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旁敲侧击,不过想让他帮衬治疗云昶膝盖的伤。
孟宴宁意味深长:“冉冉,你觉得我如今,缺的是砚台么?”
云冉暗惊,不知他为何如此逼问,叫她心如鼓擂。可他不需要文房四宝,她也实在,不知道还能拿什么交换他的帮衬。
“那……二哥哥现在,到底还缺什么?”
孟宴宁便看着她,眉弓一沉,目色也有些炽烈。
“二哥哥……”云冉口唇干渴,觉得他好像要说什么,但好像也不至于这样。总之心里被他搅得发乱。
但最后,他还是将手背到身后,掰响指骨:“没什么,冉冉,伯父的伤势,你不提,我也会照看的。”
*
云冉上了马车,孟宴宁忽然从后面跟上,说她方才心事重重,他不放心,顺路送她回周宅。
云冉的确被他搞得心乱,也不敢推辞。
马车轱辘在积雪尚未扫清的大道上,吱呀吱呀的滚动。
她累了一日,在马车壁内疲惫地阖着眼帘。车内熏着暖烘烘的安息香,和孟宴宁那日在春风楼熏的一样。
马车一前一后,停在周宅门前,云冉还没有醒,忽然听到一阵呵斥声。
周从之的小叔子周汝成并着几个周家亲戚堵在周宅前,怪道周汝成好几日没来周宅闹,原是一场大雪,叫他害了几天热病,躺了些日子。身体刚好,就急吼吼来了。
这周汝成三十来岁,不学无术,老爷子死后,只给了他东市几间铺面。至于周家的布庄和香药生意,都由周从之父亲接管,后又归周从之所有。
周汝成不善经营,仅有的几间铺面,这些年也叫他打理的江河日下。他的心思自然落在了周从之这一脉上。
朝廷年年向周家购置丝绸香药,利润丰厚流油,他想不通老爷子为何如此偏心,哪怕是条狗,养十几年也总有感情。
以前周从之在,他不敢吱声。而今只剩一家妇孺,只要丧事一办,他便可顺理成章霸占这些财产。
潘姨娘虽也出了宅门,却被他的气势闹得缩在门角,像瘸脚的鸡似的,一动不敢动。
唯有苏小莹,此刻和大嫂同仇敌忾。
苏小莹行事不如大嫂稳重,柳眉倒竖,指着小叔便骂:“我表哥不过是失踪了,你便三天两头要闹着办丧,莫非是你杀了他不成?”
周汝成啐道,“小丫头片子,吃我们周家的,用我们周家的,还敢指你小叔我的鼻子。你姨娘就这么教你的?”
一句话就把苏小莹噎得脸通红,憋着泪,躲到了林无霜背后。
林无霜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道:“小莹是大房的人,便是训斥,也轮不到叔叔。丧事我们不是不办,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人下落不明,不可能草草了事。再者,丑话说在前头,冉妹妹肚子里还怀着个,便是从之没了,这家业也落不到叔叔手里。”
周汝成脸色青黑,“嫂子是个稳重人,说话却忒难听?我不过为了周家着想,如今周家没个男人,外头谁不惦着分一杯羹?咱把从之的丧事了了,叫他走得体面,也好过现在死水一潭。再说了,你为定康守了这么多年,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何必赖在周家不走呢?”
林无霜神色骤冷,浑身都要颤抖起来。
“叔叔,慎言!”
