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自然是……”
阿光“嗤”一声笑出声来:“自然怎么,巩小姐?”
不等巩季筠回话,他就拿眼光恋恋不舍地盯着巩季筠的手链,似乎是被那猫儿眼的宝光吸住了,头也不抬,口气甜腻腻的:
“您也知道,我们这穷戏班子,是真格的没钱。巩小姐肯提出来养我,那就肯定是愿意拿钱给医院,救下我师傅。
“救了她,我就是您的人了。要听戏,我给您唱个过瘾;要是想要我的身子……”
他看着巩季筠两眼都睁大了,心里生出一阵爽快,嘴里就更不肯饶人,非要把这事说得更腌臜一些。
“只要您不嫌弃,我这下九流的坯子,还在乎个什么?您肯来玩儿,那是您抬举我,您说是不是?”
巩季筠霎时就僵在原地了,脸色变得铁青。待他连说带笑把他自己辱没完了,才反应过来,抬手把他推开。
“你——!”
“我怎么?”阿光笑着反问。
“不知羞耻!”巩季筠寒着脸骂了一句。
阿光更觉得可笑了。
改动因果,无处不在的神仙,就这点出息?
知道了神仙不过是外强中干,他自家的气势又长了不少,把腰一叉,连珠炮似的犟嘴。
“呵?怎么的?您刚说了养我,这就不算数啦?那您要拿这十几块大洋换我,为的是什么?摆在家里看样儿吗?那我寻思,您买个古董摆件,它不比我强?若是非要买我这个人,您还没什么企图,我喘喘气儿,眨眨眼儿,这账就还清了,那我这十几块大洋挣得也忒容易了点吧?怎么的?您是爱我爱得山高海深,拿这法子成全我呢?”
他觉得,今天这一出闹剧,倒像个《能仁寺》。
只是,他虽处弱势,却不想演那娇滴滴的张金凤。要做就做十三郎,胆大心思活,有智取,有强攻,落得个自家痛痛快快!
果然,他这一出手,巩季筠真是耐不住了。
“你如今……怎么……也学得像顾影似的!”
阿光猛然听了这句,心里就是一震:“你说什么?顾影她——”
巩季筠看起来没心事解释。她的脸上浮出气恼和不耐烦的神色,戴着猫眼石手链的胳膊往旁边一挥,阿光眼前就是一花。
定睛再看,巩季筠、汽车、司机和程萍,全都无影无踪了。他正站在胡同口那颗大楝树的浓阴下,望着街面上,街坊们正各忙各的。
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刚才在这里有一场风波。
阿光抬起头,透过细碎的枝叶缝隙,看了看太阳。
太阳白亮亮的,晒在地面上,整个像着了火。阿光却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心底里散发出凉意来。
“方才我和她口角时是晌午,太阳在正头顶。这会儿太阳偏东,正是我刚从家里出来,盼望师傅的时辰。”
怪不得街坊们无知无觉,原来这是退回到刚才,汽车没来的时候了!
这神仙,连日月星辰都能改!能把时间调回头!
怪道那心里的声音说“只能智取”!
他脸色沉沉,自家想着:
“刚才冒险试了试,果然是神仙附在巩季筠的身上。被我发现,逆着她的意思来,她便恼了,这是想要我重来一遍呢。
“只怕是,若这次再不如了她的意,她还得把时间调回去,非要我按着戏里那么做才行。
“我说呢,为什么影子上学上得好好的,忽然离家出走?只怕是也和神仙的挑唆有关。
“这是怎么说的?这神仙难道也是个唱戏的神仙?一举一动非要按着戏本子来,比师傅教戏还严。”
这倒是个苦中作乐的念头,他本来满心着急,想到这儿,却抿着嘴笑了。
“要论别的,我还不知道,戏本子是我最熟的了。既然是个戏神仙,我也就不慌了,摸着本子的脉门,一步步往下走,且看是一出什么好戏!”
阿光又在树荫下站了会子,趁机琢磨了一晌戏本。
“如今这情形,若说是《能仁寺》,我这角儿,只怕要着落在安大小姐身上。”
师傅说过,学戏不能只顾着自家的行当,旁的故事、人物、情节、行当,都得滚瓜烂熟。是以他一上来就明白了这戏的意思,口中轻声念白:
“我母书信上面言道:‘如今被上司陷害,革职拿问,带罪赔修,需用纹银六千两,方保无事。’这……便如何是好?”
