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对苏悠如今的身份没有歧视之意,只是对她这话,莫名觉得好笑:“是你要与本侯交易, 还是太子殿下?”
她与太子关系这般近,且眼下大理寺出了事, 就很难不让人想到是太子想拉拢宁远侯府,才派苏悠来此。
但若真的是太子的意思,派苏悠来未免太过随意,且太不把他宁远侯府当回事了。
“你与太子殿下什么关系本侯管不着,但念及你与本侯夫人存着情分,今日便饶了你,若再妄言,休怪本侯不客气!”
宁远侯也是久经沙场之人,周身气势自是不凡,只是那么端坐着,上将威慑力便令人胆寒。
但顾氏瞟了他一眼,走上前拍了拍他,轻易就解了那凛然气势,然后转头对苏悠道:“你别怕,且先说来听听。”
苏悠点头:“侯爷猜错了,民女是为了父亲而来。大理寺走水香税的账目尽数被毁,户部尚书也因此命丧火海,案情若拖延下去最后只能作罢。届时旧案冤死的人,以及香典司数年来压榨百姓肆行贪墨之罪便都会不了了之。”
“侯爷追随过先帝,又是圣上亲封的护国侯,战功赫赫名望至盛。如今圣上身子日益虚弱,眼下朝局又混乱,也就侯爷守心如一从未踏进这浊流之中,也只有侯爷能拨开这云面。”
虽是奉承话,倒也说得宁远侯心中熨帖,他一向厌恶朝堂的皇权之争和那些不见光明的阴暗手段。
苏悠继续道:“民女知道侯爷清明正己,可是侯爷有没有想过,五皇子这样的人将来若真的登上了高位,于朝堂天下真的有益吗?再退一步来讲,五皇子的心胸容不下太多人,届时圣上百年归去,侯爷又如何自处?”
皮之不存,毛将安傅?这个道理顾氏知道,宁远侯不会不懂。
苏悠跪在地上:“大理寺失火一事实在蹊跷,民女恳请侯爷拨乱反正,为天下百姓,为冤死的官吏们还一个公道。民女无以为报,愿奉上叶氏香铺,此后一心侍奉夫人左右。”
不卑不亢,眸色坚定。
带兵多年的宁远侯对意志不坚定者极为敏锐,但他此刻却未在苏悠眼里看出一丝犹豫退缩,倒是真的有些相信,苏悠不是为了太子而来。
关于她的事也听顾氏多次提起,对她反抗魏家并且设局抓住了陈戟贪污的把柄这份胆识颇为欣赏,眼下知道她做这一切竟是为了替自己父亲翻案,不免又同情几分。
宁远侯又问道:“你当真愿意将叶氏香铺给宁远侯府,不后悔?”
魏家倒了,叶氏香铺如今是京城第一香铺,名利兼收,前景可观。
就这么拱手让出来,实在让人意外。
苏悠点头:“民女不后悔。”
一旁的顾氏心如明镜,这四年来苏悠为了开香铺吃了多少苦头她最清楚,眼下这般豁出去,是为了给苏景修翻案,亦是为了能替人解困。
但她始终不明白,太后赐婚荣国公府,她如今与太子也是彻底没了希望,竟还能心甘情愿的为其付出。
顾氏看破不说破,走上前将她扶起来:“但愿你当真是为了自己。”
苏悠的这个交易对于宁远侯府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与其说苏悠说服了宁远候,不如说宁远侯其实也在等一个机会。
虽然他承诺过嘉惠帝绝不会参与党争,但自从四年前跟随太子去了边关,嘉惠帝便一直多疑猜忌,从他卸了他的军权开始,宁远侯府就已经岌岌可危。
但他不得不等一个危急,但绝对利他宁远侯府的站队机会。
而苏悠恰好很清楚这一点,也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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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隐隐翻白,苏悠才前从宁远侯府出来,回去时周沅也恢复了些正准备回宫。
予良将马车停在门口,朝苏悠作了一揖:“殿下已经醒了,今夜多谢苏姑娘了。”
卯时刚至正是进宫上朝的时间,一切都刚刚好。
如苏悠所料,在予良传完那些话之后荣国公当即表了态,眼下已经进宫上朝去了。
当初陈戟在御殿上以死抗争,直言银款是有人故意挪用栽赃陷害苏景修,而户部批文签字的人正是荣国公,予良知道在苏悠的心里最仇恨之人当是荣国公,可如今却能为他们殿下忍让至此,心中自是感激万分。
所以这声谢,不仅是因为苏悠照顾了周沅,而是谢她即便与太子不会有结果,也大义帮忙。
但事实上,苏悠更多的是无奈。
为了能将案子继续查下去,也为了周沅,她只能选择退步。
知道周沅醒来,苏悠便不打算进去了,她这会儿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可刚转身,周沅已经走到门口,喊住了她:“去哪?”
