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半夜过来,甫一开口,问的竟是这件算不得紧要的事。
阿娘觉得他有点古怪,继而想到他说,云冉收到周从之来信,差点酿成大祸,便又叹道:“好个苦命的孩子!快别说你妹妹,你也进屋歇会,娘差人给你熬了姜汤。瞧你,浑身上下都透湿,待会不换身干净衣衫,不喝了那碗姜汤,无论如何不能走。”
她这架势,想来是不愿快促答他。孟宴宁面露不悦,却还是如她所愿进屋。
“阿娘有心。”他坐在太师椅一侧,神色淡淡,似乎不太习惯管她对他的关心和热络。
阿娘赧然。在孟宴宁的角度,不理解她这做长辈的,在年老后突然的愧悔,不奇怪吧?
她曾一心固宠,对年幼的孟宴宁并不尽心。和离改嫁后,又觉得他被孟舶干替蹴鞠般踢过来,叫她烦恼,除了些体面关怀,平日里只将他丢在角落,不闻不问。
倒是云冉,少时待他不错,也算略略弥补了她这做母亲的,对他的亏欠。
难怪,最近他对云冉的点点滴滴,都那么关切。周从之一死,便谋划着让云冉改嫁了。
阿娘想了想,为难道:“宁哥儿,不是娘想拂你的意,只是这几日翻来覆去地思量,周氏家业颇大,冉冉又没有改嫁的想法,你我何必擅自替她做决定?”
孟宴宁闻言,狭长凤目猝然抬起,“周氏家大业大,但内里却如木中空,全是被虫蠹坏的木糠。”
阿娘惶恐:“这算什么说法?”
他说这句话时,口吻带着丝讽意。想是孟舶干常和衙门打交道,掌握了些内部的消息。
果然,孟宴宁接着道:“有人顺着伯父的案子查去,发现它牵涉一桩走私案……周氏和大伯家往来密切,应当都在走私名册内。眼下大厦虽然未倒,但也有垒卵之患,阿娘怎么能让冉妹妹,沉溺于这样的人家里?”
阿娘顿时坐不住了,恨不能起身徘徊,好清清内心的彷徨不安。
商贾之事,她个妇道人家也不太懂,但周氏若不和官府勾结汲汲营营,怎能成为赦县大户?孟宴宁所说的,未必没道理。
彷徨了阵子,她的心思却又慢慢定下,“若真涉案,娘当然不会让女儿冒险。但官场内本就是一滩浑水,眼下没有事发,未必不是虚晃一枪。你没好好瞧过,从之这孩子,实在亲善有礼,能干事,不虚浮,不仅我瞧着中意,你妹妹也很喜欢。何况她如今,又怀了他的孩子,我实在……”
阿娘说着,不禁揾泪。她也实在,不忍劝云冉。
孟宴宁指甲蓦地刮过茶盏胎面,薄唇扯出一个堪称诡谲的弧度。
是了,孩子,便是云冉三个月内不显怀。但她的确和旁人,有了个孩子。
哪怕千万般想法浮泛心头,他最后还是深沉吸了口气,压抑下去。
“阿娘所虑极是。”他仿佛平静道。
*
云冉自那日偶然收到周从之来信,千里迢迢去寻,却差点落入贼人圈套,整个人便又衰微下来,把自己抛进丧事里,镇日忙个不停。
倘若她没有偶然收到那封信,便觉得自己不至于这般颓唐。可收到了,便如同历经了一场痛彻心扉的大起大落,彻底被人抽走精魂,做什么都没兴致。
她麻木地发帖宴客,请道士做道场,订丧葬杂物,待出殡这日,早已恹恹地睁不开眼。
鬓角的白色芍药枯萎泛黄,和她的人一般,哀哀淡淡,仿若尸居余气的死物。
天色蒙蒙亮,迎客的周宅正门便已洞开,林无霜和潘姨娘在外接待,云冉一身斩縗,跪在灵棚前。
周从之的灵便停在这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与她近乎咫尺。尽管棺椁上蒙着白布,塞满熏香和各色珍宝玩物,还是隐隐透出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云冉光洁的甲缘,细细抚过乌木做的棺材板,那触感刺骨透心,让她越触越心惊。她依旧不敢相信,里面停的是周从之的尸身。