周汝成嗤笑。
“我实话实说罢了!诸位也知道,我汝成是个实在人。此番过来,当然不是心血来潮。我今天得到衙门的消息,已有人找到周小侄的尸身,只是人现在泡得肿大,还停在我家院中。我惶恐你们妇道人家,受不得惊吓,故而未曾抬来。”
云冉将将下马车,听得这一句,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天旋地转,便要倒下去。
春琴秋蕊急急搀扶,才稳住她身形。
一旁跟随的孟宴宁,亦顿住步子,平眸观着眼前闹剧。只是他的嘴角却不合时宜,荒诞诡谲的,咧扬起来。
第七章
“冉姐姐!”苏小莹率先发现云冉,从林无霜身后窜出,跑到云冉身边。
“冉姐姐,你没事吧?”她面带关切,忧愁的看着云冉。
林无霜和周汝成这才将目光打过来。云冉此刻脸色苍白,秀眉紧蹙,却推开春琴秋蕊,走到周汝成面前,艰涩问道:“叔叔方才说,从之的尸身现在停在你家院里?”
她形如枯槁的白芍,风一吹便将要化为齑粉。
便是不学无术见钱眼开如周汝成,也禁不住怜香惜玉。
他放缓语气:“当然,我还能拿人命的事开玩笑不成。”
云冉的心便不断下坠,两只脚仿佛踩在虚空之中,无所依傍。泪水粘在她卷翘的睫羽上,更平添两分破碎感。
林无霜忍不住道:“妹妹,你刚回来,先进屋休息吧。叔叔,我不管你现在打的什么主意,别忘了妹妹肚子里还有一个,受不得惊吓。天大的事,由我陪你去料理。”
苏小莹跟着劝慰:“是呀冉姐姐,你脸色甚差,莫要在风里吹了,我先扶你进去。”
云冉阖眼默了会,却推开她:“不。我想亲眼看看从之。”
她依然不相信,周从之真的死了。虽说之前不办丧是为了拖延时间,但心里未必没有一丝希冀。只要没看到尸身,总有希望回来的。
便在云冉准备和周汝成一道去验尸时,一侧默立的孟宴宁忽道:“冉冉,当真要去么?”
众人这才注意到,还有个人跟着云冉。
他一袭广袖流云长衫,仿佛从画中杳下的谪仙,仙姿佚貌,风采卓然。
因这一句,云冉终于从深切的悲伤中稍稍抽离。
“他是赦县鼎鼎有名的孟举人,亦是我二哥哥。我父亲的案子,近来多劳他奔忙。”
孟宴宁未曾出席云冉的婚宴,周家人对他略感陌生。他们一面向孟宴宁问安,一面各有心思。
孟宴宁平淡道:“冉冉是我看着长大。这阵子日子云家和周家诸事烦劳,我不放心,送她回来。方才她脸色有恙,验尸之事,还是不去为好。”
云冉目色凄楚,却难得坚持:“从之出海前,我到码头送他,说过等他回家。如今他回来了,我怎能不相迎?
“别的事,我都可以听你们的。只这一件,我想任性一回。出了任何事,后果我担着,切莫再劝。”
众人见她如此,终于不劝了。
云冉随周汝成至他家宅,还未进厅堂,便见厅堂草席上枕着一人。
那人穿着周从之离家时的绫罗长衫,虽则被泡得面目肿胀,难以辨别,但身形与周从之别无二致。
云冉心悬到了嗓子眼,碎步挪到尸身前,从那不忍细看的脸移到他腰间别着的,被水泡得字迹模糊的平安福和半枚龙凤佩,整个人突然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那平安符是她到龙神庙拜神时为他所求,另半枚凤佩现在便别在她腰间。
她再也找不到,此人不是周从之的理由。
*
迷蒙之中,云冉恍惚看见周从之。
一会,他推开云冉闺房的窗户,稳稳抱住从窗台跳下的她,带她逃夫子的学。
“今日咱们去水仙庙拜水仙娘娘,别担心,我给你买了双蝴蝶履,一身男子的衣裳,旁人肯定不会因你是女孩儿,不让你进去。”
一会,他一袭松鹤青衫,捧着盏松脂孔明灯站在河边,朝她欢喜地招手。
“冉冉,快过来,将你的愿望写在纸上,放进这天灯里。看看它最终能飘到哪里?”
