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冉内心不安,可想到自己或许马上能见到周从之,便又有了勇气。
是觅食的野狗吧。
“前面那户便是了。”男子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指向五十步开外的一个院子,“何老爹原是前朝官宦之后,不愿与新朝皇帝共事,终年逐海而居。若非为了照顾孙女,现在还不上岸呢。”
云冉谢过他带路,便兀自掌灯,往院子里去。突然一阵电闪雷鸣,竟下起了雨,冰冷刺骨的雨水,打在她厚重的夹袄上,肩膀又沉又冷。
家丁觉得那户人家过于偏僻,想让云冉莫要前进。但云冉深深呼吸,还是坚定道:
“从之在等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只要找到周从之,她便不必再一个人面对满盘萧索,麻烦孟宴宁。也不必独枕空闺,泪沾枕巾了。单凭着这一点点的热望,她便可抛却一切恐惧。
可她刚走到院落前,四周突然蹿出几个陌生人,操着晦涩难懂的异国语言,逼向她。
云冉大惊,瑟缩后退。
几个家丁根本不是他们对手,云冉不得已,仓惶逃跑,冷不防脚底打滑,跌倒在地。她回头,那几个人还在靠近,她忙抓住泥沙泼去,却起不到半点威慑作用。
“你,你们别过来……”她惊慌警告。
这群人应是海寇,海寇无恶不作,凶悍至极。她是被那封信骗了。
她正彷徨无助,身后突然行出一人,手中利刃铮亮,锋芒凛凛,不到炷香的功夫,便将那几人逼退。
闪电裂过天幕,他转身,面孔被照得彻亮。
高挺的鼻骨上水珠滚落,一双凤目清凌凌的,瞳仁黑白分明。
“二哥哥!”云冉惊喜,着急忙慌地从地上爬起。但她手方撑在地上,便又吃痛,差点摔下去。
孟宴宁把长刀扔给家丁,伸臂将云冉拽起,
“冉冉。”
他的指骨远比雨水更冰冷刺骨,堪堪一握,便叫云冉打了个寒颤。
云冉本还忍着的热泪,不免滚滚落下,委屈地吸鼻子。
“二哥哥。你怎么在这?”
她的泪仿佛火焰,能灼烫他的皮肤。孟宴宁一瞬不瞬盯着她,神色古怪,复又揩掉她脸上混着热泪的泥泞:“知道你冒失,才偷偷跟着你,怕你出事。”
他命随行小厮支起油纸伞,再引燃火把,送云冉回程。
寒风拂过他,送来阵阵凛冽寒药香,还混含轻微的草露和血腥气。云冉见他不语,怕他生气,便也抿唇,乖巧跟在他背后。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使长刀。
孟宴宁少时根骨羸弱,为了强身健体,阿娘曾找教头教过他功夫。但他素来只喜烹茶温书,云冉几乎忘了,他实际是个极有力量的男人。
到了马车上,温热的炉火烘起,才终于驱散他脸上的一点寒意。
他看向云冉,云冉心虚地别过头。
他突然叹口气:“冉冉,我早便说让你提防寄信之人,你为何还是草草寻来?”
“我带了几个护院家丁。”云冉小声道。
“有用吗?”孟宴宁握拳咳嗽了阵,语气突然变得严肃,“冉冉,把手伸出来。”
“……哥哥?”云冉悚然一跳。
他这次不会真的训斥她吧?云冉不敢,但见他微垂眼眸,神色严厉,只好把手心翻转过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在摔倒时,不小心擦破了皮。豆腐似的手掌,扎进了污泥碎石,还渗出血珠。
“嘶。”她疼得吸了口气。
“现在知道痛了?”孟宴宁板着脸,斥她道,“为了见妹夫,平日见黑就躲的人,怎么变得如此莽撞?”
