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为了和你交换什么条件,才说这些话。”
顾影看他怨怼,心里更是发虚。横竖摸不准他究竟在想什么, 只得讪讪地道:“是你方才跟我说,要相互合作来的。”
阿光板着脸, 只觉得额角一阵揪疼, 也不知是伤口正在恢复, 还是气得绷紧了筋络。
“本来想跟你细说,你又觉得我藏私。顾影, 你总是自作聪明, 何曾明白过我的想法?”
顾影见他越来越着恼, 只得闭紧嘴巴,不敢再搭话。
看他轻倚廊柱, 这身病骨弱不胜衣,脸上因生气泛起潮红的模样,她心里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小手,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一般,有点疼,有点痒。
见鬼了,这模样好似是当初的李秀英,带病含恨,倒比平静和煦时风情更好,只看一看,就能把她的情思激荡起千层波浪。
她想好言好语去哄他,看他露出无奈的神色,却必须点头原谅的样子。也因看不够这风情,更想故意说些南辕北辙的话,好让他多生气一会。
“我……我……这不是有什么毛病了吧!难道这次进入戏文的时候,我的良心又被无情仙吃了?”
她自己也知道,这不是泛起情思的时候,只得强迫自己盯着阿光的嘴唇,听他一字一句说正事。
阿光被她盯得颇不自然,稍稍侧过脸去,故意不看她:
“你之前就知道的,无情仙可以任意拨快戏文里时间。
“在往常的戏文里,她不太会安排故事发展,一旦写完一件事,下一件事就不会连续上,只好大笔一挥,让戏文中时间飞逝,快进到下一段故事的时间。
“而在民国戏文中,我发现她学会了多线叙事的笔法。
“具体说来,就是在你拼仕途、奔前程的日子里,我的时间快慢和你是同步的。但这时故事不在我这里,我就像下了班的演员一样,可以自由选择做什么事。无情仙就像前台的导演,对我不得见、不得闻。只有用到我了,她才化身巩季筠来带我上台。
“在这出替身戏文中,我发现我几乎没有戏。除了养伤,整日无所事事。你身边的人也不再围着你转,你的戏仿佛都是主动抢来的,但也只抢到那么几场。其余时间,你也在和我一样,一分一秒地过日子。
“可见,无情仙的叙述中心,根本不在你我身上。在我们闲着的时候,顾县令一家,还有真正的顾衙内,都在做什么?我不能推想出究竟,但我知道,她们的事,一定比我们的事重要得多,丰富得多。而我们的情况非常被动。”
毕竟心中有事,他说着说着,也忘记了和顾影闹的别扭,转过脸来认真地望着她。而顾影随着这话思考,反而垂下眼皮,手指搭在下巴上,没和他视线相交。
阿光目光向斜下,望着她低垂的面孔。她把书生巾的青色束带从脑后顺到肩上搭着,随着微风轻轻掀起,又落下,他心里深处某个地方,也跟着掀起一点,又落下一些。
在之前的戏文里,他的爱总是来得毫无缘由,因为他本就是为配她而生,为奉献给她而动。到了他觉醒之后,这天生的惯性,竟还是这样难改。
他试过冷淡,试过撇清,甚至在这出戏文一开始,说服自己去恨这张脸,扮演好一个死心之人。
可一旦发现她的处境艰难,他就能立刻说服自己:“我两人的纠葛,等去了后台再分说。现在戏文里有事,还是要相互扶持。”并主动贴过来帮她。
他讨厌这样反复落入情丝纠缠的自己。
却无法讨厌她。
“阿光,我还有一个问题。”
顾影想得差不多,搭着话一抬头,却看见阿光慌乱地再次避开她的注视。但这次,他脸色苍白,仿佛在怕着什么。
“你怎么……”
这话还没问完,她就忽然睁大双眼。
她看到在阿光衣襟之下,有一点红光,明明暗暗,却不曾熄灭。她也感觉得到,阿光心跳的频率,砰砰,砰砰,每一下都和那红光呼应着。
是她那团心头血。
在这红光闪动之中,她的心仿佛被牵引着,砰砰,砰砰,逐渐和他趋同。仿佛他的心脏跳动在她的腔子里,就连细微的情绪也能传到她的脑海中来,不用言语就能读懂。
是不是因为这种关联,两人才能共度同样的时间?
