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光点了点头:“我也想这样,对比书中情节和戏文中发生的故事,摸清无情仙取舍的思路,不被闲置的时间困扰住。”
发现了新线索,两人的脑筋都活跃着,谁也没睡着。不约而同地将云浪宗心法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倒比好好睡了一大觉更见精神。
“这……这怎么可能?”
在县衙角落的小院里,玄幽歪在榻上,额上渗出不少汗水,沾湿了鬓发。
她清瘦的容貌,在一夜过去后显得憔悴不少,大睁着双眼,那里面盛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我明明做了法,用了药,那顾影也没有离得太远。为何经过一夜灵识探查,竟然找不到她任何破绽?相反的,她的神识比从前更加坚固,简直是固若金汤!”
难道是因为县衙之中灵气不充盈,让她的功力退步了?
玄幽觉得,有这个可能。
于是她披上外衫,悄悄出了县衙,到郊外找了个灵秀之地,盘膝坐下,开始推演天数。
日上中天,又往西斜。
这复杂的运算耗空了她的神识,一天之间,便染白了她鬓边的发丝。而她只知自己心力不够用,坚持催动所有的精神,手中不停掐着诀,口中不停地念念有词。
树梢轻拂,一只林鸮飞过她的头顶,嘶哑的咕咕声,猛然将她惊醒。
“怎会如此!”
第138章 责罚
“赵先生!这……这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在万家书房里, 顾影捧着记忆中那方荷花砚,难掩脸上的兴奋神情。
赵德亭看她喜欢,就舒展眉眼笑道:“真是兜兜转转, 好事多磨。原先我堂姐说你要来,我从思贤堂定下了这方砚台。那天你在思贤堂遇到我时,我手中提的就是它。”
顾影想起当时情形,笑着点头:“难怪我后来问掌柜时, 掌柜只说好像有, 帮我找找。却不知赵先生已给我安排好了, 正是‘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是我的终究是我的’。”
阿光在旁, 听她一时兴起胡乱说话,这话又说得不太吉祥, 就给她使了个眼色。顾影眼神一闪,倒也明白,只是附和赵先生说话,再不抢着应答。
万郎君在一旁, 原本没怎么在意,但见阿光总是望着顾影, 顾影又时不时望回来, 心里就有些不稳。于是用心观察了一阵, 将二人两人眼神一对,颇有默契的模样尽收眼底。
这哪里还有不懂的呢?
他便盘算了一遭, 趁几个女子正说得热闹, 将手拉住阿光的衣袖轻轻一扯, 把儿郎带出屋来。
“爹爹,什么事?”阿光好不容易摆脱病容, 一身畅快,说话也是带着几分笑意。
万郎君心里直发沉,手上加了些力气,一直走到远处的拐角,停了停,自家觉得不妥,这才把阿光的手腕一甩,低声斥道:“别做声,跟我回房。”
阿光不知何意,但见他神色不对,只得应了一声,乖乖跟随。
这深秋的天气也不算太凉,万郎君却让陪房把门窗都关严了,又不许人站在近处,这才开口问道:
“你这小子,有什么要主动交代的?”
阿光闻言一怔,又感觉气氛莫名的熟悉。心里念头一转:“看这个势头,仿佛是一折《拷红》。若他真是因为发现了我和顾影的苗头,要找我谈谈,那就说明,我们的策划已经成功开了头。”
如此经典的场景,无情仙一定不会忽视,而是会好好看着,描摹到书稿之中。
一定要小心应对。
他又眯了眯眼睛,脸上带笑,似乎全然不懂:“爹爹问儿何事?孩儿实在不知,还请爹爹教导。”
万郎君看他神情轻松,带着些闺中儿郎含情娇憨之意,便知道自己猜得差不多。
原本他只是想细问问阿光对那顾师姐是什么印象,徐徐图之。却不知怎么,只要一回想到刚才那情形,他的心绪就不由自主了。原本一分的怒意,蔓延成了三分,五分的理智,忽地被吹散成了半分。
他是个好性子的郎君,这一股心火烧了起来,自己都有些奇怪,却又不能自控。
“阿光,你什么时候学得这副轻狂样子?男孩子家说话的仪态到哪去了?这么嬉皮笑脸,成何体统?”
