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周管事说的哪里话?您是家里的老人儿了,多少事都要过您的手,哪见您疏忽过什么呀?”
顾影把眼睛一眯,嘴角一翘,仿佛是被灯笼的光晃到的样子。
她那心里,比灯光还亮:“从‘我们’到‘小的’再到‘老身’,一会放低姿态,一会又倚老卖老,你跟谁充大头蒜?要是你们家真正的衙内站在这里,你敢这么说话吗?”
周管事自然觉察到她的目光,脸上的笑都快僵住了:“衙内体谅,夫人不放心您独自在外居住,这离家也不远,明儿再出来也使得啊,今晚就先回吧。”
顾影笑道:“这倒奇怪了,万家上下这么多人,我夫郎、岳母岳父都在这里,我怎么是独自外住?我这么大的人了,我娘亲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瞧您说的,这不是夫人担心您饮食起居上一向娇惯,在外边多有不便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总归还是自己家里住得舒服些。”
“哈哈哈!”顾影笑出声来。
不就是拿腔作调吗?
谁还不是个演员了?
“周管事说话真好笑!万先生是我岳母,儿媳做个半女依靠,那万家自然就是我家。我和夫郎多日不见,和岳母相谈甚欢,正玩在兴头上,周管事你偏偏要拉我回去做什么?
“我娘亲让你来接我,我敬你年纪大了,跟你好言好语说明情况,我娘亲自然会决断,你只去回话就好了,却不料拿些罗里吧嗦的理由搪塞我,倒想做我的主!”
万家管事冷眼旁观半晌,眼看戏再演下去未免过火,急忙拉住双方打圆场:“周管事放心,我们家虽然门户小,可也不会亏待了衙内,你莫扫了她的兴头。我家先生说了,衙内在这里吃喝玩耍,自有她照看,不会放纵。你把这话捎回去,县令大人不会和你为难。”
周管事见顾影装傻充愣,万家这般维护,话里意思不太单纯,心里没底。可事情僵在这里,她身为奴仆,确实不敢做得太过分。无奈之下只得松口:“有劳您家了。”
“好说好说。”
顾影和万家管事也不多客套,立刻进院把大门关了。
不一时,那院子里传出的欢声笑语,便刺疼了有心人的耳朵。
听过周管事的回话,顾家方寸大乱。
顾主夫无心用饭,随便吃了些便叫撤了下去。妻夫两个回房去屏退左右,他面上的焦急已经无法掩饰。
“她竟然要留宿万家?她……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顾县令眉宇也不舒展:“我看未必。你也别太焦躁,我来操心就好。”
“我怎么能不急!”顾主夫坐也坐不住,“可不能让她跑了,坏了我们颖儿的大事!”
顾县令道:“我有分寸。我看万鸿博未必知道其中秘密,若我们三催四请的惊动了她,就不好了。今晚上我们就适当放松些,若顾影明儿也不回来,想必事情就不太妙,需要我亲自去一趟。”
顾主夫听不进去:“她倒是安逸,随便任性!可怜我家颖儿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这一整天不知道吃了什么,住得可好?她还小,都不会照顾自己,从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他抱怨了一阵,又把矛头指向顾县令。
“都是你,都是你!我怎么昏了头,竟答应你这种馊主意!为了搏个大前程,害得亲生孩儿流落在外,反而把个外来的假货带回家供起来。那假货虽然失忆,可是你看见没有,她对我那态度冷冰冰的,根本不把我当爹看!我还以为她们大户人家的女儿都孝顺有理,谁知道竟是这种白眼狼。”
顾县令一直默不作声,他更是心烦意乱。
“你还我女儿,还我亲生的娇女儿!”
“别闹了!安静会行不行!”顾县令头疼不已,“当初说起换人的时候,你可是满口答应。怎么,一点不如你的意,就全是我的错了?再说了,你们男人家有什么亲不亲生的?孩子是我生的,顺带叫你一声爹你就抖起来了?看你这么疼爱她,别只和我吵。去,开门去外头大街上喊喊,让全河东县都听见才好呢!”