对啊。光和影,是有彼才有此,不会独立存在的。
也许是刚才思考了太多事,在她脑海里,各种念头、回忆,都还在飞速转着。那些细碎的线索从四面八方汇聚进来,汇成一阵狂风,忽然吹散所有云雾,在一瞬间彻底通透。
“阿光!你放心!”
阿光也隐隐觉察到两人的牵连,但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顾影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叫喊,惹得他身子顿时僵住,随即觉察到,刚才那关联已被打断了。
他的心开始乱跳,烦乱之中口气不善:“胡说什么!我有什么放不放心的!”
顾影一点也不在意,满脸的喜悦毫无遮掩,一张口,便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快速说着:“你教训的是!是我自作聪明,把心思用歪了!我刚刚想明白,你帮我是因为喜欢我,但我连那么浅显的借口都听不出,还拿这话堵你。是我辜负你的心意,错把你看做外人!你放心,你放心!我对你的心也没有变!”
阿光毫无预警,就被她一句一句揭开心中难言的秘密,只觉得整个脸都在发烧。偏偏她一边说,还一边兴奋地往前凑。满脸的势在必得,满身久违的攻击性,让她整个人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阿光根本没有掩饰心思的时间,在慌张中渐渐后退到廊角的柱子旁边。她再前进一步,他整个背都抵了上去。
顾影的眼睛亮得吓人,抬起手来,轻抚阿光脸侧。
“阿光,我们不是合作的关系,更不是对立。你是我从心里拿出来的人,所以你和我心里流出来的血相互呼应。你便是我,我也是你。你放心待我,我们之间,天然就该百无禁忌。”
“你……你在说些什么……”
“你感受一下,这个。”
顾影将手掌盖在她感受到的红光处,轻轻往下一压。
她的感觉没有错,心血坠子就挂在阿光贴身之处。她的本意是让那坠子贴合阿光的肌肤,提醒他一下。却不料那坠子随着她手按下去的力度,像冰块一般融了进去。
“嗯……”
对阿光来说,这触感也像忽然吞下一块冰,凉飕飕的不舒服。微微弓起身子,皱着眉打了个寒战。
“诶?”顾影也吓了一跳。
急忙伸手,将他领口打开,只见那心血坠子早已没入胸膛深处,光亮极弱了。系着坠子的红绳倒还在外边,像细细的血线,正在流入他的肌肤。
阿光的感觉又变了。
“热……”
顾影立刻将手贴在他心口,顿时觉得自己心口也开始发热。她知道自己所想不错,闭上眼睛细细体味,觉察得出那滴血液正在缓缓融化,释放出惊人的热量,同时也释放出曾经发生的一切。
聂青鲤是如何在无情仙手中修改成了顾影,顾影又是如何进入了《碧玉簪》戏文。在反复的掠夺和赋予之中,她是如何理解戏文的意义,如何和无情仙索要法力,如何凭自己的意思抟出一个人偶,如何承担了良心谴责的代价,如何吐出心血激起人偶的共鸣……
阿光热得鼻尖出汗,心绪随着当时的顾影而动。回忆终了,胸中温度才渐渐恢复正常,顾影也放开了手。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果真是个纸片人。”阿光掩起衣襟,“无情仙也用她的金丝和我相融过。我当时没有感到明显变化,但进入戏文之后,想事情好像比从前通透些。”
他直起身子,面向院子的方向,深深呼吸着微凉的秋日气息,唇边有了一点笑意:“如今有你这颗心头血相融,我心境好像又放宽了一点。在以前戏文中纠结过的事,回头想想,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我一开始赋予你的不够,无情仙才给你补全。”顾影说起这个,已经坦然无愧,“我从前没意识到自己是个纸片人,总觉得我的夫郎不需要有太多智慧,只要娴静顺从就可以。但实际上,你并非凡世的男子,而是我理想的化身,我不该过于保守。”
阿光也坦然听完,才道:“好了,互相检讨到此为止吧。你我百无禁忌,这话还算数?”
顾影不暇思索:“自然算数。”
“我可以提出任何不客气的要求?”