阿光一怔,下意识就不再笑了。
“爹爹……”
“跪下。”
“爹爹!”
万郎君双眉一竖,声音陡然高了:“怎么?非要请来家法供在面前,你才肯听得进去?”
这声息不对啊!
还真要《拷红》了?
阿光心中忐忑,只得提起下摆,跪了下去。
这时候,他有点体会到,为什么从前的顾影总是入戏太深,以至于当局者迷了。
故事走向到了这里,矛盾牵引他来到了舞台正中。尽管他明白大家只是在各自的角色中演戏文,但他心中自有纲常伦理,也很清楚戏文中的他应该处于什么位置。
当真是长辈见责,他别无选择,只能生受。
而他这想法,比他跪下去的动作慢了许多。这让他更敬畏于戏文的“天道”,不敢随意行事。
万郎君见他还算乖觉,心中总算升起一丝宽慰。
“我便直接与你说吧。方才我看你在书房,和顾影互相递眼神,眉飞色舞,颇为轻狂,已经远远超过了师姐弟该有的尺寸。你可有自觉?”
事已至此,阿光一想便已明白,他不能按照原计划直接大方承认两人的心思,不能强势扭转局面,更不能强迫戏中其他人必须接受主角突如其来的改变。只有维持住原先的形象,利用好戏文中的天道和人道,才能演出改变剧情走向的一折戏。
按照万家儿郎的身份,他就该说……
“爹爹,孩儿没有存着越界的心思啊。只是昨日娘亲和爹爹都忙着,我便招待了顾师姐一晌,和她熟悉了起来。也许是顾师姐虽然和……那人长得相似,但为人和蔼可亲,待我也温婉有礼,我便心中轻松,相处时无意失了些分寸。”
万郎君心中并没有轻松一些:“当真无意?”
阿光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立刻低了头:“我……”
欲言又止,嗫嚅半晌,手指紧紧绞在一处,耳朵尖上都泛了红,才细声细气地道:“我不知道……”
他自家觉得:“这姿态是不是有些粉气?若这般做作,倒不像是心悦之,而像是有了一腿。唉,要是表现再端庄些就更好了。”
这下,可是真的脸红了。
万郎君看了他这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本有许多话要问,也有许多道理要讲,可是想想这儿郎曾经嫁过两次都不得善终,又想想那顾影,至今未恢复记忆,也不知道家中可有娶夫,相处时日还短,也不知道今后是不是良配……
可哪容得他再想啊?
这孩子已经把心思轻付,对未来却丝毫没有防备!
“万子烨!”
阿光听得肩膀一抖。
“天啊!要不是爹爹叫这一声,我都快忘了这名字。也难为无情仙,为了今天这一出,还专门起了个学名给我……”
他的角色虽然该糊涂些,但本人心里亮堂。当爹的如此语气,连名带姓地叫他,这事就不能善终了。
“怪哉,我爹爹并非寻常那些无智男子,怎么今天话也没问几句,事情都审不明白,就这么连说带吓地逼我?”他低着头想,“莫不是无情仙的把戏?”
且看看这事究竟怎么发落!
万郎君把跪地的儿郎晾在那里,自己在衣柜抽屉里摸出一把硬木的尺子来,攥在手心,寒着脸走回儿郎面前。
“背一遍《男诫》给我听。”
阿光又是一怔。
在他每次进入戏文的时候,脑海里都有些关于角色的事情。他身为男主角,总是贤惠多才那种人,知道自己熟读各种《男诫》、《孝经》、《男论语》之类的书。可今天万郎君突然一提起,他才惊觉:那只是一种感觉而已,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具体的文字!
是无情仙故意要坑人,借万郎君的手,教训他强行加戏的想法和行为!
不行,一定要想个法子,转圜一下。
“爹爹请息怒……都是孩儿的不是。可是爹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别说孩儿自忖没有行差踏错,不过是无意中和顾影走得近了些,不至于出格至此,不至于受这样的责罚啊。”
却只见万郎君面色严肃,望着他道:
“这话虽然不错,可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不是闺中儿郎,而是嫁过两次的郎君了。
“先生不甚拘小节,我也一直疼爱于你,不愿用太严苛的规矩束缚你,可你自己心里总该有个比量。如今你和离之事尚未做成,在名义上,你还是顾衙内之夫,顾县令的女婿。
“阿光,你不要怪为父苛责。如今在家,关起门来你犯了小错;他日这错处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人人都要说咱们万家,当世名儒,养子不教,家门里出了浪荡不贞的儿郎。
“即便先生不在意名声,我不在意名声,可是外头那么多学子,天下那么多儒生,若这话传扬开去,总会有人听信,总会有人忌讳。
“若只有学子们知道,倒也罢了。若这话传到官场之上,先生的半世清明毁于一旦,那影响到的不止是咱们自家,还有她举荐做官的所有学生,甚至可能到达天听!
