探视时间有限,务必长话短说。”
云冉这才回神,暗怪自己疏忽,透过小窗,继续和父亲闲叙,将祖母和娘亲殷切关怀之语一一交代,叮嘱他多加餐饭,千万宽心,家中一切都好。
父亲回应,默然半晌,竟是涕泪纵横。
“冉姐儿长大了,难为你这些日子,为我奔波操心。”
他欲起身,忽然咚的一声又坐下,痛得倒吸冷气。
云冉看不清里面光景,不免忧切:“爹爹,您哪里不舒服吗?”
“不碍事,可能只是坐久了。”
云冉不相信。
父亲年近五旬,身子骨素来健朗。每每晨起,都要打一套五禽戏,怎会如此反常,莫非膝盖出了问题?
她一着急,差点从凳子上跌落,手忙脚乱地想把住什么,突然觉得身后被什么硌了下,有双臂膀,反应迅捷地,托住了她瘦弱的背脊。许是手臂承托的力量不足,他又突然松开,叫云冉直跌入他胸膛,陷入他的怀抱。
那一瞬,云冉几乎能觉察到,他炙热滚烫的心跳,和擦过她脆弱脖颈,令她酥麻温热的吐息。
他突然便似被什么蛊惑,垂眸凝她,一点点收紧臂弯。仿佛她只是他怀里,一只无法挣扎,无力挣扎的囚雀。
“二哥哥……”不知为何,此情此景,叫云冉肌肤一层层泛起涟漪。难耐张口。
孟宴宁也似惊醒。
“冉冉,你总这般冒失。”他放开她,语气恢复一贯的平淡,尾调却有点粘腻喑哑。
云冉忙扶着他肩膀跳下凳子,理了理自己和鬓发一样缭乱的吐息,“对不起,二哥哥。”
可惜探视的时间已到,她不能再和父亲多言。
和孟宴宁离了大狱,她既懊悔又忧心:“二哥哥,父亲怎么突然起不了身了?”
孟宴宁道,“必是有人对伯父用了私刑,想将他屈打成招。”
云冉指尖缠绞锦帕,不免又生出,想让他找大夫照看父亲的想法。本以为父亲来年秋出狱,往后便可不再麻烦他。现在倒好,麻烦越来越多。
云冉不好意思心安理得,少不得表露关怀:
“二哥哥,你,你不日便要科举,可缺什么吗?从之有个表叔,专门卖砚台的,哥哥若喜欢,我送你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