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他刚才说,煎得药一日三回,眼下已经是最后一回了......也就是说那药她已经喝了两回?
“吃完饭孤与你一道去一趟都察院。”周沅忽然道。
“去都察院?”
“嗯,旧案一事由都察院负责,有关于苏大人生前的事宜需要重新盘问一番。”
一听要开始审旧案,苏悠也不矫情了,当即坐下,回头又问了一句:“殿下一起用膳吗?”
“不用,孤已经吃过了。”
见周沅又拿起刚才的书册看起来,苏悠便也自顾用了些饭。
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苏悠也就挑着吃了面前的几盘,且也都只夹了一点点,米饭吃了小碗,倒是一盅甜汤喝见了底。
主要是想压一压嘴里那苦苦的药味,不至于让她难受。
一刻钟后饭毕,苏悠起身看向周沅:"殿下有伤在身,不用相陪,我可以自己去。"
周沅道:“不急,再等等。”
苏悠疑惑:“是要等谁吗?”
周沅翻了一页手中的书,缓缓道:“休息片刻,才能喝药。”
“我真的没事了殿下.......”苏悠一脸犯难,"能不喝吗?"
甜汤也见了底,这再喝下去,说不定得吐。
周沅淡淡:“嗯。”
苏悠刚松了一口气,转头又听他道:“那就不去了。”
白日这段时间,张伯也与他说过了先前的事,苏悠生病的那半年几乎每天喝药都吐,就这样难以进口病情也耽误了,这才落下了病根。
所以他并非是心硬,而是不愿她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周沅不为所动,就那么僵持着。
苏悠心知是逃不了,也不想耽误了都察院文案,乖乖端起了药,闭起眼,硬着头皮一仰而尽。
苦味瞬间占据了味蕾,整张脸都皱成了苦瓜,也只能强忍着那种要翻涌上来的感觉。
被呛得也咳嗽了起来,后背抚来一掌,缓缓替她顺着,“原道你睡着喝药不老实,哪曾想就是清醒着喝药也这般困难。”
“......”
听他这么一说, 苏悠又呛得咳嗽了几声,然后缓缓回头看向周沅,一脸不可置信:“所以......殿下就咬我了?”
两人在一个房间待了一天,就这么出去,外面那些人如何想?
虽然都是他的人,但她要脸呐.......
而且唇瓣只是那么轻轻合着都感觉到痛, 竟然这么狠心。
周沅低眸看着那有些破皮还有些肿的唇, 忽然避开她的视线,松了手:“走吧,时候不早了。”
赵郢真一直在都察院候着,见太子将人带来也并不太意外。
按照流程问完苏悠之后,赵郢真请周沅过内堂说话。
周沅拒绝了:“赵大人有什么话,就在此地说吧,无妨。”
赵郢真看了一眼苏悠,顿了顿,便也不再避讳,直接问事:“户部擅自挪用银款一事,虽是荣国公亲自签的批文,但内阁当时也是过了眼的。”
朝廷的任何一批银款用处说明都需要经过内阁商讨同意之后才放文的,但当时内阁宰相没有承认,如今人也死了无法对证,处理起来是一个难处。
加上荣国公今日在朝堂上之言,明显是在帮太子,所以他不得问过周沅,是不是也该请荣国公来都察院受讯。
赵郢真也明白太子至回京便开始着受香典司的案子就是为了翻旧案,而这又多也是为了苏悠,所以刚才才会想着避着她。
苏悠听完倒没什么神情变化,自动背过了身默然站在檐下。
“转过身来。”周沅看着她问,“赵大人方才之言,你也听见了,你觉得该如何?”
苏悠垂眸,没有越了规矩:“此乃朝堂之事,民女不敢轻言。”
似乎早就猜到了她会如此,周沅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赵郢真:“审,无须顾忌。”
赵郢真也顿时松了一口气,觉得也该如此,朝周沅作揖便也退下去了。
从都察院出来两人一路都无言,走到大门口时,竟碰见了主动前来受审的荣国公。
能在这看见苏悠,他能猜到,但是没想到太子会与她在一起。
先前还说昏迷在赵府,如今却与一个罪臣之女在一起,全然不顾与他荣国公府的婚约。
荣国公捏紧了手里的拳头,阴暗出的面容也不自觉得狠戾了起来。可纵使心里有恨意,荣国公此刻也不敢表露出来,走向两人,恭恭敬敬地给周沅行礼,然后表明了自己来的意图。
苏悠实在不愿意瞧见荣国公这副虚假恶心的嘴脸,便提前告知要走。
周沅没留她,让予良护送回去了,然后才看向欲言又止的荣国公:“国公有话要与孤说?”
