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宗也不是矫情的人, 三两句话, 就重新情绪高涨。她亲手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放在顾影手中。
“阿细,朕先送你一个小礼物随行。但愿以天子的祝福, 伴你平安而去,平安而返。”
顾影打开盒子,只见是一对金簪。簪头是一段形状天然的珊瑚枝子,整个镶嵌上去的。想必插在发间,露出来红彤彤的珊瑚枝,就会像红彤彤的鹿角,十分简约可爱。
昭宗见她爱不释手的模样,笑道:八依④叭衣⑥⑨六散
“珊瑚饰物可以避血光,给你随身戴着,再好不过了。
“朕还记得,你从前最喜欢红色。朕有好看的玛瑙、珊瑚首饰,鸡血石的印章料子,都送了你不少。最好的应当是那一对珊瑚手钏,颗颗都是殷红如血。
“说来不怕你笑话,当年送你,朕也没有太在意,总想着以后还有。没想到,这几年来,海上收成都不好,珍珠珊瑚的成色,竟是一年不如一年。
“你看,像这样新制的簪子,能在簪头上用一小块好料子,已是难得的上品了,再找不出那样的两整串来。朕时常念着,那两串绝品给了你了,简直想收回来。”
顾影听了她这话,脑海中那段总是找不到来处的模糊记忆,忽然被再次引动。
“啊!我想起来了!”
“什么?”昭宗奇怪。
“多谢皇上的珊瑚钏!曾经做了我的大媒!”顾影笑道,“原是那年我为生父扶灵回原郡,去时的路上,见过我夫郎一面。那珊瑚钏中其一,原戴在我手上,我就送了他。”
怪不得她忘记了这件事。
她当时满心都是复杂的思绪,心也如那江上小船,摇摇晃晃泊在沙洲,见不到岸。
褪下那珊瑚钏给他,无非是想着,此后她只怕再也不复欢笑,不复幸福,不如舍了外物,送给有缘人。
之后忙来忙去的,留下的全是丧葬之事的记忆,便觉得那一夜偶遇、一盘残棋、一串鲜红的珊瑚珠,和这段往事毫无关联,就此断了链。
没想到,一人忘在脑后,另一人却坚持收藏在心底,竟然真的让他守到了重逢。
昭宗听了,十分惊喜:“这么巧!”
顾影点点头,笑道:“是,太巧了。如今那手钏都戴得旧了,最近他正可惜得不行呢!依然要承皇上的恩典,给他换个新的戴。”
“哼,总是拿朕送的东西,借花献佛。”
两人相对而笑,昭宗又道:“两支珊瑚簪,其实也未必能保你平安,朕还有个实用的。”
她又令内侍唤来四个宫中侍卫,和顾影互相认识了,道:“这一班侍卫武艺高强,口风也很严。朕借给你,做个应急防身的后路。”
顾影心中感激,捧着首饰盒一再谢恩。
昭宗笑道:“看你这模样!恨不得插了翅膀,一下飞回去和夫郎献宝呢。朕就不打扰你们这些小情趣啦,趁宫门还没有禁严,快从朕面前消失。”
“还不到落锁的时辰呢!”顾影有恃无恐,“皇上,臣能不能再求个恩典……”
得到了昭宗肯定的答复,顾影简直乐得找不着北。带着侍卫出宫去,加紧往回赶,一路都挂着笑容,不肯放下嘴角。
英勋侯府,静谧的傍晚。
饭桌上撤下了空餐具,潘三郎又叫住梅儿:“吩咐厨房,留一些吃的吧。”
“咦?少爷是没吃饱,想吃些什么零食点心吗?”
“不是啊,是给大小姐的。这个时辰她还没回来,想必已经饿坏了吧。”
梅儿觉得有点好笑:“可是小姐去找皇上了呀,皇上不会这么小气吧,连顿饭都不给吃。”
“倒不是小气。”潘三郎解释道,“在宫里吃饭是件麻烦事,她是外臣,那就更麻烦了。一般是不会赐饭的,等她回来才能吃上东西。”
“这么可怜?还不如在家呢。”梅儿感慨着道,“那我去让她们准备一些汤羹,一直温着,小姐回来简单吃点。”
“好。”潘三郎应了一声,看起来有些心事。
梅儿笑道:“少爷你不要担心,小姐这段日子保养得不错,身子好多了,不会出事的。”
潘三郎只觉得心烦意乱的,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梅儿不懂他担忧的事,他也没办法说,只好压下心绪,淡淡笑了笑:“嗯,但愿没事。梅儿快去准备吧,我们再等等她。”
梅儿笑着应声,出屋去了。
潘三郎在卧室床头的小架子上拿了本书,坐回桌边,一边喝茶,一边慢慢读着。
奇怪,往常这样慢慢读一些诗词,能让他心情平静,今天怎么不好用了?
