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哥,你这阵子为阿爹的事花了不少银子,这笔钱,我会想办法尽快还给你。”
孟宴宁转球的动作微顿,长睫掀起,眼底泛出苍冷的光,“你既有难处,先使这银子也没什么,我并不着急。”
云冉却摇摇头,“我知道的,哥哥马上要进京赶考,要为路上的盘缠做打算了。眼下虽不需要,但很快便要用到。”
“冉冉,”孟宴宁突然将金球压在案上,迫近她,声音沉郁,“你在和我谈生意?”
他突然的逼问,叫云冉一惊。
“没,没有的。二哥哥怎么会这么想?”
他鲜少和她生气,最多不过因她胡闹训责两句。她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怒意。
“既然不是,为何与我讨价还价?”他摁着那因靠近热茶,开始不受控制震动的小金球,又道,“老实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
他的洞察力远比云冉想象的更厉害。云冉心虚,不由得将林无霜的叮嘱一五一十告诉他,又故作委屈道:“哥哥先前说我没规矩,我其实是怕累你名声,才想着避嫌了。”
孟宴宁神色莫定,重新将小球纳入掌中把玩。
“冉冉,从前你遇到诸般困难,是谁在替你转圜?伯父的案子,又是谁在不辞劳苦帮你?原来不是我与你生分,而是你,刚刚嫁入周家半载,便因林嫂子三言两语疏远我,真叫我这做兄长的……寒心。”
云冉吓了一跳。
她从未想过让孟宴宁失望,也没想到,实际上他心底比她想象的,更为牵挂她。不由万分懊悔。
是了。他近来还是挺照顾她的。她怎么会觉得,他先前古怪,是顾忌名声,还因林无霜嘴碎,便刻意和他疏远。
云冉眼圈泛红,想到他还在照看父亲,指尖悄悄地顺着绒毯碰了碰他的衣袖。
“对不起,二哥哥。”
孟宴宁薄唇紧抿,摩挲金球。
云冉愈发可怜,轻轻用掌心压住他的手背:“二哥哥,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
她惯会如此,用绵柔的音色挠他心窝,不论犯多大的错误,都能挠得他偃旗息鼓。
孟宴宁表情还绷着,手里的金球因感受到热意,震动得愈发厉害,乃至发出嗡鸣。云冉便又更贴近他一点,香甜的气息,几乎要笼罩他。
她好像很着急,着急让他消气,那般在乎他的态度,连旁人都感受到了。
孟宴宁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可就在云冉松口气,竟然又被他反手扣住。燥热的掌心,摩挲她的指尖,激得云冉心尖一颤。
孟宴宁咧嘴,眸色邪狞,
“别的便罢,只这一次,冉冉,我要罚你。”
第十章
“罚……我?”云冉睫毛轻闪,怯怯地抖了下身子。
孟宴宁从未罚她什么,最多口头教育两句。但她曾在家塾见他给夫子代课,背在身后的手执一把长长的油松木尺,谁若在课上偷懒、神游,掌心便会被他严肃地、不留情面地击打。
红红的印记,很快便肿了。云冉环顾四周,发现他身上并无木尺,仍不住紧张。想缩回手,又被他死死禁锢。
“二哥哥要怎么罚?”
孟宴宁攥住手中金球,还没说话,一旁骆青岚不耐烦苏小莹的纠缠,迫不及待插话。
“罚?哈哈,云娘子莫听他诓你……咳咳,他这人心善,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倒是云娘子你,未免太怠慢他,宴宁年纪轻轻中举,赦县但凡有头脸的,谁不上赶着巴结?待赶考时,自有官家马车接他到上京。这点钱,你不必为他省着。”
说完,他朝孟宴宁飞了个眼神。
孟宴宁低头抿茶,只当没看见。
云冉臊得脸红,骆青岚应是孟宴宁老友,话必然可信。他也看得通透,自己从前亲近孟宴宁,不过是出于教养。而今亲近,也是存了讨好他,叫他帮衬父亲的心思,但她自己,鲜少关注他,也从不探究他的所思所想,更谈不上了解。
对这位二哥哥,她既熟悉,又陌生。
苏小莹成了话题的局外人,心下不喜,也忙加入道:“骆公子,你和二爷这么熟,是他的同窗吗?”