苏悠回头露出一抹笑:“昨夜出了这么大的事殿下应该赶着回宫,不必顾及民女了。”
先前在刑部被关了一夜,连着昨夜大理寺又着火,苏悠已经连着两天都没睡觉,脸上没什么气色,眼底乌青也很明显。
但苏悠脸上此刻不仅有疲倦,眼神也刻意在躲闪。
周沅问道:“宁远侯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答应了会帮殿下。”苏悠道,“有宁远侯府出面,圣上应该能听进去劝谏吧。”
周沅虽有想试探宁远侯的意思,但对顾氏设局害苏悠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故而放弃了。
眼下苏悠替他出面,为他奔波,不免心疼。
他心中已然做了决定,待案子了结,便将人带进东宫。
婚约虽被她撕了,可他从未同意,便也作不得数,左不过是再去求一张。
“好,你再等等……”
苏悠此时耳边的嗡鸣声逐渐加重,听不见周沅在说什么,眼前也变得昏暗,想伸手去扶旁边马车,可脚还没迈过去,周沅已经在她软下去之前,先一步扶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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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惠帝与五皇子等人在议事殿等了个通宵都没等到周沅,甚至早朝都没来, 直到来人回禀太子因为刀伤陷入了昏迷,才免了罪责。
銮殿上,五皇子将失火由头往户部尚书身上引,称其年纪大了熬夜核查账目晕倒在厅房,致使火灾。
然后又道:“凡事都该有个度,皇兄行事太过激进,才会酿成今日大错!”
若在日前五皇子定然还会碍于太子的身份在朝堂上奉承周沅几句,但事到如今他也懒得装了,直接明说太子压着人查案。
大理寺卿进言道:“禀圣上,大理寺失火太蹊跷,臣以为是有人故意为之!”
五皇子冷笑:“那依何大人看谁有嫌疑?”
谁都清楚昨日那火是谁放的,大理寺卿却不敢当着嘉惠帝的面直言,含糊道:“香税的案子牵扯了谁便是谁的嫌疑最大!”
五皇子低吼:“你这是什么意思?”
香典司陈戟贪污已是证据确凿,如今全国的香税都出了问题,这关系的可不就只是陈戟一人,背后的内阁首辅陈遂宁也脱不了关系,和五皇子都有嫌疑。
赵郢真不做争辩,出来主动揽罪:“此事是臣处理不当,还请圣上降罪!”
“你们当然都有罪!”五皇子盛气凌人,一副痛心样,“办案不利,户部尚书都被你们害死了,岂能脱罪!”
五皇子的话也就是嘉惠帝的意思,他由着他们争吵,准备下最后的定语:“太子过失至此,朕……”
话及一半,荣国公忽然站了出来:“回禀圣上,臣有一事要禀,昨日大理寺失火乃是潜火队失职,臣听闻五皇子下令撤走潜火队才致使颜大人丧身火海,就连少詹事奉着太子殿下之命去调兵马司也是百般阻挠。如此一来失火确实不是巧合。”
大理寺卿与赵郢真都不敢直言的话,荣国公却直接说了出来,五皇子早知他会反水,却没曾想会此时站出来,气得脸都白了:“荣国公莫要血口喷人!当时的情景若不是本宫在,大家都要命丧火场!”
陈戟一死,陈遂年因为也牵涉了香税贪污案,一直避嫌不敢轻易站出来,眼下荣国公突然参合一脚,也忍不住了:“荣国公此言未免太过武断!”
荣国公都不看他们,直接朝嘉惠帝拱手回道:“回圣上,兵马司指挥使燕郊已经认了罪,承认了是受人威胁。”
“混账!”嘉惠帝的语气里的怒更多的是对着荣国公,他完全没有想到荣国公今日言行如此反常。
但燕郊是荣国公的人,他此时认罪,无不再说明荣国公与五皇子已经撕破了脸,而且撕破的很彻底。
嘉惠帝当即下令处斩了燕郊,以防后患。
本以为就这么压了下去,但一向不插足朝事的宁远候又缓缓站了出来,有了荣国公的开头,他顺势谏言:“不切刑罚,无以息奸。臣也以为,正是因为香税贪污涉及了旧案贪污未曾查明才有了这诸多枝节,恳请圣上下旨严查!”