云冉猛然鼻酸,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他不提便好,提了,便又提醒了云冉。那封信是假的,不是周从之寄给她的。周从之真的死了。
她所有的期待,欢喜,全都被冷冰冰的现实击溃。她越想越悲切,忍不住用双手捂住眼,眼泪不断地从指缝里流出。
“哥哥怕我出事,一路尾随救我,替我教训坏人,我很感激……可是二哥哥,你又怎么知道,失去心上人的滋味?”她实在是不想,也不敢得罪孟宴宁的,可她现在忍不住,
“哥哥不喜欢他,说他们商贾之家,手脚不干不净。可从之在我看来,是世上顶顶干净之人,待我掏心掏肺。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对我那么好了……”
“冉冉。”孟宴宁突然打断她。
他漆黑的瞳仁凝视她,气息竟又变得急促。
“有二哥在。难道我,待你便不好吗?”
第十二章
昏霭的光里,他的瞳孔因被风雨浸过,摩挲出霰碎的红意。再细看,乌发、脸颊、胳膊,也和她一样,有被灌木草丛和污泥碎石刮擦过的痕迹。云冉抽噎了下,突然便觉得他像条受伤的稚犬,可怜得紧。
她方才只顾着为失去周从之伤感,却忘了,他今夜不辞辛苦一路尾随,为她击退贼人,应也十分劳累。
云冉忙止住泣涕,软声道,“二哥哥,待我也极好的。”
孟宴宁的表情稍有和悦。她明白就好。
下一秒,云冉却又识大体道,“我知哥哥这么说,是不想我太伤心,但哥哥没有成过亲,怎么能理解我?待你有了新妇,便知道我和她,有什么不同了。”
她好像是为了解释,为了宽慰他。可孟宴宁脸色一变,气息再次不匀。
“你想让我娶谁?”
孟宴宁突然靠近,眸色森森冷冷,云冉心脏促跳,觉得他好像变成一张阴沉的渔网,欲将她困在方圆之地。
“我……我怎么知道哥哥喜欢谁?”云冉讷讷,又好心道,“阿娘已经在帮你相看,慢慢挑,哥哥总能找到满意的。”
孟宴宁咳嗽一时剧烈,沉沉的寒香与血腥,因他躯体一下一下的震颤,四下氤氲。掌中的麂皮绒布,也几乎要被他攥出窟窿。
云冉被他盯得无措,只觉得他的咳嗽催心折肝,撕扯着她的神经。
她瘦弱的背脊紧紧贴着车壁,半晌,小心翼翼问:“哥哥,你还好吗?”
孟宴宁的咳嗽戛然而止,长睫轻轻抖动,半闭眼眸。
本想做点什么,默了会,终于还是放过她,坐回自己的位置,只是人突然失去了血色,塌陷在宽大的绒榻上。
“死不了。”
云冉不相信。他的胸膛明明还在起伏,筋肉仿佛随时都要因为喘息,而冲破单薄衣料的束缚。她看得揪心,也直觉自己刚才为周从之争辩,可能惹他不快。虽不知他怎么了,但指尖还是在身下的暗格里窸簌摸索,不时发出咯铛的声响。
孟宴宁本在闭目养神,闻声瞥去。云冉解释道:“哥哥,你有没有药?我见你咳嗽得厉害,想是路上吹风受寒,引发了旧疾。”
都是为了她,她也自责。何况,她还仰仗孟宴宁帮自己。
“我不要紧。”孟宴宁淡道,可见她不依不饶,神色焦急,脸上总算有所动容。
“你腿右下侧暗格里,有常备药。”
云冉将木匣抽出,果然见里面有几个塞着红绸布塞子的小瓷瓶。但都是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油、药膏。
“什么嘛,没有祛风散寒的。”
她扫兴,又见孟宴宁眸色温润,看着她。她为他找药这会,他的状态竟又渐渐恢复,靴子托住药匣,“冉冉,那是给你用的。”
“我?”
他不提便罢,一提,云冉掌心破皮处立时又辣疼起来。她皱了皱鼻,却是贴心道:“二哥哥,你又耍我。你刚才和那群海寇对打,进了风邪,容易留下隐疾。我却是小磕小碰,并不紧要。还是先给你找药吧。”
“我只问你,你痛不痛?”