她看似无意的问题,却是在暗暗探听骆青岚家世。
骆青岚原回避与她对谈,此刻笑意讪讪,不得不道:
“我不是读书人,呃……我父亲在京城做绸缎生意,祖籍在赦县,我少时周游四方,交友甚广,未及成家。如今祖父祖母年纪大了,陪阿娘回来探望则个。”
雅间倏尔沉寂,茶水沸腾,咕咚咕咚响着。
苏小莹笑起来:“原来骆公子跟我表哥一样,也经营布帛生意。”
若真如此,她便是歪打正着,钓到京城富庶人家的贵公子了。
孟宴宁这时才看了眼骆青岚,骆青岚摸了摸鼻子,避开他的视线。
云冉见苏小莹高兴,却暗自生忧。骆青岚举止佻荡,言语轻浮,对苏小莹也不甚热络,打哪看都称不上良配。且他给人的感觉总怪怪的,又说不上哪奇怪,只是莫名不讨云冉喜欢。
若苏小莹真的陷进去,该如何是好?
骆青岚手臂枕着脑袋,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拍拍锦缎衣料的浮灰起身,“诶,我突然想起,宅中还有些事,恐怕不能再耽搁,你们慢慢喝。”
他一走,茶局必然散了。云冉担心孟宴宁还要“惩罚”她,忙趁乱搡开孟宴宁,压抑心头悸动:“倒是巧了,我商铺里恰好有俗务需要打理。小莹,夫子交代你的课业,你是不是还没有完成?”
苏小盈和云冉相熟,自然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只是她正与骆青岚聊得热切,难免失落。
“不曾呢,夫子也是的,布置这么多任务。”
孟宴宁跟着起身,“既是如此,我送送你们。”
他没再提“惩罚”,云冉纠缠帕子,揉了揉被他扣得酥麻的柔荑,暗松了口气。本想对苏小莹说点什么,可她心里眼里都是骆青岚,不知不觉,又把云冉落在身后,孟宴宁也渐渐和骆青岚拉开距离,和云冉并肩。
楼梯狭窄,两人的蜀锦、纱衣衣料不时纠缠,如两张蛇皮擦碰,沙沙作响。云冉越来越慢,也越来越紧张。
孟宴宁挑起唇角:“冉冉,怕我么?”
云冉心猛地一跳:“没,没有呢,二哥哥。”
“撒谎。”他停下步子,云冉也忙停下。他站在下一层台阶,却恰好可以和云冉平视。云冉反复纠缠帕子,总觉得他在盯着自己的嘴。
她快被他盯得耳热,用帕子擦了擦泛红的脸颊,“二哥哥,你做什么?”
他眸光一抖,突然凑近她,低声道:“惩罚。”
云冉张大眼,便觉得手心被他塞了什么东西。原是他一直握在手心的镂空金球,因被他抚弄得温热,直在她掌心颤动不止,犹如带刺的活物。云冉吓得要脱手,他却用大掌裹紧她的手背,直视她,带着丝快/活的笑意:“金球中心,乃一块奇石,是我近日偶然得到的玩物。此石遇湿滑温热则颤,越热越颤得激烈。我便差人定做了这枚镂空金球,将之镶嵌其中,想带给妹妹见识。”
他的掌心绵绵热意,覆盖云冉的手背,才叫她敢握住球。
云冉发了身冷汗,才知被他戏耍。
哪来的惩罚,原是给她寻了个新鲜玩意。云冉也才展开手心,打量这块怪石,其状圆如鹅卵,色如白玉,剔透纯净,比鸡蛋略小一点,张口便可含住,有点沉,却不累手。
“二哥哥这里,怎的总有新鲜玩意?这球……能送我吗?”云冉一时爱不释手,好奇问。
孟宴宁幽邃的眸看着她,半晌,却将金球拢回袖口:“不急,你总能再用上的。”
他又同她打哑谜,见她不太高兴,跳了话题道:“冉冉,妹夫的丧事可要办了?”