“圣上对先生一向有些敬重,将先生作为士人标榜。若这标榜自己污了德行,岂不是在圣上的名声上也狠狠踩了一脚?到时候,咱们家如何能有安宁,如何能得善终?
“为父今日以《男诫》警醒你,你身为男子,可以无知,但万万不可愚昧,凭自己一时欢喜和任性,败坏掉清白家声!若是因为父疼爱你,放纵你,最终竟使你有辱门楣的话,你让为父如何向先生交代,如何向万氏一族交代?”
阿光方才应对剧情,感到游刃有余,此时听了万郎君的话,一字一句,都像山一样沉重,压在他心上,令他喘不上气来。
“是啊,我确实错了。
“我不该轻视戏文中的人伦之道,不该在没有前文根基的情形下强扭剧情,尤其是不该凭空建立角色的感情关联。
“我总想跳出来,在客观的角度看戏文,总觉得自己是男主角,有足够的影响力。可我却忘了,男主角,也是处在这戏文里的!
“为这个轻率的决定,我是该受些教训。”
万郎君见他似乎懂了,半是欣慰,半是痛心。
“《男诫》。”
阿光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将手掌平举,伸了出去。
“是孩儿恣意任性,有愧爹爹教导。今日爹爹见问男诫,孩儿竟无法对答,都是因为得意忘形太久,已将书中之言全然抛在脑后。孩儿顽劣,给爹爹添麻烦了,请爹爹不要吝惜责罚,狠狠打我吧……”
第139章 捅破窗户纸
万郎君咬着牙, 连连点头。
“好。好。你知道今日为何领罚,便要在受教训之后,真的犯错之前, 痛定思痛,好好改正。现今你长大了,凡事自有主见,似小儿一般打破手心也无意义, 便数足五下, 引以为戒。”
“……是。”阿光手掌微微颤动。
他预感, 这五下戒尺,定然也非同小可。
可他自己走岔的路, 是要自己负责的。
谁也怪不得。
“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捱过了, 便无事了。”
原本两人都是这样想,可谁知这种时候变得分外长。
板子刚落下,阿光的手心就红了一片。父子两个较着劲似的,谁也不吭一声。房间里一片寂静, 每间隔几息,便响起一下抽打的声音。
万郎君看着儿郎白皙的手心已经肿起三条血痕, 握着戒尺的手便有些发软。阿光自然知道这戒尺为何迟迟不落, 心里比手上更觉得痛楚, 心绪难平,泛上眼角, 刚够打湿睫毛。
正在此时, 房门一下被人推开。
“郎君这是做什么?”
万鸿博似乎不知避讳, 竟然带着顾影直冲回房。一看父子两个的情形,立刻赶去郎君身边, 抢下戒尺来。
顾影自然是一进门就蹲下去,查看阿光的手。只见阿光有些躲闪,脸上带着难堪的神色,不愿她碰,心知不好。
两人的计划,原本就是要故意露出些首尾,给万家发觉,随即吐露心声,表示她们已两情相悦,争取早点确定关系。此刻阿光显得如此避讳,定然是万郎君刚才说了什么重话,打破了他的心防。
万家不是拘泥世俗的作风,否则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克妻克子的不详儿郎接回家来了。所以,这动摇阿光心志的,一定不是万郎君的主张,而是无情仙在用戏中伦理来阻挠她们的计划。
顾影心思一转,便知道此时该怎么办,立刻跪在阿光身边,自家告罪起来。
“老师,师夫,这都是学生不好,和师弟没有关系!”
万郎君知道顾影身负功名,又是京城大家出身,赶忙绕开两步,不受她的跪。他只怨万鸿博不分轻重,竟带着客人来内院,却又不能明说,只得幽怨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