又一会,是他满目不舍,在码头停泊的航船前,拥着她依依话别。
“等我这趟回来,定把家里的生意放一放,陪你听戏赏花。你不是最喜欢听春风楼的戏?我偷偷跟人学了两折,回头唱给你听。”
船越飘越远,周从之身影越来越暗淡,云冉突然焦心,提起冶艳的裙摆,顺着长堤一路疾跑,朝他挥舞手臂。
“从之,危险!不要走,快回来!”
“不要走,走了你就回不来了!”
“不要走!”
云冉急切呼喊,猝然惊醒。
面前是环视熟悉的闺房,春琴碎步过来,撩起纱帐。
“二奶奶,您总算醒了。秋蕊在小厨房给您煎药呢,您渴吗?我给您倒杯水。”
云冉的睫毛抖了抖,方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
泪突然便断了线般,从眼眶扑簌坠落。她浑浑噩噩,提不起一点力气,任春琴将她搀扶坐起。温水放到面前,也不知道怎么去喝。
春琴絮絮叨叨的告诉她,前天她见到周从之的尸身后神思恍惚,晕厥过去。是孟宴宁和林无霜一道将她送上马车。
孟宴宁已经回去了。
万幸的是,云冉身体没大碍。林无霜借机将周汝成训斥了一顿。
云冉默默听着,依然觉得自己耳边轰隆鸣响,神游太虚。
过了阵,秋蕊和林无霜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林无霜让秋蕊先出去,她亲自扶云冉吃药。
林无霜怀里掐着把冰糖放在勾银丝小金碟上,用汤匙舀了一匙药放在嘴边吹凉,语气软和道:“当初便劝你不要去,瞧瞧,差点耽误大事。好在你身下没见红,不然我都不知如何向你大哥交代。”
林无霜的眼圈略黑,容颜更显清减,想是这两日也没睡好。云冉这才感到歉疚,“对不起嫂子,给你添麻烦了。”
“我是过来人,知你如今伤感,但人总不能一直为死人活着。家里没了男人,那大大小小的商铺,县里几家布庄,那么多仆婢伙计,都仗着咱们周家营生吃饭。先把这药喝了吧,保住你肚子里那个是正经。”
林无霜耐心的给云冉喂药,云冉乖乖喝了。
她也知林无霜说得对,可心思懒懒的,根本提不起精神。
婚房中有太多关于周从之的点滴,睁开眼,亦或是闭上眼,都如钝刀割肉,疼得钻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忘记。
喝完一碗药,林无霜将一块糖霜塞进她口中,替她擦了擦嘴角。
“那日孟二爷见你晕倒,不仅亲自送你回来,还想替你延医问药。冉冉,你实话告诉我,你是如何与他相识的?”
云冉愕然,终于从出离中回神,哭笑不得道:
“嫂子误会了,他是我娘和孟舶干的儿子,后来我娘改嫁,孟舶干又因故被贬,便暂时将他留在云家,让我阿娘代为教养。而今孟舶干高迁,他便又回去了,只因困病,没有赴我和从之的婚宴。”
“竟是如此,难怪先前不曾见过……”林无霜面色古怪,“不知他可否婚配?”
“尚未,但阿娘在替他相看,估摸想赶在他上京赶考前,将此事了了。”见林无霜欲言又止,云冉便道,“嫂嫂有话,不妨直说?”
林无霜也不藏着掖着,“即便他是你的二哥,如今你们年岁大了,也不能像从前那般不知规矩。妹妹,你千万注意和他的分寸。”
她近来确实和孟宴宁走动得多,但从来都是她刻意去攀缠孟宴宁,他顾念兄妹之谊,施以援手而已。他怎么可能对她有非分之想?