她很想同他说说话,让他快些起来。
正恍惚,一群人突然吆五喝六,声势浩大地走了过来。
“冉姐儿,这才几日不见,怎么瘦成这样了?”周汝成的声音,听来格外热络。
“叔叔。”云冉黛眉轻蹙。她实在不喜欢,担心他带那么多穷亲戚过来,不怀好意。
周汝成脸也大,对周宅妇孺脸上的嫌恶视而不见,反倒“体贴善意”道:“我这小侄在时最疼你,若是还活着,见你这般清减,肯定要自责死了。冉姐儿不要太伤心,千万顾惜己身。”
话毕,又虚情假意地给周从之上了三炷香。昨夜宿醉的酒肉气,时不时冲犯过来。
云冉早上没怎么吃东西,此刻被熏得胃里翻江倒海。
“我知道的,谢叔叔提醒。”她用帕子虚虚掩住鼻子,弱声道。
周汝成见状,突然冷笑,又凑近她道:“侄媳妇这是什么表情?不欢迎我吗?”
他可真不嫌自己味儿,云冉憋气,哪敢应他。好在他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潘姨娘,眼珠转动,又嘿嘿笑着走进宴席间。
云冉忙重新跪下,担心自己害喜,掩着唇将苦水咽下。
不一会,祖母和阿娘也进了院子,抱着她哭得心肝乱颤。只有孟宴宁没到。
云冉还记得那日,林无霜对他的猜测。不过近来她思索和孟宴宁近日的种种,还是觉得林无霜多虑。孟宴宁没道理针对周从之。
何况他未来要去上京科举,鲤鱼跃龙门,怎么可能自编自演这种戏码?
荒诞、荒谬。
肯定是林无霜魔怔了。
云冉和她也不算亲,介于她的胡言乱语,听听便过。
而今周汝成闹事,她不知怎么,竟还殷殷期待孟宴宁现身。他不是说,会来送周从之一程吗?是俗物缠身,忘了这件事?
*
云冉指尖纠缠斩縗,突然有点不自得。
毕竟孟宴宁和云家来往不密,尽管她多番叨扰,他也看似周到体贴,可他如今的眼界,和她这市井民妇,终归有所不同。
就算她近来和他走动多些,他也未必,真的把自己的话放心上。
云冉本该跪一日待客,最后膝盖实在疼痛,胸口烦闷,不得已让林无霜替代,自己穿过院门,回屋里歇歇。
途径砖色院墙,突然看到一阵纷繁落花。她抬头,是周从之从前特意为她种植的朱红三角梅。相识数载,亭亭如盖矣。
云冉忽地便觉得心酸难耐,揪揉胸口,想要大喊出他的名字来。
“从之!从之,也带我走吧!”
她觉得很累,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禁蹲下身,把脸埋进裙摆里,肩膀高低耸动。耳边,车轱辘碾过了青石地砖。
有人从院墙一侧经过,接到了一片裹挟着朱红花瓣的纸钱。
*
“窈娘,今天是谁家举丧,排场这样大?”
周从之好奇。
那日,将他救下的“渔女”窈娘突然告诉他,隔壁县里来了个擅长治疗目疾的云游大夫,想带他去看看。
周从之背着她,偷偷给云冉送了封信,本想在渔村等候,但架不住她三催四请,只好跟着她去了。
到底是救命恩人,又颇费心思为他寻医问药,他不忍拂她的意。
可心里惦着云冉会去找他,治了几天眼睛也依旧看不见,索性拿了几包药便往回赶。
一路上,他总能闻到浓郁的香烛味,又听到道士行过,丁零当啷响动,忍不住询问。
窈娘身上没有鱼腥味,反倒脂粉浮香。他实是怀疑此人身份,可她对他,似乎也没有恶意。知他坠海后,眼盲身残,一直不辞辛劳照顾。只是每每托她去信周家,又一连三封,都送不出去。
窈娘推着板车,眼睫一跳,支吾道,“听说是赦县大户人家死了个老爷。这会,屋主人应该在院里宴客吧。”
“谁家?”周从之心弦微动,赦县里有头脸的他都认识。反正都到县城里了,他何不让窈娘推他进去,好让对方帮忙转告云冉,他还活着?
