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三郎听了,却有些触动。低下头收起珠钏,把这话品味了一番,才道:“大小姐是真君子,难怪皇上这样夸你。”
“我怎么就真君子了?”顾影失笑。
潘三郎抱着臂,认真地分析:“你没有因为失去财富而难过,反而是一派洒脱和淡然。又在顾侯账内自称下属,可见没有搞特殊。北匈大军来袭时,你坚守了职责,保全了兵士。这岂不是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君子吗?”
顾影明白,若要进一步,不如退一步:“我也是平凡人,自然也有所求,有自己的执念,只不过没有牵绊在这些珠玉之物上。看你不舍得换下这串珠子,想必它一定有你不想舍弃的回忆。这也不是什么错处,何必拿出来这样比?”
潘三郎恭敬道:“大小姐自谦了。”
可顾影要的态度并非如此,她索性点透:“我对阿光,唯有实话而已。我们是妻夫一体,不必客套。”
“那……”潘三郎果然心中一动,有些期待和羞涩,“我也可以不客气吗?”
“好啊。”
“大小姐,我想要间屋子,改个书房。再把后院那块地平整一下,放个兵器架,设个标靶什么的。”
“好,咱们应该有相熟的工匠,今天就让梅儿去请。”
这话看似是说给潘三郎的,实际却是说给无情仙的。让她编几个工匠过来,慢慢地施工,或者把施工的记忆编一编。这都是小事,随便神仙怎么安排,只要结果对了就行。
只是这书房……
顾影不解:“为什么要做个单独的书房?是读书写字时不想受打扰吗?”
“不是啊。”潘三郎理所当然地道,“男子不可以待在女子的书房里,否则书房有阴气,会害了女子的运道,不可成就功名。”
顾影内心:“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记忆比较模糊,大概来自小时候看的那种劝善戏文,都是糟粕,所以印象不深。
于是笑道:“听谁瞎说的,哪有这码事?再说了,你不是八字纯阳的龙虎命吗,忌讳这些做什么?”
潘三郎神色犹豫。
顾影便又安慰他:“我也不是阻挠你的意思。若你习惯单独待着,就布置个单独的书房好了。我这里空房多得是,又有上次送来的不少家具,凑一凑先用着,不合意再让木匠打一套就是。”
潘三郎有点为难地动动嘴,又沉默了。
“怎么?”
“大小姐,你会不会觉得勉强?”他有点小心,“你不是不喜欢房里有人、有东西的么?”
“嗯?怎么会?”顾影奇怪,“谁跟你说的?”
潘三郎自觉得不该说下去,但言出如箭,入耳难拔,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顾影想了想,他嫁过来才几多时辰?能接触到的人,那不就是梅儿和顾芸吗?答案显而易见了。
但是,她都说了,姐妹俩的矛盾,是姐妹俩自己的事……
“是不是顾芸跟你这么说的?”无情仙忽然跳出来掌控局面了。
“我……”潘三郎脸色一僵。
顾影不由自主冷笑一声,无情仙就开始了夸张的表演:
“你在京中,是不是常常能听到顾家二小姐的名声?满腹锦绣,独占京城诗会鳌首,之类的。
“而我呢,直到去年重伤归来,才被人挂在嘴边。无非是说我退兵半路遭到敌袭的事。由于我身子不好,又不会武功,就导致了队伍溃败,损失大量人马。
“这样一比,顾家长女显得更无能,而次女更优秀了。
“这一切,无非是因为嫡庶有别,她的父亲是当家主夫而已。别说我爹如今死了,就算是我爹活着,还很受宠的时候,郑氏也可以随意捏造我的名声,或者让我这个人不存在。
“你肯信顾芸,说明在你心里已有判断,划定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夸我是君子,难道不正是在‘性子孤僻’的前提下,说说好话而已?”
潘三郎脸色变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不由自主的顾影,不由自主地淡淡一笑:“无心之语,并不是真的无心。你选择信她,而不是反驳她,这已经很明白了。我想,没有必要再解释了。”
真实的顾影,恨不得无情仙就在她面前,让她一把捂上这兴风作浪的小嘴!
“我好声好气说了那么多!他好不容易开始相信我了,让你甩出这几句,我的努力就全废了!”
无情仙挺高兴:“几句话就能崩塌的感情,那有什么基础?我看你昨天还满心都是夺爵,结果从见了他开始,就满心都是他了。你到底还干不干正事?”
“呵!让我干正事,你倒是说说看!”顾影有点气急,“从我进入这个情景开始,要做什么,将来走向什么结果,你都毫不表态!我不过见了阿光,觉得喜欢,多说了两句,你就这么阻挠我!”
“温柔乡乃是豪杰冢,别沉迷在男人身上。”
“那你倒是给我江山舆图啊!你只说千里江山,究竟有几千里,我一寸都还没见过呢!还有,这倒霉的大夏朝,到底是哪里在打仗?一共有几个敌国?国内朝堂上主战主和的派系,究竟有几方?我该站在哪个派别?现在对战事讨论到什么程度了?皇上又是什么倾向?”