云冉“呀”了声,不知他是不是为自己没告诉他这件事而不悦。只好连连解释,“要办的,这几日已在张罗。实是忙昏了头,忘了通知你。”
孟宴宁语气一时和悦。
“无妨,你成亲时我未能登门拜贺,如今他走了,自当去送他一程。”
他不知为何有些喜悦,顿了顿,又道,“阿娘前阵子说,想帮你再寻一门亲事。你有没有中意的公子,可先告知于我?”
云冉懵了,她怎么没听阿娘说过?倒是她自己,如今全忘了帮孟宴宁物色嫂子一事。
想到林无霜的嘱托,云冉绞了绞帕子,难免愤懑,“抱贞守一,忠君不二,是男女皆要遵守的天经地义,我、我可没有改嫁的想法,哥哥千万别胡说。”
“天经地义?”孟宴宁不承想她反应如此剧烈,停下步子。
他们已经抵达茶楼外。街巷人烟鼎沸,云冉因孟宴宁突然的话而心神不宁,气恼得不想理他,却见一个十来岁的信童擦身跑过,跑了几步,又回头打量她。
“是周家二奶奶?”
云冉点点头。
“二奶奶,有人托我给您带封信。”
云冉的表亲大多在赦县本地,鲜少需要寄信沟通。她茫然地接过信,指尖抚过信封时,不禁微微颤抖,眼眶湿润。
孟宴宁亦看到了。那信他不久前刚烧过一封,上书“爱妻冉冉亲启”字样。
他便这么站在那儿,黑白分明的眼,盯牢了那封信。明明烈日当空,却觉得从头到脚,被人狠狠捶击,鲜血淋漓。
第十一章
云冉看了眼那信,放在心口处,感受那砰然温热的感觉,过了阵,又看了眼那信,兴奋得脚尖不住点地,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泉水般外涌。
“哎呀。”她用手背拭了拭,越拭越湿。
骆青岚和苏小莹都发觉了她的异常。
“冉姐姐,谁的信,让你一会哭一会笑的?”
云冉脸颊红得厉害,透过泪眼,几乎看不清面前人,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从之寄来的,他给我寄信,说他还活着。”
她絮絮叨叨,“我便知他是航海老手,怎么会死呢?院子里那具尸体面目肿胀,一点也不像他。他坠海伤了腿脚,不便归家,这才找到办法,给我寄了封信。哎呀。”
她觉得自己因高兴过于失态了,又用帕子遮住脸面。
“我现在就去找他。去接他回家。”
苏小莹自然也高兴,要陪她去。她们还没上马车,孟宴宁突然道:“冉冉,妹夫信上可说,他现在何处?”
“在码头附近的渔村。”云冉脸热,“怪我,我当早些去问的。他遇到海寇后坠海,最有可能的,便是飘到附近的渔村,被附近渔家所救。”
孟宴宁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拳,面上却八方不动:“冉冉,勿怪我多心。赦县多海寇,常与渔民互通有无。妹夫坠海那么久了,要来信早便来,为何此刻才来?”
云冉双脚突然生了寒霜,脸上的笑意也被冰封住。
她紧张不安地纠缠帕子,明明觉得孟宴宁的话有道理,却固执地不愿相信。
“也,也许是之前因故耽误了。”
可她清除周从之为人。事关于她,又是死生大事,他不可能拖延。
孟宴宁突然走近两步,盯住她闪躲的泪眼。
“寄信的人是妹夫,那周宅堂屋停的尸首是谁?周氏家大业大,若有歹人借机诓骗你去,借机讹诈你的钱财,你又当如何?”