第十四章
他乍然这么问,窈娘几乎心惊肉跳。
她被孟宴宁雇来照顾周从之,虽非青楼头牌,但也生得标志丰腴,引无数男子折腰。
初初看见这个因坠海昏迷,躺在床榻上的年轻男子,未必没傲气,懒怠伺候他。
后来,她却越发的被他吸引,以至于听到他屡次提及家中爱妻,心底颇不高兴。
她扯谎道:“公子问错人了,我哪知是哪家。”
“无妨,”周从之淡笑,“既是大户,我肯定认得。你便推我进屋,我问问主人家。”
周从之此刻距周宅正门尚远,只觉得耳边嘈杂不堪,想努力听清楚喊唱的宾客名字,可根本听不清。
窈娘却把板车扶手搁下,明白地拒绝。
“怎么,窈娘不相信我?”周从之怪道。
“我当然相信了。”窈娘媚眼微垂,却装模作样伤心道,“可公子未必是想吊唁,只是信不过我吧?天地良心,公子给我的家信,我都送去了,是你家娘子没回音。公子失踪日久,岂不知人心思变,也许你的娘子,未必如你所想那样惦记你!”
周从之蓦然色变,斥道:“休得胡言!”
他为人温柔亲善,鲜少厉色于人。窈娘这句话,却像根刺扎进他心口。以至于他额前青筋勃然,掌中攥着的稻草,也近乎折断。
窈娘媚眼如丝,完全没被这阵仗吓着。他生气,说明他在意。且他之前偷偷给云冉送信,肯定无比期待回音。
窈娘偷偷掩口轻笑,却好像被他惊吓,越发柔弱道:“我是否胡说,公子心里迟早跟明镜似的。我也不瞒公子,我和这主人家二房有过节,怕她见着我,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何况我今日什么礼都没带,哪好意思进去?”
若是别的理由,周从之倒想坚持一下。可若让窈娘为难,他便不得不斟酌。客宿渔村,总不好给她添乱。
见周从之态度软和,窈娘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又暗暗窃喜。那张清俊文秀的面孔,带着她少见的赤诚、纯真,真真好骗极了。她高兴,便稍作让步道:“此地距离你说的周宅甚远,我家里并无骡马,公子若真的想回周宅,待我攒够银子雇匹马,再送你回去,可好?”
她竟然愿意送他回去,仿佛太阳打西边出来。周从之心底不免烦乱,自己先前错怪她了吗?
他想了片刻,应允道:“我听姑娘的。”
窈娘便又抓起板车扶手,但动作稍显吃力。见周从之不安,又莞尔道:“周公子,你就不好奇,我长什么样子吗?”
他真的,这么久了,从来没有问,也没有打趣过。可那时候,窈娘也不在意。如今,她格外在意了。
“姑娘救我于微时,肯定是美的。心地善良,远比浮华表象更重要。”
这回答怪没意思,跟那些个冠冕堂皇逛窑子的爷们大差不差。可窈娘不信,真有不为美色所迷的男人。
她眼珠转动,忽然把推车抵到院墙边,一双柔荑朝他伸过去,眼波妩媚勾人。
“公子,你摸一摸我的脸,不就晓得了?”