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正在从丹田往脑际侵袭而来。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热,让他呼出的气息都升了温。他拉开了衣襟,烦热感还无法消除,只能皱着眉起身,把门窗都打开,想要通通气。
在开启床边那扇窗时,忽然觉得四肢使不上力去,越来越沉。勉力推开窗,身子已经软得只想趴在原地。
这是病了吗?还是怎么了?
所幸此时还能发出声音。他放声喊着:“梅儿!”
恍惚中,似乎听到屋后传来一声应答,但他听不真切。又连着喊了好几声,还没见梅儿过来。
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落在火堆里的铁秤砣一般,正慢慢地发热,慢慢地消融,直让他心中警觉,有种“要死了”的危机感。
但这个时候,警觉已经驱使不动他的四肢,也驱使不动他的头脑了。他迟钝到了极点,感觉双腿站不住了,就喘息着坐倒在床边,将额头抵在床柱上。
他已经分不清楚,从他呼喊梅儿,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
梅儿怎么还没来?
这不对……
但他太昏沉了,倚着床栏拼命去想,也想不出哪里不对。眼望桌上的烛光,好像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绣球,一跳一跳的。他晃了晃脑袋,似乎也晃不动,更没有让自己清醒到哪去。
恍恍惚惚之中,有一个女人从门边悠然走了过来。
她穿着顾影家常的衣裳,收拾得并不整齐。仿佛是要就寝之前,先宽了衣带,披着衫子,下摆散开,随随便便的模样。
潘三郎已经不能判断出,那里是真的有人,还是自己的幻觉了。直到那人确实越来越近,模糊的面目逆着桌上的灯烛,似乎还对他笑了笑,依稀是顾影回来了。
可若是顾影,怎么可能没觉察到他的不对劲,怎么会不开口问问他?
他想问:“你是谁?”
可他感觉到,自己的舌头也沉了下去,只是暧昧地喘息了几声,却发不出声音来了。
那女子已经走到床边,静静地望着他的煎熬。忽而抬手,轻轻抚上他的侧脸,摩挲了几下。
他正全身燥热,对这柔软微凉的触感生出一阵向往。甚至想就此相信,这就是那熟悉的温度,这就是他枕边和心里的人。
可是,危险的感觉还那么清晰。他对接下来的事情没有预见,却在心底深处颤栗和慌乱着,不知道在怕些什么。
他还有一丝清明。他知道这人的反应太过于冷静,毫不意外的模样,让他觉得诡异。他知道自己现在太热了,热到任何人的体温对他来说都是微凉的。
他不能放心判定,不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不愿意这样糊里糊涂被她触碰。即使昏沉成这样,也要奋力挣扎,想逃得远一些,想看得清楚一些。
可在那女子眼里,他这些惊惶的努力,不过是在床头轻轻扭动了一下而已。
她轻轻一笑:“慌什么?是我。”
潘三郎只能听到,却不能反问。他又勉强自己张开口,想要试着说出话来,却被那女子俯身衔住了舌尖。
柔软的唇舌,和她的手指一样,微微凉。湿润的爱意,轻轻在他口中抚慰。哪怕他滚烫得要融化了,她也不介意就这样融化在一起。
不能回应,也不能抵抗,急得他泪水上冲,浸湿了眼角。他拼尽最后一点力量,也只能稍稍偏一偏头,依然不够把自己挣脱出来。
那女子抬头看了看,轻轻拂去他下落的泪珠,柔声道:“别挣扎了,听话。”
一面说,一面解开他的衣衫。
手掌像是微凉的水,缓缓流过他燥热的肌肤。他的理智原本如浮屠塔一般坚固,此刻便如连遭重锤,心防一片片剥落,流露出最深处的琉璃盒子,一碰就碎裂开来,那其中的脆弱再无遮蔽,任人采撷。
渴望和恐惧并存,让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正在崩裂、坍塌,逐渐沦陷进那些强硬和温柔,在虚无的深渊中缓缓下沉。
疑虑还在同烛光一起摇曳着,将灭将明。在失去所有的一刹那,它还在发出仓惶的、虚弱的追问:
“你……究竟是谁?”