“你你你……你慢点儿想,我记不住。”
“呸!变态仙女!就知道往我身边塞一群关系混乱的女女男男,你考虑过正事吗你!有什么资格阻挠我和阿光相亲相爱!”
顾影发泄了个痛快,才忽然发现,她性子里的“优柔”,好像被克服掉了。
嘿哟?这是什么原因?
趁无情仙被怼得哑口无言,她心情稍稍好了些。冷静下来想了想:“可能对阿光的‘求之不得’,在我心里占最重的分量,所以任何事情都要靠边站。”
这敢情好。
既然潘三郎是她的人了,那就以他为中心,思考妻夫一体条件下的利弊得失,她应该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我可真是太聪明了!”顾影转怒为喜,心中自夸。
一感到自己重获自由,她又跃跃欲试,想对他服个软,再把两人相处的和睦气氛捡回来。却看他低着头,眼神越来越暗淡。想必那心中,对她的好感如同退潮,速度飞快地消散着。
顾影的心啊,拔凉拔凉的。
无情仙这通发难,已经把潘三郎得罪透了。她若是忽然翻转态度,更会加深他的怀疑和为难,也不能达到目的。只得闭嘴不言,乖乖地钻进无情仙的圈套。
变态!变态!变态!
在心里默默地骂了半晌,气得她胸闷气短,腰酸腿疼!
无情仙也是狠,把梅儿安排在两人各自沉默的时候才来摆饭。两人吃了早餐,都没再说上一句话。
饭后,顾影满心想着找无情仙算账,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站起来就走到书房,猛然甩上门去。
梅儿熬了药,小心翼翼地送过来,问:“小姐,少爷怎么得罪你了?你都不理他。”
“我……我一时情绪上来,说错了话,把他得罪了。”顾影只好认下。
“可是我看你比较生气,少爷却很难过的样子。这不是反着来的吗?”
听了这个,顾影心里倒有了数。
虽然无情仙一直想破坏她们妻夫俩的关系,可她是放长线钓大鱼的,阿光这个反应,显然是心里在意她,这场口角容易解决。
她就吩咐梅儿:“既然这样,你就多陪陪他,找点事情替他解闷好了。若他问起来,你就说我比他还难过,但不要太夸张了。你可记住了?”
“好!我这就去,一定让少爷和小姐早些和好!”
梅儿遇到这种问题,总是格外兴奋。等顾影吃了药,他就端着小碗,笑嘻嘻地走了。
顾影长长叹了口气。
“无情仙,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局面,依然是《碧玉簪》的变调啊!阴阳怪气的妻主,备受折磨的夫郎,到了结尾,我争争气搞个爵位回来,给他送个凤冠——这套路也太古旧了吧!”
无情仙声音很愉快:“不会啊,我觉得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可不会告诉你,嘻嘻。”
“得意什么?我还记得和你说过的话呢。”顾影眯起眼睛回顾一番整个局面,“我曾经说,已出嫁的夫郎,若论起旧情,应该有一件‘隐’的信物,其中提到过镯子,和珠钏区别不大。”
“哦!你发现了。”无情仙丝毫不感到意外。
顾影自言自语,理清自己的思绪:
“阿光不顾珊瑚的特性,贴身佩戴珊瑚钏,想必这东西,是一个极重要的人送给他的信物。他承认是我夫郎,却并不和我贴心,还隐隐有些抗拒,应该就是在想着这珠钏的主人呢。
“这人,我一定是见过的。因为我看它眼熟,但记忆里的画面又很清楚——我父亲去世之时,陪葬品里没有这件;我典当过的那些珍贵饰品里,也没有这件。
“不过,无情仙,你若是想用这个记忆扰乱我的判断,可是会落空的。”
“为什么?”无情仙追问。
顾影笑了笑:“为了戏文,我们可以合作。但是我今天被你坑了一次,也该有点警醒。以后,在感情方面,我不会信任你。至于我如何识人,我连想也不会想的,你死心吧!”
第26章 我要他
就在顾影和无情仙吵嘴的时候,顾芸正在郑氏房中喝茶聊天。
“……他问我说,那半局残棋还在否。我就想起,十年之前,顾影和我讲过这件事,我就认下了。”
“你还真有打算?”郑氏皱着眉,不解地看着女儿。
顾芸挑挑眉:“当然。我去接亲的时候,当面拜见过潘帅。她言下之意,只是和顾家结亲而已。至于大小姐、二小姐,我看她根本没在意。”
郑氏顿时心里爽快,扬眉吐气:“呵,这么个八字,又是这么个长相,咱们家肯娶,就已经是帮她们家处理废物了,她潘老太婆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顾芸放下茶盏,笑了笑。
“一般人都说他男生女相,很丑,我倒不在意。天地造化自有其妙,既然世间有不少魁伟的女子,又怎么会容不下这样的男儿呢?
