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的规矩,需得朕亲手写下诏书,找来文武重臣见证,盖下国印才算生效。如今朕连笔也握不得,便先令舍人们拟诏,以宁王暂理国事。待调理几日,就正式……”
“陛下!”杨皇后扑到榻边,“您英明神武,万万不可听信崔氏之言啊!”
阿光轻哼一声:“什么叫本宫之言?本宫不过是建言,真正做决定的还是陛下。姓杨的,你还想把持皇上不成?”
杨皇后闻言,转头便揪住阿光,怒骂道:“贱人!你莫以为本宫看不出,你觊觎后位多年,嫌本宫碍了你登天之路,竟然连我下毒谋害皇上的话也敢说!还有宁王许给你什么好处,让你颠倒黑白,蛊惑皇上改诏?她若大权在握,她家自有夫侍,难道能许你这残花败柳当皇后吗?哦!我知道了!莫不是你早已红杏出墙,跟她做成了一对狗男女吧!”
阿光一面抵挡他的攻势,一面红着脸吼道:“自从当年我进王府时起,你心里一直不服我比你年轻比你得宠!你自家也不想想,要不是你丹阳侯府功高盖主惹人忌惮,你有何德行能做皇后?你也莫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和宁王殿下清清白白,她才没有给我什么好处,是你做法自毙!”
“你们!”皇上似乎气得极了,“宁王!愣着干什么!便由着他们闹吗!”
宁王这才赶紧上手阻拦:“皇姐夫,皇姐夫息怒……这里有误会,你若是觉得被冤屈了,臣妹会调查……”
皇上却捶着床怒道:“你还叫他姐夫!他照顾朕多时,朕身体却越来越差,难道朕不知道原因吗!趁今儿清醒,叫舍人们先拟废后的诏书!快去!”
“陛下你疯了!若是如此,我也——”
杨皇后从头上拔下玉簪,往床柱上一磕,玉壳应声而碎,露出里面一把极细小的刀来。他目露凶光往凤榻上扑去,阿光眼疾手快,喊了一声:“护驾!”挺身迎了上去相搏。
人群推挤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状似疯狂的两人,以无声地唇语互相道了一声。
“保重!”
一声闷哼,簪中刀刃刺入阿光胸口,血溅前襟。但他忍痛将杨皇后推开,让他和床边灯台一起摔倒在地。
宁王高喊:“禁军何在?速来护驾!”
禁军得了命令,这才赶入殿内,将还要继续行凶的杨皇后死死控制住了。而崔贵君皱眉坐在地上,伤口血流如注,似乎要发怒却没有力气:“你怎么如此蠢……这样改变不了世人对你的看法,真相瞒不住悠悠众口!”
杨皇后在“绝望”中笑出声来:“本宫就是死,也会死在皇后之位上!你算什么东西!哈哈哈哈哈——”
“疯了!真是疯了!”皇上气喘连连,“现在就拟诏!朕要废了这个弑君的疯子!让丹阳侯来!让丹阳侯交出她的功券,领走这不贤不忠的逆子!杨氏一族从此给我充军边关,不得入京!”
一片混乱之中,竟也没人顾得上让皇上息怒,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发令,又昏了过去。
“难道真的这样拟诏?”
宁王头疼不已,坐在书桌边,拿不定主意。
她那群幕僚都没有带进宫来,而今大体方向虽然都是按照原先计划走的,可是每一步中暗藏的变数,都可能会令失态失控。尤其最近这短短两日,竟让她费尽了心思。
还好,她还有慕白岚,这位天降的福星。
慕白岚的神准直觉告诉他,这事情里好像有哪里不对。崔贵君和杨皇后虽是敌手,可是相争未免太过激烈,竟都不顾皇上的死活,实在透着股子诡异,不能以常理说通。
他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心里便有了个主张。
于是趁宁王为难之际,及时地送点心和茶水来。一见她为难的模样,便笑着安抚,让她歇歇。先用自己做的薄荷油点在她鼻下,再绕到椅背之后,两手不轻不重地给她揉捏着肩背,口中轻柔地道:“殿下这事,倒也算不得为难,只要从动机里想想,就能知道了。”
“什么动机?”
“殿下,你知道‘小棒可受,大棒可逃’的道理吧?”
“嗯。”
慕白岚轻声一笑:“这便是了呢。皇上和皇后殿下乃是结发的妻夫,皇后殿下想要照顾皇上,却给她吃下了更多有毒之物,最终害了她,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是咱们跳出来看,皇后殿下也不知道是自己无心之过,只是因为皇上说的话伤了他的心,才一时冲动做了傻事,是不是?”