随即自家一笑:“如今我这安小姐,又遇不到十三郎来搭救,只能自己把两个人并成一个演。缺钱便往那能仁寺住宿,管那强盗讨要便是!看她如何的发落于我,我便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见招拆招。”
对,就是这个主意。
他把这事想了个明白,心里有底,眼睛也亮了。
站在胡同口,远远见着王雁芙手里提着旧皮包,步伐沉重的模样,他简直要喊出声来。
变了!
这事情真变了!
不管怎么样,师傅能自己站着走回家来,就是戏神仙重新写了本子,把这段戏改了。
俗话说,就怕有病,就怕没钱。
实际上,没钱是肯定的,如今师傅能避免了有病,那他方才做的一切就有意义的!
阿光心里一松,喊着“师傅”,大步跑过去,高高兴兴接过王雁芙手里的包:“师傅可回来了!我这心里一直不落定,眼下见了师傅,总算是放心了。”
王雁芙抬眼看看他,苦笑一声:“鹃儿,我……”
阿光笑着,走着,说着:“师傅,官司是肯定要输的,这事一点也怨不得您,您可千万别再自责了。我刚才在这儿想过了,只要咱们都在,春兴班就还有希望。没有地儿住,咱就住城隍庙里;没有行头,咱们就凑凑手头的零碎,先估几件旧的;没有茶馆唱戏,咱们去天桥!只要咱们努力,总归是有办法!”
王雁芙摇摇头:“鹃儿……师傅……对不住你们。”
阿光脸色一白:“怎么的,师傅?”
王雁芙叹了口气:“回去说吧。”
走到院门口,徒弟们都欢欢喜喜围了上来。王雁芙垂头丧气,在大伙儿的簇拥里,站在门檐底下,向徒弟们说着:
“师傅今天这场官司……又输了。
“然后,师傅做了件错事。
“这次是终审,法院开庭的时候,巩季筠亲自来了。判了胜负之后,我一时气不过,就在法院门前拦住了她。见了她,我却又没辙,只能求她,再给个别的主意。
“她说……她要春兴班。
“她想要咱们整班都在她名下产业的茶楼里唱戏,一应戏码安排,听她们茶楼掌柜的意思,直到把钱还清。
“可是……这钱不止是这房子的欠款,又加了一笔原来茶楼解约的费用,合起来二十多块。
“按照咱们一般的报酬,只怕是得还上六七年才行。可巩季筠一定会加上利钱,又打压咱们的身家银子,不会轻易放过咱们。
“师傅对不住你们……明知这么苦,还是答应她了……”
徒弟们听了纷纷叫道:
“这有什么啊,师傅!”
“只要能吃这碗饭,苦点还账怕什么的!咱们唱!”
“是啊师傅,别难受,咱们本来就是要唱戏的!”
就有人跑回卧房去,拿出身契递给王雁芙:“师傅,我入科就在春兴班,除了这儿,哪家还收男孩子啊?我就想跟着师傅!”
大伙就接二连三的,都把身契还了回来。
阿光见状,满心都是喜气。这喜气之中又带着几分警觉的意思,不敢有丝毫放松。等大伙都定了,他才开口,说得跟别人全然不一样。
“师傅,这几天您就在家好好歇歇,千万别出门。我们好久没有开箱子练戏,身手都耽搁了,您可得好好帮我们正一正!”
师傅不出门,巩季筠的汽车还能开到院子里撞人不成?
别的师兄弟当然不知道他的真正打算,听了这话,只以为是给师傅分忧,自然是一呼百应。
王雁芙苍白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影。
第77章 思凡
巩季筠这茶楼, 名叫聚仙楼。
巩季筠是个新潮的人,一门心思想学沪上那一套,把手里的产业做成洋人喜欢的模样。聚仙楼原是她手里比较不起眼的一处场子, 整个楼里,只有大掌柜是她的手下。二掌柜及一干人员,还有一应事务,都交给商行运作, 她只要按期拿到红利, 就不多过问。
她把春兴班丢到聚仙楼, 只是随手安排在犄角旮旯而已,可能没过多久就抛之脑后了。可对春兴班来说, 命运就像天翻地覆一般。
正像王师傅预料,春兴班得不到巩季筠的一丁点儿支撑, 演了一段日子,在茶楼里还是格格不入。
二掌柜便来做说客:“王老板,您看看,这样不行啊。一楼大堂不上座, 整个聚仙楼都挣不上钱来。再这么下去,春兴班这包月银子, 就得跟着减。”
“这……要怎么减?”