“更何况,不管在外人眼中美丑如何、命运如何,他都是潘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是我亲眼所见,二老对他颇为关心,还为他备了不少嫁妆。妆奁之丰厚奢华,待日后送来,绝对会让咱们家人都大吃一惊的。”
郑氏听到这里,依然不太放心:“只是为了那些嫁妆么?咱们又不是没有。你是侯府嫡女,上头还有爹爹我呢,说什么也不会沦落到以夫郎嫁妆度日的地步。更何况,他还不是你夫郎,是你姐夫。你怎么就发了疯魔,偏偏看上了他?”
顾芸又笑道:
“爹爹,我不止是看上了他,我还看上他背后的潘家。
“如今,咱们大夏最紧要的事,就是战事。我们这样的勋爵、潘家这样的世代将门,都是朝堂的中心了。咱们两家结合的果实,那才是潘三郎真正的嫁妆。
“铁甲之师、十里红妆,无论是哪一样,顾影都消受不起。而我,准备得已经够久了。”
郑氏道:“那也不至于夺了姐夫啊。以咱们家这样的门第,若传出这等丑事,还要不要做人啦!”
“谁说我要夺?”顾芸悠悠道,“夫郎终究是她的夫郎,我又不要冲喜。我只是和您说说,管家的时候,略微松松手儿,叫我在内外院多进出几趟,也就成了。”
“唉,你个不长进的,见到这样的也能馋!”
郑氏有些恨铁不成钢,眼风如刀,把女儿上下刮了好几个来回,恨不得削下她三斤风流倜傥来,好叫她藏藏拙,和常人相同些才好。
顾芸才不怕他眼色,只捧起茶盏慢慢喝着,胸有成竹地笑:“您不叫我馋人家屋里的,那您有没有给我备了加餐?”
“怎么可能!不许你学那些风流种子,名声要坏的!”
“那您也没在乎我的婚事啊。”
“胡说八道!我可是看遍了京城的王公贵族,可是,至今没有一个儿郎,能配得上我们家阿卿。”
叫起顾芸的小名“阿卿”,郑氏心里当真有些怨气。
顾北尘格外宠爱庞氏侧夫,在英勋侯府算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没有人打脸到他这个做正夫的面前,上下都维护着一份虚假安逸罢了。
当年,还是因为庞氏先有孕了,不能同房,顾北尘这才常常留宿在正房里,后来他才有了顾芸的。
庞氏生顾影的时候,顾北尘在家,事事都要亲自过问。他也挺着肚子,还要帮忙操持别人生产的事。到了他生顾芸的时候,顾北尘可放心了,戍边出外,对他不管不问,留他独自跨这生死关。
所幸他年轻时身体好,有惊无险地把孩子生了下来。到顾芸一岁了,顾北尘才从边关回来,给顾芸取了名。
“阿卿”,听到这个小名,他才有这么一点点欣慰。
他虽然不得妻主的喜欢,但他听得出,妻主这不暇思索叫出口的小名中,含着不少爱意。
也幸好他生了女儿,从此终于能在顾家门户里抬起头来了。
顾芸见父亲脸色变了,情知他又想起这些年不顺心的事来,离座上前,握了他的手道:“爹爹,我这也就是玩笑两句,不是故意要戳您心窝的,您别生气。”
“我不是和你置气。”郑氏叹道,“我是觉得很不公平。我家阿卿这么好,值得显赫的岳家,也值得有才有德的儿郎。但是为什么呀,咱们父女求之不得的东西,她顾影躺着、病着,就都能拿到。咱们还得偷偷摸摸地筹谋。”
顾芸脸上有些不屑的神色:
“爹爹不要烦心。有我这个嫡女在,您就是当之无愧的顾家主夫,家族也会向着咱们的。
“先前,顾影非要跟着娘亲去前线,不就是因为庞氏离世,她没了倚仗吗?她想扒紧了娘亲,靠军功来拿世子之位,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如今,她已经是伤了根本的废人,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那潘家既不是傻,也不是瞎,和顾家联姻,自然是为顾家的前途。与其费力拉扯起一个废物,倒不如和我合作。
“且等我将生米煮成熟饭,让她们家三郎自己倒向我这边。想必,潘家的助力,随后也会到了。就算顾影不服,她又能怎样?”
她说到后来,才恢复一贯的自信神色。
郑氏蹙着眉道:“那你……你的婚事,总要找个比他更好的。”
“那是自然。”顾芸笑了笑,“我得到潘三郎,正好能给顾影釜底抽薪。爹爹再帮我找一家,能给我雪中送炭的。”
父女两个正谋划着,忽然有管事来了,道是庄子上有事要回禀郑氏。顾芸便起身要走。
“哎,阿卿。”郑氏叫住她道,“我这屋里热,外边凉。你多披个衣裳再出去,小心着了风寒。”
顾芸听他无心之语,倒是有些另外的感触。狡黠一笑,回身道:“这是季节交换的花信风,其实也不冷。我是个健全人,怕她什么?但某些病秧子,可是要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