云冉想否认,孟宴宁突然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身前。云冉也因他的拽扯,差点摔倒,如果不是她眼捷手快,便扑到他身上了。
说他周到,竟也有如此冒失的时候。
云冉不由羞恼,“二哥哥!”
“不要动。”孟宴宁置若罔闻。虎口力气极大,将她的手腕牢牢锁在面前。
云冉只得跪在他靴子上,抬头看着他。“哥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孟宴宁不语,从匣子里找到清理细碎沙石倒刺的铜镊,替她处理伤口。乌发从他脖颈一侧披拂下来,偶然扫过云冉的胳膊。云冉很是发痒,但见他神色专注,便不敢再动。
云冉少时不算淘气,但也有因为兴奋快跑,踩到裙摆摔跤的时候。自她磕伤过膝盖,孟宴宁似乎便随行预备伤药了。
云冉突然便有点鼻酸,眼眶又热起来。“二哥哥。”
“嗯?”孟宴宁替她缠纱布。
“你对我真好。”
他眸色一抖。
见他高兴,云冉又忙不迭示好,并借机打探他的喜好:“其实那天阿娘问你姻缘的时候,我就在想,二哥哥模样好,学问好,脾气也好,不知谁家的女娘,能有幸成为我嫂嫂……”
孟宴宁蓦然给纱布缠了个死结,稍一拽扯,便把云冉剩下的话完全堵在肚子里。呼吸也再次变得沉闷,把靴子从云冉身下抽出:“冉冉,此事轮不着你操心。”
他今天也太古怪了,脾气时好时坏。云冉握住自己被他勒疼的手,便是包扎得很用心,也忍不住委屈的吸吸鼻子。
“不管便不管。”剩下的路途,云冉终于完全不想招惹他了。
因着回程寂寂无声,她很快便回到找不到周从之的哀伤中,连和孟宴宁说话的心思,都变得懒懒淡淡的。临到周宅前,神思更变得飘忽,如一片薄纸,飘下了马车。
“冉冉。”孟宴宁突然叫住她。
云冉回眸,才惊觉自己十分失礼:“哎呀,我差点忘了,二哥哥还有什么事吗?”
她怎么能因为刚和他有些口角龃龉,就真的冷落他,忙不迭朝他笑笑,指尖掸了掸他肩头的落雨,“天那么冷,二哥哥为我吹了风受了寒,还是快点回去吧。喝碗姜汤发发汗,捂暖被再睡。”
那指尖如吻点他,孟宴宁眸色微动,瞥向她因为关切他,絮絮叨叨开合的檀唇,不觉挑起嘴角。
下一秒,把马车里烘得香暖的紫金绒鹤氅虚虚披在她身上,“我是个男人,受点冻也无妨,冉冉不必担心。”
虽是半夜,宅前也有人影来往,那沉甸甸的男子外袍加身,云冉心弦一颤。
“二哥哥?”她没想到,孟宴宁叫住她是为这事。话音刚落,便看到巷子里停下的马车,和从马车里下来的女子。
指尖不禁蹭下裙褶,好似有人用毛笔划了下她的脏腑,浑身不自在。可她抬头,孟宴宁仍平静地看着她。
她心下又是微颤,顿时扫去了脱衣还回的想法,装作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
“我知道了,但二哥哥,我都到家了,你把鹤氅给我,自己真的不冷吗?”
她惦着孟宴宁手里小金球,可不敢再拂他的意。若真叫孟宴宁不高兴了,父亲怎么办呐?
孟宴宁观察她的表情,好像十分喜欢他方才举动,眼底稍有愉悦,但还是转身,云淡风轻道,“你身骨向来羸弱。怎好与二哥相提并论?”