“当然。”
“那我就直接说了。”
“洗耳恭听。”
阿光认真地望向顾影。
“娶我。”
第136章 不归
顾影愣了一下。
本来想笑着回他一句“求之不得”, 但转念一想,就明白这短短一个要求有多难,也就明白刚才思绪同步之前, 他在慌些什么,怕些什么。
“你是要强行抢戏,让你我身边成为第一舞台。但是,无情仙一定会利用周围环境大做文章, 渲染你嫁给三个不同的人, 大不洁。”顾影自己点了点头, “从你觉醒以来,你我沟通一直不畅快, 你也不确定我能和你合作到哪一步,所以总不能放心。”
“我还有一种不甘心, ”阿光补充,“在无情仙的戏文中,男子是不可能得到自由的。我这个男主角对故事的走向影响有限,一旦等到你我相遇, 你的目标就必须是我的目标,我的能力必须用来成就你规划的蓝图。我原本不愿如此, 但逃离这个位置后, 戏文里却也没有别的位置给我, 我只能接下这种角色,只能这么演。就连寻求变局, 也要依附于你。”
若是从前的顾影, 可能只会哄劝他放下一时的情绪, 可如今感触到合二为一的玄妙心境,她便无所保留。
“阿光, 女主角也并非为所欲为。你发现了吗?这戏文里的世界,都遵循着一种看不见的规则,就连作者无情仙也无法脱离。我们姑且称之为‘天道’。
“这天道虽分阴阳,阴阳却天然无贵贱。戏文中的尊卑关系,那是遵循无情仙制定的规则,和戏文中的人伦相辅相成的。在我看来,这是人道,而非天道。
“我们不能逆天,可作为戏文的主角,也不必受戏中人道所限。你虽是男子,不过是另一个我;我虽是女子,不过是另一个你。你我阴阳相合,本来就是一个整体,那我们就该先成就共同的大目标。
“只是在从前和这次的戏文里,大目标都和我的命运紧紧联系着,让你误以为,你只能成就我。其实你的付出我全都看在眼里,感念在心,对你更加爱重,就像爱我自己。”
阿光感触在心:“可我不能只依靠你的爱重立足……”
顾影笑着拉起他手:“那当然不是。你本来就立足于你的位置,我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是相互交织的光影。无论戏文中的别人觉得如何,在我心里,你我的位置是等同的。”
阿光垂着眼,千头万绪,被她手指不经意的摩挲渐渐抚平。他反手握住她,将她的指尖又带到自己胸口,轻轻按下去。
“希望你不负今日之言,希望我不悔今日迈出这一步。”
午宴上气氛正好,阿光便将顾影那日送来的砚台当面交给万鸿博。万鸿博爱不释手,连连夸顾影目光独到,下午便将它置于案头,和她谈今说古,直到晚间。
顾影先前捎了纸条给顾县令,道是今天和万先生相谈甚欢,要留宿在万家论论诗文。料想顾县令心中有鬼,定然会不答应,便预先做了十足准备。
果然,顾县令让家丁奴仆们找过来了。
一群人阵仗很大,拎着灯笼,打着轿,势在必得的模样。小胡同里很少如此喧闹。
为首的自然是顾县令妻夫的心腹,周管事。
“衙内,大人让我们打了轿,来接您回家去。”
顾影故作惊讶:“我和娘亲说过了,今晚要留宿在此。怎么好劳烦各位又来一趟?”
“衙内,我们来都来了,不然您就跟我们回吧。”
顾影笑道:“那可不行。我难得遇上岳母这样的好老师,就是聆听几天几夜的教诲都不够,怎么舍得回去?我娘亲也是读书人,你们便这样回话,她一定会体谅的。”
“衙内怎么如此为难小的?小的们也是听命行事,这轿空着来了,哪有空着回去的道理?没做成大人吩咐的事,这……”
顾影冒充听不懂管事的言下之意,一脸不明白,抓着表面的话做文章:“怎么?轿子不能空着来去吗?我却不知道还有这等‘规矩’。——哦,我想起来了!是结婚的时候,接新人不能空轿。平时打轿也要这样子吗?这也不难啊。你们带来这么多人,随便找一个坐进去压压轿就得了呗。”
周管事也不知道她今日怎么变得如此难对付,只得打起精神赔笑:“衙内,不是这个意思,是老身嘴拙,说错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