她但笑不语,他寂然无声。
第32章 是谁
(下)
在屋后的角落, 梅儿还不知道危险将近。吩咐了厨房给小姐备宵夜,就离开了。
“嘻嘻,反正也安排好了, 我去给少爷回个话,就去休息。”
他就这么想着,往卧室走去。
半路上听到少爷在叫“梅儿”,但声音小小的, 听不真切, 他也立刻高声回应。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咦?这声音不太像呀, 该不是我听错了吧?”
转念一想:“要不,我还是去问问。说不定是少爷那边真的有事叫我呢?”
他加快脚步, 想早些回房。才走了几步,忽然身后不知从哪窜出两个小厮, 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廊角。
梅儿一开始以为有鬼抓他,吓都吓死了。随即发现,那两人穿着小厮的衣裳, 好像就是郑氏主夫派来这院子里干活的某两个人。他心知大事不好,却来不及想是什么大事, 只拼命挣扎, 张开嘴试着咬那捂住他的手。
但他一个人, 怎么搞得过两个人呢?
这不,还没撕扯几下, 梅儿就被制服了, 继续被他们捂着嘴拖走。虽然打不过, 可他也不敢放松,一路拳打脚踢的, 又拼命摇头,想要挣脱钳制,喊几声“救命”之类的。
那两人明知他的打算,却也没什么好办法。一面紧紧抓着他,一面简短地商量着。
“要不,就把他扔在哪个空屋里吧?”
“嗯,反正也带不走了,就这么办吧。”
顾影这院子里,多的是空屋子。那两人随便找了一间,拿出准备好的麻绳,就把梅儿按在地上坐着,背靠柱子,绑了上去。
梅儿一开始装出害怕的样子,没有剧烈反抗。那两人心里一松,就挪开了手。他趁机张开嘴要呼救,那两人眼疾手快,赶紧拿着手帕往他嘴里塞。他用力鼓着嘴,拼命往外吐,那两人就更加拼命往里塞。
当然了,这次反抗,又以失败告终。
梅儿的嘴里,被他们塞了两三条手帕,紧紧压着舌头,填满了嘴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了。
两个小厮累得直喘气,踹了梅儿两脚,骂道:“死蹄子!看你小小的个子,怎么这么能作?你就不能听话一点!”
梅儿依然不肯放弃挣扎,扭得像条泥鳅。愤恨的眼神,说明了他绝不会屈服!
这泼辣模样,成功提醒了两个小厮,又把他绑得紧了些,直到他扭不动了为止。还扯下他一根头绳,紧紧勒在他嘴巴外边,避免他把手帕吐出来。
忙完这一遭,两人满头大汗,这才放心地把他丢在了空屋里。
天色都黑下去了,静寂的空屋里没有一点光亮。梅儿动弹不得,又发不出声音,身上冷飕飕的,这才泄了气。
“肯定是郑主夫,趁小姐不在,想要害人了。可是他到底要干什么啊?就不能消停点吗?我们小姐、少爷,还有梅儿我,我们怎么惹他了啊?”
他一边想,一边生气。鼻子一酸,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小姐你在哪里嘛……快来救我们……”
他嘴巴被堵严了,通不了气,一哭起来鼻子又塞住了,没哭一会就憋得眼冒金星,意识一会模糊、一会清楚的。可是意识清楚也没用啊,只要想想事情,就委屈得继续哭了下去。
忽然,门“吱嘎”一声开了。
黑暗中,有人举着火折子正在靠近。
“果然有人。”
陌生的女子嗓音,吓得梅儿当场愣住。
女子蹲下来,用火折的光亮照着,看了看梅儿的脸:“你就是梅儿吧?”
梅儿用力点头。
女子拿出一把小刀,道:“你不要动,我是来帮你的。”
见梅儿眨了眨眼,十分乖巧的样子,先帮他割断勒着嘴巴的头绳,将指尖探到他嘴里,把手帕一条一条揪了出来。
“想不到,这么个小嘴儿,还挺能装……”
这手帕塞得久了,梅儿两腮都麻木了,嘴巴里干燥发涩。他才不相信陌生人呢,一得到自由,就赶紧活动活动舌头,亮开嗓子,大喊:
“救命啊——来人啊——”
“噗嗤。”女子被他逗得直接笑出声来,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蹲在那看他,任他叫喊。
梅儿喊了一阵,并没有其她人来,委屈地扁着小嘴又想哭。女子才一边割断绳索,一边温和地解释道:“都说了我是来帮你的,你这小东西,怎么就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