宁王微微点头。
慕白岚又道:“皇上如今病了,病人总是多疑些。她相信是皇后殿下害她,她也是伤心痛心,一时气愤,才说要皇后出宫,让杨家远走她乡的,是不是?”
宁王又应了一声。
薄荷油虽少,香气却持久,清清凉凉萦绕在鼻端,再听着这有魔力似的柔声细语,让她心情安宁多了。
“所以呀,事情还是有转圜余地的。若是一对原配的妻夫因这样的误会,错过了彼此,以后会悔恨一生。依我看来,不如折衷。”
“如何折衷?”
“殿下,崔贵君说的话虽然讨厌,但有些道理。皇上和皇后殿下本身没什么,但一定会偷偷忌惮杨家的兵权。皇后殿下在皇上面前动刀子,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抹不过去,杨家要为此付出代价。所以,功券是一定要交的。”
“嗯,但是我可以私下进行,保全一点杨家和我皇室的面子,不让这事传扬出去。”
“殿下真是厚道人,我最喜欢你这一点。”慕白岚笑道,“还有,皇上说要废后,事后难保会不会后悔。那崔贵君看起来正是想借废后的机会,自家取而代之,我们要平衡这些矛盾。”
他将手从宁王肩头越过,拿笔蘸墨,在宁王面前的纸上写下这几个人,然后根据几人的关系,一边画着思维导图,一边口中分析。
“你看,崔贵君想要排挤皇后,皇后若真被废,崔贵君便是一家独大。杨家会对皇上和殿下产生怨恨,也可能会用到军中压力来找皇上讨说法,到时候皇上身子不适不能见人,殿下又说不清……局面会越来越乱,越来越糟,也不利于殿下的名声。”
宁王凝重点头,指着纸面上另一边空白问道:“这是不是还有别的法子?”
慕白岚笑着点点头,又蘸了新墨,向反向指引:
“所以,我们留个一线生机,将皇后禁足在冷宫。
“这样一来,崔贵君做的是名义上的后宫主事,口头上的新皇后。但因没有诏书,杨皇后随时可以归位,崔贵君有所忌惮,便不会抛开和我们的合作,我们也不可能让他独自享清闲。
“对于杨家,我们可以拿史官记录下的话,给丹阳侯看,让她又有面子,又背负愧疚,乖乖地奉旨交券。
“这样一来,各方力量平衡,殿下您便是皇上的传话人,所有人都要等待您发号施令。宫里先习惯了,待您监国之后,文武百官也会很快习惯的。
“而我——”
他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方才未曾考虑的身份。
“太子”。
迎着宁王不解的眼神,他笑得更温柔。
“崔贵君以为他自己做皇后,便是太子的父君了,可以父凭子贵跟我们讨价还价。但是她忘了,太子将要从皇上的继承人变为殿下的继承人,这‘父君’嘛,他能做得,我就能做得。”
第156章 报之以琼瑶
宫中似乎经历风雨, 又很快尘埃落定。
乐业宫的郎官们各归各位,发现宫中禁卫都换过一批,无人记得他们曾被关押过几日的窘迫过往。各自安定下来一打听, 才知道皇后殿下感染了时疫,在乘鸾宫闭关不出。郎官们送去的礼物和药材,也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皇上还病着,朝堂上由宁王打理。后宫易主, 崔贵君打起了皇后的仪仗, 每天高调地在重明宫和养荣殿来去, 独揽了侍疾的职责。
但凡心智正常的人,就能从这事里看出联系来。只不过大家都没有实际证据, 只得私下交头接耳,说个点到即止。
崔贵君顾着皇上, 慕白岚知道有机可趁,得了空便往凤雏宫跑。
他先前所猜想的果然不错,崔贵君更擅长做一个以妻为天的宠夫,而不是一个会带孩子的父亲。虽然有线报说, 崔贵君在长乐宫里对太子李澈还不错,但慕白岚观察发现, 从下诏废后的风波平息后, 太子和崔贵君连面都没见过。
这怎么能行呢?这可是快要到青春期的孩子, 教育上万万马虎不得!