宁远候虽已卸了兵权,但其一身军功累累又有先皇授命在身,他今日之言的份量不可谓不重。
而到此,事态已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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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悠昏倒是因为饿一整天外加没有休息好,张伯熬了一些饴糖与温补的药,奈何睡得太沉,怎么都喊不醒。
他正愁着,周沅接过碗端进去了。
一刻钟后,空碗了。
怎么喂的,张伯不知道,只知人进去后,一整天没出来……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苏悠这一觉开始睡得很沉, 后来就很迷糊,总感觉嘴里源源不断的有苦药味涌进来,本能地闭紧了嘴, 然后嘴唇又开始吃痛。
她很累实在没有力气去挣扎, 索性由着他去。
等再醒来时, 天已经黑了,睁开眼发现还在张伯家里,便一时犯懒不愿起来,想着周沅应该回宫处理大理寺的事了。
可她刚挪了一下身子, 身后一道声音突然压来:“醒了, 就起来喝药。”
屋内已经点了烛火, 苏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回头看了一眼周沅,见他闲坐在窗边, 手执一本泛黄古卷瞧得仔细。
“殿下一直在这?”他穿着的似乎还是早上的衣服,昨日大理寺出了这么大的事, 竟然没有回宫吗?
周沅眼未抬:“嗯。”
苏悠准备起身, 想想周沅在这守了一整天,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殿下为了我留在这,民女罪责便大了。”
“是挺大。”周沅放下书,行至床前, 俯身摸了一下苏悠的额头, “看来是没烧了,这就开始过河拆桥了。”
苏悠有点懵。
周沅视线落在她破皮的唇边,没有解释, 反问道:“孤又何可操心的,你不都已经给孤安排好了?”
知道让予良去给荣国公报信, 也知道替他去劝宁远候,这般心术聪悟又应对敏捷,若她是个男子想必现下早已被他招纳为自己的属官。
他也是后知后觉才敢信,那日陈戟在朝堂那番激昂赴死,当真是她的功劳。
想想从前苏景修说她性子沉闷几年不出门都可以,恐怕不是不愿与人交往,而是早就知道了有些人不值得她来往。
周沅也不饶弯子了:“如你所愿,孤没有担罪,案子也继续彻查,放心了? ”
虽然并不意外,但听到还是安心不少。苏悠“哦”了一句,一副并不在意的神态,绕开周沅:“我能想到的殿下必然也早就想到了,而且民女能到的办法也就只有宁远侯府了。”
大抵也不想周沅心里过意不去,轻易就撇开了荣国公的事,只认了主动去找宁远侯府这一桩。
天下来往皆为利,苏悠不信顾氏相对的也不会信任宁远候,但昨日予良突然开口要去求宁远候,她便也知道周沅应该早有拉拢宁远候之意。
既然都为了利,那她去再适合不过,至少她不怕予人把柄。
而且她与顾氏本就有来往,若说有难相求第一个想到宁远候也是常理之内的事。
周沅见她如此,也并不拆穿她。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苏悠这般说完,发现好像哪里不对劲,她抿了抿嘴唇,竟然有些痛。
不过想想她先前昏倒了,可能磕到了马车沿上也未可知,便也没太在意,起身往外走。
周沅坐回了窗边的塌上,低眸看了一眼矮木几上已经晾凉的药:“既然醒了,先把药喝了。”
也是饿得太久了肚子里有些反酸,现下闻到药味都有些难受,苏悠顿了顿,然后转移了话题:“殿下不回宫吗?”
“无妨,宫里知道孤眼下受了伤昏迷在赵六郎那,晚些回去也行。”周沅答了她,然后提醒她,“这虚补之药每日一煎,一日三回。”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苏悠还是抗拒,四年前的那场病让她喝了足足半年的药,现在想想都让人发抖。
若非身子实在扛不住,她实在不愿意喝那些又涩又苦的药。
周沅见她如此,倒也没逼她,“那就先吃饭。”
“嗯,知道了。”苏悠往外走,似有些逃走之意,“我去找张伯。”
可刚推开门,予良将晚膳都端来了,又将她堵了回去。
“小人去青云楼带回来的,苏姑娘快尝尝。”予良很快将食盒立的饭食都摆好了。
苏悠杵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想走,又找不到理由了,毕竟周沅在这守了她一天。
可若不走,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因为刚才忽然又记起来,她倒下之前是周沅扶着了她,并没有磕着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