顾主夫被她一噎,再不敢高声,恨恨地扭过身子去。
过了一会,自家又觉得委屈,数落着:“若是当年再多生一个,好歹现在还有个亲生女儿在家里。只有颖儿一个人,她走了,我身边立刻就寂寞了。”
顾县令凉凉地道:“你就知道又生个女儿?若是生出个赔钱儿郎来,养到现在也到了出阁的年纪,成了泼出去的水。你还是在家闹腾我。”
顾主夫一时无言以对,把脚放在脚踏上重重跺了两下,还不能解气,便从坐榻上下来,想要走远些不理她。
顾县令忽然有些好笑:“早知道你这么怕寂寞,我就该多娶几房侧室放在家里,好生陪你热闹热闹。”
顾主夫一阵风似的赶回来:“姓顾的!你敢!我饶……我娘家饶不了你!”
“你娘家天高皇帝远,”顾县令半真半假地说着,踱步往外走,“到时候只说是你贤德,喜欢家里热闹,硬要我娶进来的。你娘家还得夸你。”
顾主夫见她快走出去了,心里危机感满满,一把拉住,问:“都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第137章 道行
顾主夫越使小性儿, 顾县令越是觉得好笑:“我这就去秦楼楚馆逛一逛,给你物色几个年轻貌美的好弟弟。”
听得顾主夫倒吸一口凉气,正要发作一番, 顾县令就把他话头截住:“好了好了,跟你逗着玩的。我去找玄幽道长商量一下,心里好有个底。”
“行吧。”顾主夫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铜环, 环上挂着几把钥匙, 递了过去, “夹道上二门和三门的钥匙。”
他给顾县令系了斗篷,戴了风帽, 心里还不舒坦。
“早点回来。”
顾县令一笑:“怕我真的出去逛?”
“谁说我怕?”顾主夫虚张声势提高了声音,“那些小贱人若是敢进顾家的门, 我有的是整治人的手段!”
顾县令笑着摇摇头,沿着昏暗的道路走了出去。
县衙后院有个景色很好的小园子,到夜间再看,可不似白日。石桥曲折, 碧水清冷,假山丛立, 花枝树影在昏暗的月光下变成一片浓黑的影子, 偶尔像鬼手一般牵住路过之人的衣角, 吓人一跳。
若是对这里不熟的人,只怕很难摸索路径。可这段日子以来, 顾县令不知道走了多少次, 就是不打灯笼也能顺利通过。
来到园子一角, 轻轻推开门扇,闪身进去, 到几间不起眼的小屋前,她才出声。
“仙长,可曾歇了?”
屋内立刻亮起灯火:“进。”
顾县令丝毫不计较玄幽的失礼,轻手轻脚进了屋,只见玄幽散着头发,敞着道袍,盘膝坐在榻上,正在打坐修行。
微弱灯光之中,她肃穆的神情不似来自人间。在她头顶,一缕如烟如雾的气,正在缓缓上升。
她好像没有离开过半步,烛火却在桌上两臂之外的距离。联想到刚才一听询问,灯火即亮,又见她手边并无火刀火石之物,真不知道是用什么仙法点燃了灯。
人如其名,像神仙又像鬼魅,实在捉摸不透。
每次看到这些神通,顾县令都会心生敬畏。急忙放低姿态,小声道歉:“真不巧,打扰仙长清修了。”
“无妨。”
玄幽连双眼都没睁开过。
顾县令也是被藐视惯了,随即长话短说,将顾影拒不回家的事简单告知,便问:“仙长,你说她会不会是恢复了一些记忆?”
玄幽不以为然,神色平静:“不可能。”
顾县令又道:“上次仙长做法之时,言道顾影可能是修行之人,练过什么仙家法术,让我去查个清楚。”
玄幽猛然睁开双眼,语气变得有些急切:“如何?”
顾县令老老实实道:“她只是一个普通学子,从未与道门有来往,也未见她热衷于玄学。”
玄幽皱眉思考了好一阵子,才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道:“儒生学百家之术,也会接触到《老》、《庄》、《列》、《淮南》等道家典籍。难道她是如此不知不觉之间入了玄境……”
顾县令就是再信服她,对此也有腹诽:“儒生的本行还是四书五经嘛,科举又不考黄老之术,即使读了些道家书典,也就是增长见闻罢了,怎么可能看看书便会修道?”
果然玄幽也想到了这里,又接着道:“不可能。世上没有天分如此之高的人,可无师自通积攒修为。若果然有,只有一种可能。”
“神仙下凡?”
