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冉是以满腹心思,半夜沐浴后刚刚躺下,忽然听到屋外窸簌响动,也是不安。这里过于僻静,也不知道是不是毒虫蛇鼠。
就在她辗转反侧时,口突然被只大掌捂住。云冉瞪眼,挣扎不已,却又听到那人低低对她道,“别怕冉冉,是我。”
竟然是周从之。
云冉胸口剧烈起伏,半晌,周从之才慢慢地将手放下。云冉便借月色看清他。她几乎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和她相遇。
“从之。”
她似乎本该高兴,可心口不知为何,竟难耐地揪痛起来。
第五十五章
“冉冉, 现在院子里守卫松懈,快跟我走。”周从之道。
又见缝插针跟她解释,
“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暗中跟踪孟宴宁, 早发现此地,只苦于他看守太紧,没有机会进来。今日见他出门, 实在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云冉直视他,却打开他的手, “我不跟你走。我有话要问你。”
从前每次见他, 她都格外欣喜的。这次好不容易找到她,她怎么冷淡了?
周从之环顾四周,心下不免紧张。有些不甘心问,“怎么, 冉冉是爱上他了?”
“你说我爱上孟宴宁?”
云冉蓦然发笑,他现在竟然吃自己的醋,怀疑自己。
周从之打量她的表情, 又不确定,“还是冉冉, 在责怪我这么久没有找你?”
“不要跟我打岔,”云冉恼恨,语气变得尖锐, “那些我如今也不在意。我只问你, 你这么久不来找我,可是因为你身边有了一位女娇娥?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那名假扮渔女的妓子。”
周从之愣怔, 仿佛被什么刺伤,眼神复杂看着她, “你都看到了?”
他竟然不否认。云冉不免更加抱紧自己,声音有些哽咽,“是的,我看到了,她还说她怀了你的孩子。”
“冉冉为此生我的气?”
“是的,我很生气。”云冉闷闷道。
周从之原本紧绷的表情,此刻却突然舒展,“冉冉若为此生我的气,那我还会高兴,因为冉冉确实没有忘记我。”
见云冉错愕,他笑意更深,也不管云冉是怎么发现的,解释道,“你应该知道,她原来并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回到周家,便调查到,这个女人居心叵测,是被孟宴宁雇来监视我的。你被掳走后,她又突然出现,顶个大肚子,说曾见被我轻薄,如今怀上了。但她是个妓子,谁知道那肚里现下怀的,到底是谁的?我可以指天发誓,虽然和她同住在一间屋檐下,但始终没有动过她半根手指头。”
云冉瞪他:“但你为什么要让她进周家,难道不是心虚?”
“我不过想麻痹孟宴宁的视线。让他以为,我放弃冉冉了。”
见云冉不相信,他又握住云冉的双手,诚恳道,“冉冉,你不明白别人,难道你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倘或我若对你有所欺骗,即刻被乱刀砍死,沉入海底。”
云冉眸色微动,心底的坚冰总算有所融化,“好端端的,发什么毒誓。”
语气是软和下来了,但还是有点不适。
周从之不过能解释,那孩子不是他的,却没有办法证明,那孩子绝对不是他的。
就像□□之间突然多了根刺,叫云冉心神难安。
但云冉正愁着怎么离开,自己贸然逃跑,可能会遇到趁乱闯入赦县的海寇,若能跟着周从之,应该能顺利回到云家,到时候再做打算。
云冉忙系上衫带,想要起身,冷不防被周从之抱起,不由扶住他肩膀:“从之,你……”
“再磨蹭下去,可就走不了了。”周从之对她笑,却是抱着她翻过低矮的窗槛,不容她拒绝,往后院去。
云冉没办法,只好由着他。“你要带我回云家吗?现在外面海寇作乱,千万小心。”
周从之却不答。抱着云冉,只觉得她身上陌生的香气和自己从前所闻的不一样,似乎和孟宴宁身上的气息交融过。他不免攥紧拳头,咬牙切齿。
“冉冉,你老实告诉我,这段时间……他可有欺负你。”
云冉把在他肩头的指尖轻动,心怦怦跳。
他果然介意了。也是,自己这些日子,总和孟宴宁朝夕相处,无一处没有孟宴宁的痕迹。这让云冉感到难耐,突然害怕开口。
“没有。”云冉试图否认,“二哥哥记恨我将他送入大狱,把我关在这里,对我一点都不好。”可是舌根的酥麻,却让云冉的话戛然而止。
脸颊在周从之看不到的时候,一点一点,漫上绯红的胭脂色。
周从之定了定步,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道,“放心,冉冉,这一次他翻不了身了。”
他沉脸把云冉抱到马车上,即刻吩咐车夫疾行。看样子,也是熟门熟路,不需要云冉提醒,怎么去东街。
云冉却为他刚才那句翻不了身忐忑不安,“从之,你是不是,又要害我二哥哥?”