继而又将幽沉的视线,转到刚从外归来的林无霜身上。
林无霜深居简出,连做好的女红,都只差女婢去卖。今日却是因云冉在外,不得已和周冬晴到布庄机坊料理生意。
让孟宴宁奇怪的是,什么事情,必须林无霜出面?周冬晴堪称周从之二把手,对布庄的营运,比宅里女人们熟稔。偏这样的人物,在周从之“死”后,对周家两位奶奶,忠心耿耿。
林无霜亦在打量孟宴宁,继而对他万福:“二爷今日,怎么和冉妹妹一起回来?”
她如长了尸斑的死物,突然能说话般。甫一开口,老气横秋。
云冉没想到她今日根本没回家,忙将她收到周从之来信又扑了个空,幸得孟宴宁所救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复又飞孟宴宁一眼,甜笑着补充:“还得是二哥哥,他若不来,跟着我那些护院家丁,今日都得因我遭罪。”
林无霜却仿佛突然心神不定,“竟然如此,二爷辛劳,要不要到寒舍坐坐?妹妹不知规矩,二爷盛情,我们也当知恩图报。”
孟宴宁语气甚淡,仿佛对云冉的夸赞并不在意,“宅中有大夫,仆人也已备药汤,今日不便叨扰。”
他无意,林无霜便没挽留。
送孟宴宁上马车,她方瞥了眼周冬晴,周冬晴半折腰身,只道有事退下,默默进了宅院。林无霜又才盯着云冉,“妹妹,从之果然不在渔村?”
她像是懊恼自己为何现在才回,可得到云冉的肯定,她却又死死盯着孟宴宁远去的方向:“妹妹,先前以同你分辨道理,你怎的还同你二哥如此亲近?”
她总是疑神疑鬼,云冉烦恼道:“路上偶然遇到而已。若非他,我现在可能被那群居心叵测的海寇捉走了。”
“糊涂!那么多家丁都打不过那群贼子,缘何他一人就让人全撤退了?”
林无霜面带忧色,好像遇到什么事一般,总是用这种行将就木般的想法禁锢云冉。
云冉突然便觉得她有点魔怔,“或许,二哥哥功夫好。”
可细细思量,又觉说不出的古怪悚然。孟宴宁赶到渔村的时机,的确凑巧。也是因他,她才没有即刻到渔村找人。她本该对孟宴宁心怀感激的,可林无霜三言两语,又搅得她心烦意乱。
*
孟氏马车极宽极广,大得让孟宴宁错觉,人少了一个,空气便似冷透。
车内炭火仍燃,熏香袅袅。他借着微芒,清理胳膊处细小的伤患。
若非追踪,也不必摸黑爬山,弄得周身狼狈。她现在,还是距离他太远了些。
孟宴宁长睫又微微垂下,心管微微抽搐,收紧的手掌,也崩出些淡淡血渍。
“二爷,可要回府?”车夫的声音。
他便微阖眼帘,因疼痛而指节震颤,声音都喑哑起来:“不。去云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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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家迤逦的灯彩,因孟宴宁突然的到访,渐次亮起。老祖母不喜云鼎峰家的热闹繁盛,常年独居云昶家宅,此刻早已歇下。
阿娘听闻儿归来,一面安排仆婢到小厨房备膳食姜汤,一面匆匆梳妆披衫,从回廊处迎出。
孟宴宁竟也不进屋,只一袭单薄交领长衫,背手立在堂屋前,抬头看着天上零星暗淡的星子。长长的影子投在阶前,清寒孤孑。
“诶哟宁哥儿,”阿娘愁的心肝儿肉颤,“天头这般冷,你怎么不先进去暖一暖?”
她从前疏于对他的教养,这个孩子,好像也逐渐习惯了,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善待自己。
“惦着阿娘,便在此恭候。”孟宴宁对她行礼,抬眸时,眉毛睫毛上冻了一层冰晶。
阿娘正想让他别顾忌些虚的,他却似不耐烦:“娘,今日冉妹妹突然收到一封自称是妹夫的来信,不顾一切去找人,差点落入贼人之手妹妹如今伤心过度,浑噩魔怔,让她改嫁之事,娘考虑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