“是。”
荣国公先是婉转地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此事老臣本该早些与殿下禀明的,奈何一直没有机会。”
然后一副揩衣抹泪之状,抱不平:“四年前殿下肃清朝堂的贪腐之党,也无端背下了杀害手足的罪,让圣上对殿下隔阂至今。”
“哦?”周沅淡淡,“国公此言何意?”
荣国公当即跪在地上:“月华宫的那场大火,并非是先太子一时想不开,而是有人故意纵火,要陷殿下于不义!”
荣国公知道此刻将这话说出来,自己也逃不了罪,可比起五皇子今日那番威胁之言,他也根本别无选择。
第42章
当初新政贪污案除去修建宫殿的两百万余两被挪用, 原本造船的两百万余两费用也尽数贪墨,海船试行沉没了二十余人,连同苏景修一起被抓的官员上下也有十几个, 若再加上先太子一党的人新政一案牵涉了将近五十余人。
先太子被废还能存活已然是嘉惠帝能给的最后庇护, 然而从下旨被废到不过三日便死于大火。
而当时失火的所有证据, 也都指向了刚刚坐上东宫位置的周沅,嘉惠帝大怒,当即赐了五十廷杖把他贬去了边关。
本就受伤在身又受了五十廷杖几乎要了大半条命,再加上奔波一个月才至边关, 周沅当时也是靠意志挺了下来。
他与嘉惠帝之间又何止是隔阂。
周沅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不可置否语气似笑:“此事过去很久了, 国公不说,孤都已经忘了。”
不远处的衙门口,赵郢真默然站在檐下, 荣国公与之对视一眼,将头又埋得更深了些, 言辞恳恳一阵痛哭:“殿下这些年所受之罪, 老臣万死难辞其咎,今日特来请罪自首!”
事到如今再后退不可能有活路,依五皇子的性子绝不可能留下他荣国公府,所以若是这么一点眼泪能换国公府一条活路, 又有何妨呢?
不过他心里也很明白, 太子比五皇子好不到那里去,轻易是不会信任他的。所以他也只能赌,若太子要复当年之仇, 就一定需要他。
精明如荣国公,便是到了此刻, 他仍觉得胸中有数。
可他垂首许久也没能等到回应,心中也琢磨不出周沅是何意,只硬着头皮在那跪着。
只待那玄色锦袍忽而从身边掠过,似乎对他的话根本不在意,他也不含糊当即跪转了身,朝着那背影又是一扶手,这才先表了态:“不管是当初新政一案,还是殿下操心的香典司一案,老臣竭尽所能一定相助!只是有一点还请殿下格外小心,日前六殿下在校场遭遇行刺一事,乃是兵马司里插进去的人,老臣昨日在审问燕郊时,他才将此事都招了。”
燕郊虽然已经被斩杀,但他的供词还在荣国公手里拽着,有香典司贪墨一事加上火烧大理寺,足够让五皇子翻不起身。
这便是荣国公的筹码。
吧衣48乙六96③但周沅岂会不知,他顿了步子,斜乜了一眼:“那就有劳国公了。”
马车回往东宫的路上,赵六郎也在宫门口候着。
他抱着一大堆的案卷账册,稍稍弯了个腰,然后回禀道:“未免节外生枝,大理寺与都察院紧赶慢赶才将残留的账目都核了一遍,臣再与殿下核对一遍,也好早日让臣回去踏实睡一觉。”
说罢,撩袍就要蹭马车,予良却当即拦住,明知故问:“赵大人的马车呢?”
臣子的马车是不能进宫的,赵六郎算准了周沅此时要回宫,便在这候着。
从前赵六郎作为周沅伴读时两人便无这些讲究,他先是一脸惊奇,莫不是还有人在里面?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最后只能“啧啧”两声叫苦:“我这两天忙前忙后眼都没合,连马车都不给蹭一下吗?”