“看情形, 大概减掉两成。”
王雁芙皱着眉, 心里无力,又无可奈何:“掌柜的, 茶楼不上座, 也不能都算在戏班上吧?我们当真是用了心思演的, 这些个戏码,以前在城隍庙那边口碑特好, 场场满座。”
二掌柜见她不认,就只得把话掰开说了:“大妹子,没有生意,大伙都着急。但要说和戏班没关系,可也不对。你看这几天,戏班一开口,座上起哄的,说风凉话的,到处都是。咱总得找找原因,要能改了,改好了,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王雁芙自然知道这些。她憋了好一段日子的气,心里也一直不太舒坦:“老姐姐,我觉得你是个实在人,咱们就不绕弯子了。说正格的,聚仙楼这地段儿,算不上好;一楼这些座儿,我也见着了,大多是这一片的街坊……”
王雁芙说得隐晦,二掌柜眼神一闪,却也明白其意。
她自家也臊得慌。心说:“我也是身不由己,被商行派来打理聚仙楼。但凡有别的辙,谁愿意在这一片混呢!”
聚仙楼所在的地界,临近镜儿胡同。从大清朝起,这一带常住的老门户,就多是破落人家、泼皮无赖之流。这些人时常手头紧,性子又惫懒,拿手的就是各种坑蒙拐骗,在这附近开了不少赌坊、烟馆、堂子等杂七杂八的营生。
巩季筠对聚仙楼并不怎么上心,可故意留着它,没打算盘出去,意图就在这些流氓无赖身上。
听巩季筠的指示,聚仙楼对这些人的平素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常给她们赊赊账,趁机打听着各路的消息。为的是寻些把柄,把她们拿捏住了,等到巩季筠真想要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时,就会用得上这些“人情”了。
二掌柜心里门儿清:
巩季筠把一个全是男孩家的戏班,丢到镜儿胡同这乌糟地界里,目的就是给这些流氓街坊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唉,有这位巩大小姐做东,无论什么样的产业,什么样的手下,只要是在她手里讨营生,那就跑不了。仿佛一只只宰好的羊羔,被人啃干净了,还要剔骨剃髓。
同是天涯沦落人,二掌柜本来也不愿意主动为难春兴班。可大掌柜催她好几次了,让她和戏班摊牌,她又能怎么办?
二掌柜面带难色,红着脸也得说清楚:“哎,大妹子,这也没外人,我就直说,你别恼。”
“您说。”
“你这班子,戏码没问题,但是这做派……”
王雁芙听了这话,电光火石之间一下全明白了,心里“咯噔”一声,脸色霎时铁青。
二掌柜心里不落忍,只得豁出去老脸,闭着眼,咬着牙,还是把话挑明白了:
“春兴班里尽是十几岁的小伙子,正当时的好年纪,可惜做派太严整了。镜儿胡同的风气,不兴这个。要留住客官上座,戏码可以不变,却得‘粉’着唱。放开些,才讨人喜欢。”
所谓“粉”,是梨园行一直禁而不绝的下作风气。
说开了,就是要伶人把戏里的事情,都往下三路上靠,要卖弄风情,扭捏作态地演。
譬如演《玉堂春》,戏文还是原词,锣鼓点也不用变,只需要台上这位旦角,把那苦楚男囚的身份抛开,只考虑玉堂春做伎子时的情态,扭扭小腰,抛抛飞眼,和台下时不时地勾搭着……
这种做派,行话就叫“粉着唱”。
若只是唱粉戏,倒也算讨口饭吃的无奈之举。可是那粉戏,唱着唱着,难免成真。自古以来,伶人微贱,任谁想玩弄上一番,都是轻而易举的。
从前,在梨园行里,伶人和倡伎一度是不分家的。
到了如今,平州梨园的旦角,以陶大奶奶为首。她一向深恶痛绝粉戏和粉倡的风气,专门把一出妖娆放浪出了名的粉戏《醉酒》拿出来,改了不少身段,删减了不少词唱,化作雍容典雅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