但林无霜这番话,倒警醒了她。
她如今是周家妇,即便有心攀缠,也当注意对他声名的影响。难怪他如今,对自己若即若离,格外古怪。
云冉仍沉浸在周从之去了的悲伤中,懒怠和林无霜分辩。
“我知道的,再不敢多叨扰他。且他来年开春便要上京赶考,我便是惦着他,此地相距京城数千里,也断然不能和他联系了。”
“什么惦着?他可是你兄长。从之尸骨未寒,你千万不要做蠢事。”
云冉发誓:“便不为我自己的清白名声,也不敢坏我二哥哥的名声。嫂子放心,我若做出那等不要脸面的龌龊事,便自己缚了巨石投河死了。”
“好了好了,你有这份心,哪里需要寻死觅活的。我也是为你好,你别多想,这几日好好休息。”林无霜又宽慰她几句,才拿了药碗出门。
看着那伶仃身影离去,云冉一时百感交集。林无霜说的在理,周家上下上百人口都指着周家营生吃饭。周汝成为人品性,她和林无霜再清楚不过。
等父亲的案子了了,她肯定也不会再麻烦他,好让他清静清静,安心赶考。
第八章
云冉将养这几日,孟宴宁托人给她带了封信,信中谈及云昶膝盖的伤。
果然是不知轻重的狱卒,为一己之私屈打,加之先前牢房潮湿沉闷,腐肉生蛆。孟宴宁已安排大夫问看,妥贴治疗。
云冉恹恹的情绪有所缓和,掀起被褥,蹬上绣鞋,打算去找孟宴宁仔细问问。走到院门,又顿住步子。
她才答应林无霜,不再多和孟宴宁走动,这会又算什么?可父亲的案子棘手,孟宴宁好心帮衬,她怎么能置之不理?云冉思前想后,还是回屋,给孟宴宁写了封信,并配了厚礼。
有养心安神的细香,诸如蜜檀龙涎,也有延年益寿的滋补药材,诸如鹿茸老参,并些瓜果酒水。
东街早市茶楼二层回廊,孟宴宁薄唇紧抿,将云冉的回信揉皱,又展平。
他手中是一具水晶千里镜,倚靠栏杆支在眼前,对准远处陂塘上,放肆偷欢的男女。
骆青岚懒散的卧在他身后,执一壶清酒,仰面让酒水如小泉般涌进他的喉咙。
如此龙吞几口,开始摆弄紫檀木几上的礼品。
“这等上乘的细香,便是盛京贵人府邸里,也不太常见。你怎么反倒不高兴?”
孟宴宁声音淡淡:“未曾不高兴。”
“你若高兴,便不会一直拿这封信出气。”骆青岚戳破他的假面,摇摇晃晃从波斯绒毯上起来,边走边道,“多亏你提醒,我早早将云昶转移到了安全地方。昨夜果然有人到大狱行刺,被我歹个现形。”
“你猜怎么着?”他搭上孟宴宁的肩膀,咧嘴一笑,“那刺客受不得刑,三两下招认,自己是冯知县派来的。等我找到冯知县,刺客却七窍流血死了。冯知县点头哈腰向我赔不是,说都是误会,定是底下狱卒捣的鬼,他将彻查此事,给我一个交代。”
孟宴宁微微皱眉,搡开他。
调整角度,继续打量楼台中的男女。
骆青岚道:“你说冯知县为什么行刺云昶?因为他已拿到账册,又怕云昶供出幕后主使?可惜人证死了,他说彻查此事,也不过想随便找个人糊弄我。你说是也不是?”
得不到孟宴宁的回应,他才顺着孟宴宁的视线,眺向楼台。
孟宴宁窥伺的,并非才子佳人,而是对上了年纪的,三十多岁的男女。
两人明显是旧识,男子不断对女子上下其手,女子脸红耳热,假装避嫌,又禁不住对方挑逗。
骆清岚奇道:“不像正经人家的男女,你何时也有窥人家私的癖好了?”
孟宴宁放下水晶千里镜,
“男子名周汝成,在麻油街东经营几家生药、干货铺,但滥赌成性,色欲熏心,女子是他的长嫂,周氏潘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