顾县令听得荒谬,实在忍不住插了话。
却见玄幽一脸讳莫如深,屈指算了半晌,才答道:“此乃天机。”
顾县令见说不到重点,有些心焦:“仙长,我觉得不会。一开始我们做法抹去她的记忆时,还是很容易的。只是到上一次才遇到了阻碍,可能是某种巧合。”
玄幽轻轻摇头:“我感受到的,并非如此。”
顾县令面上一副感兴趣的模样,等了半天,却发现没下文了。顿时心头火起,暗暗骂道:“这牛鼻子真是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少说几句客气客气还好,说多了就绕来绕去不给准话。要不是看她的法术真的有效,我整天上赶着遭这种罪干什么?”
其实玄幽不是个很擅言辞的人,心中有事往往倒不出来。在上次做法,直接对上顾影的神识时,她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说。
勉强比喻,就好像一柄很厉害的宝剑,自以为无敌,却对上削铁如泥的百炼精钢匕首,差点被折断。
但她不可能和顾县令这种外行人讲起此事。
夜色深了,就连墙外的虫鸣都静了。顾县令实在不想再多留,只得把最直接的大白话拿出来:“仙长,上次做法已经过了好几天,如果今天不及时做法,这失忆效果还维持得住吗?”
玄幽不动容,口中却问:“只有今天?”
顾县令就知道事情拖不得:“对。我让管事去请顾影回家,没能请得动。看她那意思,大概是乐不思蜀。明天若能让她回家,仙长及时做法,可否万无一失?”
玄幽淡淡道:“将镇静药方中的剂量加倍,强行为之,倒也可以一试。”
顾县令这才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对了。仙长,我听下人传话,万家似乎话里有话。我担心万家查出什么告诉顾影,浪费了我们的安排。”
“那倒无妨。明日我开坛做法,将她的记忆再次一概抹去,今后不得接触那万家之人,可保无虞。”
顾县令却犹豫了:“万家……我精心留着这条关系,是为了‘我家女儿’的前程。这样一来……必须要舍弃了。且容我再考虑考虑。”
玄幽从鼻子里细细地“嗯”了一声,又将双眼合上。
顾县令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出院掩上小门,在夜色中久久徘徊。
与此同时,顾影和阿光正趁着无事,在房中密会。
正因为白天,两人互诉衷肠的时候,阿光一时心神激荡,就把顾影的手掌贴在自己胸口。到了下午,顾影就发现,她记忆里多了几个片段,好像是用阿光的眼睛看到的。
“既然那心头血能连接神识,让我看得到你的记忆,你也应该能看到我的才对。”阿光这么推测的。
顾影就提议:“那我们索性把所有的记忆都梳理一遍,在以前的戏文中得到的经验,或许对现在的情况有帮助。”
两人放下床帏,各自伸出一只手,按住对方的心口。
砰砰,砰砰……
这种心跳声渐渐同步的感觉,是互通心绪的开端。
此时夜深人静,两人为求心静,都闭上了双眼。并无人看到,在她们的身体周围,渐渐包裹起细密的金丝。
接着,那些共同和单独的经历,便如开闸的洪水,在两人脑海里流淌起来。同时,金丝在两人之间快速地流转,最终分别溶解在两人体内。
张开眼睛的时候,好像觉得身体比从前舒服了好多。
显而易见的,是两人的气色红润了起来,即使在夜色里,也显得容光照人。顾影胸中那股窒闷的郁结之气,阿光额上的伤口,全都消失了。
“是不是因为我们在修仙的戏文里停留了一阵子?”阿光沉吟,“我在云浪宗看过她们的心法,但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只是记下文字,并没有修炼。那段记忆给了你之后,你好像也翻阅了一会。”
“我在戏文里时,因着立场的关系,对云浪宗刻意忽视。如今返回头看看,真不愧是仙门正宗,基础心法深入浅出,只这么一时半刻的接触,就能让人受益。”
“有这个心法加持,再加上我从前习武、炼剑、学戏等等经历,我若重新拿起剑来,坚持长期练下去,想必在以后的戏文里就不会直接吃苦了。”
“对,无情仙赋予我们的好东西,我们要把握住;给我们使的绊子,我们要吸取教训。”
这次从头梳理,还有不少意外收获。
两人都找到了从前没有过的回忆。而且,两人的记忆融合之后,又在脑海中化成了几篇书稿,想来那就是无情仙根据戏文写成的小说了。
顾影归心似箭,简直不想再继续眼前的戏文了:“真想早点回到后台。到时候,我们一定要将这些书稿拿出来,用眼睛好好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