“我……”
孟宴宁便更近一步,居高临下,阴影近乎笼罩她。
“冉冉,我知你心悲伤。但兹事体大,便不顾惜己身,也当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孩子是云冉的七寸,她顿时动弹不得,满腔的兴奋与热情,也因孟宴宁三言两语,化作梦幻泡影。
“依二哥哥之意,我该怎么办?”
“先回家,找你嫂子商量。”
倒也是个周全法子。云冉一时感激,谢过他的提醒,跟苏小莹上马车。
靠着车壁,她又忍不住拿出那封信反复阅览。
“爱妻冉冉亲启”,潇洒恣意的行楷,错不了,是周从之惯用的字体。他曾在书房窗下,揽着她腰身,一笔一划教她写字。他书写的习惯,说话的口吻,作为他妻子,她再了解不过。孟宴宁的担忧是多余的。
……阿娘竟然还起过让她改嫁的念头?
万万不能够,周从之还活着。她的夫君还活着。
*
孟宴宁眸色深深,目送送云冉马车行去。
佯装走的骆青岚却去而复返。
“孟兄,方才才喝了半盏茶,嘴里甚是寡淡,要不再随我去寻间酒肆喝两盅?”
孟宴宁平视他,“你不是说有事要忙?”
“这你也信?”骆青岚尴尬地搓了搓自己的鼻子,“我就是不习惯被那小娘子纠缠不休。她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一个劲往我身上凑。”
孟宴宁哂道,“若觉得不合适,方才她问你家世,你为何不如实相告,你是个阉人?”
骆青岚顿时如蛇被人抓住七寸。
“哎,你小子。你小子。”他手指对方,半晌措不出辞,“我根本不喜欢她,为什么要交底?”
“……你不愿陪我喝酒,我自己去吧!”
*
孟宴宁不睬他,只从附近客栈老板处急借了匹快马,直奔渔村。
年初,他曾买通悍匪伪装海寇,劫持周从之回程的航船,把周从之逼得坠海,又从画舫里寻了个妓女窈娘,在渔村照看他。
只有周从之“死”了,他才能顺利地,说服云母,叫云冉改嫁,离开周家。
然周从之似乎也猜测到,窈娘不愿为他向周家寄信,竟从别的途径,设法把信寄到了云冉手中。
孟宴宁攥紧马缰,行如疾风。
是他胸有成竹,过于大意了……他将赶在云冉抵达渔村之前,让窈娘以看大夫的名义,支走周从之。
*
云冉心思漂浮,甫一回宅,便去找林无霜。听闻她和管事周冬晴去了布庄机坊,实在耐不住性子等,急急叫了几个护院家丁,跟她前往小渔村。
苏小莹本要和她去,但云冉担心有诈,只叫她在家待着。
赦县不大,周宅距离渔村也不过半天车马程,她恰好能在傍晚抵达。
路上,她再三催促车夫,总算在乌金坠海时,将将赶到。
一股浓郁的鱼腥味扑鼻。
近海的小村落大多都依着山势建屋,因着贱籍贫寒的缘故,夜里四野黢黑。云冉提着裙裾下马车,沿着陡峭的山路,挨家挨户,询问那户姓何的渔家所在。
运气竟然极好,很快便有陌生男子愿带她去。那男子边走,边对云冉笑道:“我见娘子生得娇气文弱,不承想一路上经过那么多坟包,也一声不吭。”
黑灯瞎火的,她哪看得到周围景致。若非他说,她也不知道那冒着粼粼火光的地方是坟包。她一时瑟瑟发抖,强撑着咬紧牙关。背后总有窸簌的响动,似乎有人跟踪她。但她一转头,又什么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