若是从前周沅是不会说什么的,但眼下他经常与苏悠同坐马车,就是这会人走了里头也全是她身上的味道,自然是不便再与外人同坐了。
见周沅都不吭声,赵六郎不可置信,随后妥协:“行行行,我就坐这边上不进去了,你们都是没良心的。”
马车轱辘在皇宫的甬道里缓缓前行,与上回周沅被廷杖他亲自送着出宫时的境地截然相反,赵六郎心生感慨,觉得这四年过得太过漫长了。
他护着怀里的书册,忽然问道:“殿下应该见到荣国公了吧?”今早出门时,他爹就向他打听太子的意思,他不敢猜测,便也没有问。
周沅“嗯”了句:“怎么?”
赵六郎道:“殿下今日没在朝上,没见荣国公那反水的模样当真叫一个精彩!如今局势一转他倒是知道怕,巴巴得又回来求殿下,可那心里实际不知道存了多少黑心坏水。”
“他与魏家,陈戟同流合污多年,魏家便是亲家也说卖就卖,陈戟的家人更是一个活口不留,如今侍奉了多年的主子也背叛的彻底,像他这样的老狐狸根本毫无原则忠心可言,殿下当真信他吗?”
周沅道:“没有信与不信之言,只有可不可用。”
赵六郎笑了笑,早知道他会如此答,遂顺着问道:“那苏姑娘呢?可有与她说明?”
马车里沉默。
赵六郎道:“你们俩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我听予良说,昨夜要不是她,殿下这会儿应该受了牵连,兴许案子也腰搁置下去。”
上回苏悠为了帮助周沅,瞒着捐了十万两解灾情,如今得知荣国公便是害自己父亲的人,也能这般理智的相信周沅,便也不由得替她说几句。
“这种事情不讲清楚,感情可是会动摇的。”赵六郎故意道,“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圣上都给你指婚了,若做得太过未免太明显了。”
马车已经行至了东宫门口,周沅掀开帘子,极为肯定:“她不会。”
荣国公的事情太过复杂,若此时告诉她,于她不利,也容易打草惊蛇。
赵六郎弯腰作个揖:“行行,知道你们感情好,是臣多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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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公至都察院受审,将旧案当初挪用修建宫殿的银款事无巨细的都交代了,钱款是内阁批的他也只是负责执行,况且苏景修官职比他大,他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也死无对证,所以并未担下什么罪。
倒是香典司一案,荣国公突然供出一些先前三司未曾核实过的一些账目,他先将自己摘干净然后十分巧妙得透露了一些实情。
比如陈戟是内阁首辅的亲信,自从新政一案过后香典司大清洗,香税制度也都是经内阁点头的才一直沿用至今。又比如每年上缴国库的银款前后有两笔数,初始的一笔是直接交给内阁,核实后再呈给嘉惠帝过目,而前后的数目每年都有差异。
年年香税都有预算最后入国库却年年不同,这种其中暗门不言而喻。
赵郢真听见此番言语时觉得震惊且荒唐,内阁如此肆无忌惮,为何嘉惠帝丝毫没有察觉?可心中直觉告诉他,或许并不是没有察觉而是知道依旧纵容?
对于这些供词,赵郢真不敢直接上奏,几番斟酌丝毫不知如何下手去修改,这份奏疏若呈上去,他揭得是仙佛金面行得大逆不道之举,可若不呈,他又愧对自己担这御史一职。
但他也知道这份奏疏关系着太子,也关系着与旧案能否继续彻查下去,赵郢真不敢冒然做主,遂将这份供状让赵六郎给了周沅。
周沅拿过后略微扫了一眼,确实如荣国公那日在都察院门口与他表忠心所说的一般,也并未说什么只让赵六郎将供状拿回去,交代无需修改,直接呈上御前便是。
赵六郎有些不明白:“这份供状要是呈上去,圣上恐怕又会猜忌殿下,那时候朝臣不一定会站在殿下这边,当真要这么做吗?”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香典司的贪污案竟然还扯上了嘉惠帝,如此一来,事情倒变得棘手了。
堂堂天子国君若轻易便让臣子问了罪,威严何在?嘉惠帝岂能容忍?
到那时候周沅必将站在新的风口浪尖,即便是为了朝堂与那些无辜者伸冤,又有几人肯冒着砍头的危险站出来进言?
嘉惠帝肯定不会承认,他不承认那些人自然也不会承认,这份案卷最终会销声匿迹。
隐忍四年,好不容易才有今日的翻身杖,何须又将自己闹到绝路上。
周沅平静道:“这供状若不呈,该死的人就不会死,他们这些人便能永远躲在后面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