马车在黄土路上颠簸飞驰,云冉眼底的忧切也被颠得晃动。
周从之忽地将云冉迫近马车一角,眼底浮泛戾气。
“又害?冉冉,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让他下狱,叫你不舒服。还是说……你现在担心他?”
云冉瑟缩了一下,不禁解释,“你不要胡说八道。”
她气息不匀,又补充,“我只是不希望,你为我涉险。”
周从之不语,人坐在马车里,清秀的眉目隐约锋利。云冉几度张口,又问不出周从之到底想做什么。
*
周从之竟然没把云冉送回云家,也没回周家,而是去了个陌生偏僻的村落。
云冉打起车帘,环顾四周,总觉得似曾相识。可能是此地实在阴森,她猛然想起,当初自己收到周从之来信,曾来过此地。是他受伤时暂住的渔村。
周从之领她进入个小院,解释道,“孟宴宁为人阴诡,若是发现冉冉不见,肯定会到云氏、周氏处寻人。若到时候再拿出把刀,还不知道要发什么疯。何况现在赦县大乱,哪也不安全,我便想先将你安置在此地。”
渔村毗邻大海,在院内便能听到海潮。而今海寇登岛作乱,这里难道不是更危险?他为何觉得,此地更安全?
云冉疑惑。但他说得也没错,如果孟宴宁回到别院,发现自己不见,肯定会到云家或者周家找人。他上次出狱,差点杀了周从之,这次自己再毁约,只怕报复会更强烈。
只好压下满腹疑惑,“好,我听你安排。”
这是个一进的小院,进门是间正房连着两间耳房,后院围栏里种着青菜,养着鸡鸭,修葺了厨房。前院左右都是杂物间。
正房内点了灯,里面人影走动,偶然能听到男人的谈话声。
云冉听了会,心里越发古怪,“从之,那里是谁在住呀?”
“一些生意上的朋友。”周从之闻言,安抚道,“不过附近渔民,和几个码头上的伙计。冉冉不必担心。”
云冉还是奇怪。那些人词句短促,听来不像明州地方话。
她跟着周从之进了前院堆杂物的空屋里。周从之似乎看出她的疑虑,安抚笑道,
“我已经提前将此处洒扫布置干净,只委屈冉冉在此小住几日。不会太久的。”
的确洒扫干净了,还是青砖地,床上铺着绸缎被,蚕丝枕,木桌上也放置了一套上乘的茶具。可云冉仍是疑惑,“过几日能去哪?”
为什么他强调几天,这几天他要干什么?
顿了顿,云冉也不藏着掖着,“我二哥哥的能力,你也晓得的。他在赦县虽不至于只手遮天,但和衙门的官爷有交情。我原以为你不会来了,便打算趁他带我上京时逃到赦县之外的地方,等他忘了我,再图谋回来。但你既然来了,我不得不说与你知,你的家业在此,若不愿意走,我可以自己想办法。”
“不愿意?”周从之听得这一句,蓦然一笑。
她的顾虑真让他快乐了,原来她想逃离孟宴宁的心是这样坚定的。
“冉冉,我有何不愿?你可知,我为了带你离开,到底做过什么吗?”