*
云冉在红梅树下缓了会,终于强撑起身子。她实际不该放任自己那么难过,即便情难自控,可伤怀会影响胎儿。
便是她受不得一直在灵堂跪着迎客,也不想什么事都不做。便打算领着两个提前雇来的打手,巡视院内各处,谨防有人,尤其是这周汝成之流趁乱闹事。
不承想,方行过抄手游廊,便见两个陌生小厮在朝外搬一座缂丝紫檀木底屏风。
那是周从之生前爱物,因怕睹物思人,她才命人收进库房。他们怎么倒往外搬?
云冉心跳如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下搬我周家的东西?”
两个小厮放下屏风,顿时嬉皮笑脸:“奴才们也是听吩咐做事,还望二奶奶让让。”
“听谁的吩咐?”云冉呼吸不匀,绞紧帕子。
小厮们对视一眼,便又笑道,“周汝成的吩咐。”
果然是周汝成。云冉正为灵棚的事作呕,此刻再听,只觉得心口的火蹭的蹿起来,忙命人拦着他们。
那两人竟直接横撞过来,一边嚷嚷“让让”一边道,“屏风上又没白纸黑字写你们周家的。小的们只拿钱办事,二奶奶何必为难!”
他们用屏风格挡,云冉怕坏东西,又气又急,竟让他们糊弄跑了。她连忙赶去库房,竟看到本该守在库房的打手坐在一处喝酒博戏。
“我花了银钱,雇你们看家护院,你们怎么在这里偷懒呢?”
那打手一个赛她两个壮硕,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二奶奶这是什么话?便是拉磨的牲口,也该给人歇息的机会吧!”
云冉耳边嗡嗡作响,彻底明白过来。
他们肯定收了周汝成好处,才故意如此。什么活都不干,竟两头收钱。吊唁的流水席还得开三五日,若真让周汝成差人明目张胆地搬下去,岂不要把周宅搬空?
她越想越憋闷,忙赶到二院。那儿近百张桌子,宾主一堂,正吃得热火朝天,嘈杂非凡。
云冉一眼相中正在和客人叙话的林无霜,将她叫到旁,将方才诸事细道一番。林无霜立时柳眉倒竖,咒骂道:“好个没皮没脸的破落户,妹妹莫怕,我去同他说理!”
“嫂子。”云冉却忙挡在她面前,瞥了眼阿娘和祖母的方向,“嫂子,还是莫把事情闹大,免得我阿娘祖母担心。”
她实是没想到她们会亲自来,纵然自己如今处处不如意,也害怕她们知道。
林无霜忖了片刻,叹口气,便让丫鬟绿枝快去找管事周冬晴。
“泼天的银子撒出去,差他再雇些新人过来。我便不信,周汝成都能给他策反了。”
她平日吃斋念佛,沉默内敛,但面对外敌,倒生发出别样的巾帼气派。这一点,远比喜欢窝里横的潘姨娘,更得云冉的心。云冉得了安抚,稍定心神,便又看向席间。
周汝成竟还和其他客人有说有笑,酒喝得领子里的时鲜红绫都翻出来,哪有半点为侄子丧命的哀容?一旁的潘姨娘更出格,明明穿着身素净衣裳,却抹了张红唇,在男人堆间逗留,时不时和周汝成眉来眼去。
周汝成为什么会知道她们提前雇打手,还刻意买通他们?难不成……云冉陡然冒出个让她心惊肉跳的设想,欲找潘姨娘对峙。
还没近席,周汝成和几个叔伯便朝她投来猥琐目光,笑声细碎刺耳。
“我这侄媳妇虽一身孝服,却难掩倾城容色,等我继承家业,定要再给她寻户人家,风光大嫁……”
云冉如遭雷劈。便是克己复礼的林无霜,也忍不住道:“叔叔,你平日嘴巴不把闩便罢了,今日是什么场合,竟说出这种话?何况冉妹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周家的家业,无论如何轮不到你来当!”
“我不过提个意见,你这妇道人家急什么?”周汝成喝酒喝得脸红,哪经得这刺激,竟是拍案而起,“再说了,侄媳妇肚里的种都没生下来,谁知带不带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