当慕白岚苦于没有由头去一趟凤雏宫时,恰听说这天上午, 李澈读书时和太傅发脾气, 当场摔书走人, 闭门不出。
宫差们的消息:
“原是在讲一篇文章,说到椿萱高堂之类的句子时, 太傅有感而发,言道太子是全宫里所有父君的希望,一定要明理明德。太子便发了火,道是一人只有一母一父,她的父君便是杨皇后,这宫里的货色,谁也不配应承她一声‘父君’。
“太傅一着急,训了几句,又说崔贵君为了她学业之事如何如何上心。她便摔了书本道:‘你不是崔氏,也不是他的亲友,给本宫上课,便是教本宫这些营私结党,奴颜媚膝的大道理?’然后夺门而出。气得太傅找宁王殿下大告一状。”
慕白岚听得有趣:“殿下怎么说?”
宫差笑道:“看侧君您说的,女子哪里肯管后宅的这些小事?是殿下让我们来和您说,求您想想办法,安抚一下太子的。”
慕白岚喜上眉梢:“太好了,安排步辇,我这就去凤雏宫。”
宁王为求安稳,将太子身边伺候的宫差全换成了自己的心腹。慕白岚一到,哪个不知他是宁王的心肝宝贝?纷纷上前讨好,没有一点阻拦的意思。慕白岚便心满意足地直接进了太子书房。
李澈上午心情不好,午饭吃得很少,看了会书觉得困倦,在窗下的藤床上一歇息,很快睡着了。慕白岚急忙让宫差们不要做声,自己轻轻来在藤床前,打量着小太子。
李澈毕竟还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情绪。看她眼角红彤彤的,梦里呼吸还不太通畅,想必就是自己偷偷哭过了。柔软的鬓发拂过细嫩的小脸,睡梦之中也蜷着身子,像一只受了伤独自捱着的小兽。
慕白岚来时,本来只为争取同伴,看了这孩子的年纪样貌,心里也有了些亲近的念头,期待着能让她真心实意地认自己做父君。
他轻轻走到书桌边上,只见那里镇纸之下压着一些字纸,上面的字迹间架非常工整,但用力不匀,排列也有些凌乱。
“无母何怙?无父何恃?”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有一页写的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又在旁写几行小字:“若有人知我报之琼瑶,别有用心投其木桃,迫我害我,欺我瞒我,我复何如,我复何恨!”
慕白岚吓了一跳。
“不可以,不可以!怎么能让宫里这些成年人的争权夺利污染到孩子?如果孩子从此黑化,岂不是我们成年人的罪过!”
他坐在桌边,心乱如麻,想了千头万绪。
忽而藤床上有些响动,李澈翻身坐了起来。随即看到桌边的人,有些警惕:“你是谁?”
慕白岚急忙走过来,行了个礼:“太子殿下你好,我叫慕白岚。你叫我哥哥就好。”
李澈微微一皱眉,小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一开口就变成了十足的古代人:“原来是宁王姨的侧侍君。恕我直言,你这样的身份,连我一声姨夫都担不起,更别提忽然出现在我的书房里,还要做我的哥哥。宁王府的规矩就是如此放肆吗?”
“真不可爱。”慕白岚有点不高兴了。
随即想到,这宫中大人都是趋炎附势,最讲究位置尊卑的,影响到小孩子也是应当。以后和她混熟了,再慢慢纠正她便是了。
于是把恼火抛开,笑嘻嘻地道:“是这样的,我听说殿下上午同太傅发了火,想着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就来和你聊聊天。”
“没什么好聊的。母皇一向要我尊师重道,今日太傅的教导也并无差错,待明日上课时,我自去和她赔礼就是。”李澈说着,脸都冷了,“怎么,宁王姨知道这事,派你罚我来了?”
“看殿下说的,这是哪里话!”慕白岚急忙摆手,“人非圣贤,哪能没有个不开心的时候?宁王殿下知道你有心事,是派我来和你说说话,为你排解排解的。”
他看李澈的脸色好了些,便又笑着问:“不知道太子殿下平时喜欢玩些什么?看动画——啊不,皮影、花灯?踢球?斗蛐蛐?”
李澈微微摇头:“玩物丧志。更何况上位之人若有什么公开的喜好,少不得惹起民间血雨腥风。我不愿以外物而喜,反带累她人。”
“哇,这样多无聊啊。”以慕白岚的心性,倒显得比她年纪还小,“那你喜欢吃点心吗?我会做好多又漂亮又好吃的糕点,你一定见都没见过。如果想试试看,我就做给你。”
李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和侧侍君,还没有熟到这种地步。”
慕白岚却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哎呀,一回生二回熟嘛。太子殿下,我可是很讲义气的,你心里有什么话就对我说,我会为你保守秘密,或许我也可以帮上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