云冉好奇。周丛之突然牵过她的手,带着她出门。
一路跌跌撞撞,带她爬上了半山腰。临近海边,杂草丛生的一处缓坡,风一吹,便能闻到海浪的腥咸之气。
愤怒的海浪拍打崖岸,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周从之和云冉的衣摆,也被烈风吹得鼓起。
周从之抬头远眺,眼底是狂热之色。指着天上的明月和远处的大海,对云冉大声道,“冉冉,其实在海禁后,我便知我周家的生意在这片地域做不下去了,一直想带冉冉离开赦县,到番海之外定居。你看外面的世界多辽阔,在那里,没有举人,没有县令,没有知府……只有我和你。冉冉,那时候我们再也不用害怕,任何人能将我们分开。”
“到海外去?”云冉惊诧,没想到他竟然想过带自己到海外去。
周从之回头看她,目色灼灼,“没错,冉冉,只等过两日航船启程,我们就能摆脱孟宴宁,到一个全然陌生、新奇的国度,安稳度过下半生。”
他眼底,是难掩兴奋的。双手摁着云冉的肩膀,盼望她和自己一样兴奋。
她怎么知晓,为了这一日,他几乎要出卖自己的灵魂了。
云冉看着他,却实在没法和他同喜。
“可是从之,这几日海寇登岛,边境大乱,二哥哥都去御敌了。什么船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启程出海?”
周从之笑道,“一切都有我,冉冉,你只管放心。”
他注视云冉,忽然将她拥入怀里,“冉冉,还记得我曾在孔明灯里许过的愿望吗?我周从之这辈子不需要长命百岁、荣华富贵,只求冉冉爱我念我,常伴我身。”
月色下的云冉,一袭清冷勾银丝莲花裙,好似仙娥。
他轻抚她的脸,不免深深动情了。
云冉忽然被那冰凉的指腹触及,不禁一颤。
想到自己如今哪里都被孟宴宁盖了专属印章,急急推开他。
“从之,我被风吹得有些累,还是回去休息吧。”
周从之向来尊重她的,可这一次,他却十分不自得。
“休息?此情此景,你是因为疲惫而回避我,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我,我真的只是累了。”云冉眼神闪躲。
周从之便直视她,“为了我,片刻的劳累,也不可以吗?”
海上的风很大,海浪撞击悬崖破碎,震动天地般轰鸣。云冉睫羽颤颤,和周从之四目相对。那清秀面目,好似被什么割伤,裂痕宛然。
云冉忽然觉得不忍。
“不,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云冉摇头,实在没办法接受,在他面前呈现自己的改变。
可周从之这次偏要勉强。用虎口撬开云冉的唇,才诧异发现她的舌上穿了枚小小的银钉。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继而又看到她舌上的“宁”字刺青。
“冉冉……”他突然说不出话。
云冉脸色透红,只觉得无比难堪,推开他,到悬崖边干呕。草如刀割,偶然擦过她单薄的衣裙,她丝丝地攥着地上的土,才能勉强住身形。
周从之默了会,又唤道:“冉冉。”
他应该是觉得抱歉的。云冉看着身下黑色的大海,心里却是无言。她这阵子总是这样,胃口不好,困倦贪睡。揉了揉额头,抱歉对周从之道,“我真的想回去了,身体不太舒服。”
云冉起身,周从之便跟在她身后,解释道:“冉冉,我不是那么介意。只要冉冉忘记他,慢慢忘掉他,我可以和冉冉一样。”
不就是盖章吗?他也可以在自己身上留下这些印记,和云冉作配。
云冉眸光微动,顿住脚步。
和她作配?或许他是好心,可如今自己对着镜子,或是对着他,便忍不住想到孟宴宁。想到孟宴宁用锐利钉刺,穿过她柔软的肉。那种隐秘的痛感,总叫她无比清晰地记得,自己和孟宴宁亲密时的点滴。她总归不能马上地,完全接纳现在的自己,将孟宴宁的痕迹,从身上完全摘除。
想到这里,云冉便觉得万分古怪,似乎无论逃到哪里,自己都被孟宴宁抓着手脚。
或许过了今夜,又或者再过两日。
应该很快了吧?孟宴宁就会发现自己不见了。
他会恼火吗?她的指尖掠过那湿滑的刺青,含住那颗冰冷的钉子,不知为何,低低笑起来。想到孟宴宁气急败坏的模样,隐隐生出些报复的快慰。
云冉和周从之回到渔村,还没进院子,突然看到个熟悉人影。
周冬晴站在那里,朝她和周从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