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巧,一辆汽车正从那路中间开过来。汽车轮子的侧边,几乎是擦着小狗的脸前,飞快地掠过去几丈远,随着阿光身后有人“啊——”一声尖叫,才“吱——”一声停住了。
阿光连捂耳朵的余地都没有,差点被这些杂乱的声响震聋。
他看看夹着尾巴仓皇逃窜,却被绳子限制在三四尺范围内的小白狗,才着实松了口气。
“要是我脚下没有踩实,只怕这小狗立刻就被汽车轧了过去,到时候还不成了毛毡子!”
他身边还有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带着点惶恐:“毛毛!”
阿光还没来及抬头看看那人,只见小狗乐颠颠地跑来,蓬松的尾巴摇得像电风扇似的,没心没肺地在那男子脚边打转,狗绳在男子脚边缠了好几圈。
阿光见那男子穿着西装裤子和皮鞋,小狗看起来也名贵,知道定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也没多想,蹲下去把狗绳解开了。长长的皮革绳子,随手绕出两个环,并在一块,递到男子手里。
“给您。”
“太谢谢了!”
那小少爷比阿光略略低一点,年纪和他差不多大,长得很俏皮:双眉长长,眼睛像杏核似的,神色间还带着股子稚气。穿着一身奶白的毛呢风衣,围着条浅棕的围巾,戴着顶圆溜溜的男装帽子,活像是小狗的孪生兄弟——如果小狗也是雄的话。
小少爷看来还想对阿光说些什么,刚张张口,还没来得及发声,目光便转了方向,带着愤怒喊了声:
“巩季筠!”
阿光立刻把眉头一皱,心里就是一沉。
“是我大意了!”
上次,戏神仙改动了师傅的命运,把春兴班打入镜儿胡同,名声一落千丈,似乎已经达到了目的,就没有再度出现。阔别两三年,阿光早就把警惕搁下了。
刚才这一场巧合,还没有唤起他的记忆,真的以为这一切是偶然发生呢。听得一声“巩季筠”,他忽然就全明白了。
“戏神仙有可能是我们身边的任何人。上次是巩季筠,这次没准就是小少爷,我可不能再糊涂了!”
这么想着,他眼神就变了。但表面上礼数还得周全,巩季筠那高跟皮鞋哒哒哒走到面前,他低下头,躬了躬身。
小少爷当场就不干了:“你认识她?”
巩季筠有些意外,往这边望了过来。
阿光坦然承认:“巩大小姐是我们大东家。虽然没见过,但听说过名字,不敢无礼。”
巩季筠名下产业多了去了,听到这个解释,也不在意:“嗯,大马路上不用这么客气。”
她转向小少爷,嗤笑一声:“我还当是谁家的狗这么胆大,敢当街碰瓷,原来是你啊,张绍祺。”
张绍祺虽稚弱,却也不傻:“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明明是你当街不守交通法规,横冲直撞,惊了我的狗!”
阿光在一边,看着两人唇枪舌剑吵个没完,连那叫毛毛的小狗,也帮着主人,对巩季筠狂吠。再看看路人,竟没有被吸引,还是照常走来走去,目不斜视,似乎完全看不见这边的热闹。
他心知戏神仙定然在这里,却不知是两人之中的哪一个。
又瞧了会拌嘴,倒品出几分不一样的滋味,觉得挺有意思。
“嘿,老是有人可怜我过气了,我倒觉得我是混出头了。如今有个神仙,专门演戏给我一个人看,我可不得给个面子,瞧个清楚?”
他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往上拽了拽,抱在怀里。
那是件用皮毛做衬里的棉袍子,算是他最贵重的一件衣裳,心爱之物。可也禁不住他从少年穿到青年,渐渐有些紧巴。一开始套在棉袄外边穿,后来套在夹袍外边穿。今年他长个子实在太快,只能把这棉袍套在薄薄一层中衣外边,还觉得短了紧了不少。
除夕守岁,他还是硬穿着这件。和师兄弟们抢红包时,一个没留神,就把衬里那层扯坏了。全春兴班围着破袍子啧啧心疼了半晌,最后你凑一点,我凑一点,用聚仙楼刚发的压岁钱随了份子赔他,让他找个铺子把衣裳修好。
如今他心里不敢放松,越想得多,越是怀疑人生:
“难道扯破袍子的事,也是戏神仙的安排吗?就为了让我上趟街,遇见狗,踩了绳,逼停了车,看这两个穿得好像外国人的家伙,在这里吵架?
“……常听人说神仙日子,今儿我就搞不明白了,神仙过日子是有多无聊?为一点破事,绕这么大圈呢?”
第79章 蓝桥会
从巩季筠和张绍祺的吵架里, 阿光也把事情听明白了。
原来,张绍祺的堂哥和巩季筠从小定亲,今年又按着西式的礼仪办了个订婚仪式。
张绍祺是个留洋回来的新派子弟, 坚决反对包办婚姻,就老是冲巩季筠撒气。巩季筠莫名其妙被小叔子白眼,也一向没有好脸色。
家中私事,能在外人面前吵得震天响, 简直不合常理。只有那戏神仙, 才喜欢这样的安排。
阿光正寻思如何脱身, 只见张绍祺一转头,把他带上了。
“这位兄弟!你说说看!我都听说了, 她还养着一个不三不四的戏班子!唱些靡靡之音,特别腐朽落后!”
饶是阿光听了不少关于自己的闲话, 这种说辞也够新鲜,足以引起他的兴趣。
戏神仙不是想要“巧”吗?那就来个“巧”的吧。
“我就是那个不三不四的戏班子里的人。”他微微笑着,“不想张少爷这么惦记着,倒让人受宠若惊。”
张绍祺立时就哑了火。
巩季筠这时候才正眼看了过来:“哦?你是……”
“回大东家的话, 杜红鹃。”
“哦!”巩季筠抱着臂,饶有兴味地把他从上看到下, “我听说过, 聚仙楼大掌柜说你生得好, 韵味好,哪哪都好。如今一看……不过如此。”
阿光扯扯嘴角, 表面看是笑了笑, 心里却是想撇嘴的。
“听听, 戏神仙说话,就是不一样, 非得是有来有去的。跟我一个犯不着正眼看待的戏子,也要交代一番来龙去脉,可真承蒙她看得起。”
无情仙化身的巩季筠,对待阿光,总是有些发怵的。
毕竟是顾影造出来的男主角,也有几分顾影的聪明,能从微末处看穿她的安排。可是比起顾影,他的应对更为直接,有暴烈的一面,有浪荡的一面,忍耐的一面……和她所想的性子总是不一样。
即使知道他所想,也不能判断出他下一秒所为;不能全然掌控,又期待他给戏文带来变数。真是步步为营,很伤脑筋。
可是,她安排的剧情在这里,也必须要推进下去。
方才说到哪儿来着?
哦,对,贬损他的容貌身段不怎么样。
“阿——”差点又脱口而出叫了阿光,“那个,虽然模样也就是中人之姿,但是合用就行。我问你,家里有没有他这样的衣裳?”
巩季筠用手一指张绍祺。
阿光不卑不亢地回她:“没有。”
“成,跟我走吧。”
“去哪?干什么?”
巩季筠似笑非笑地把他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回来:“你们在戏台上,演什么戏,不是都有对应的行头?我要用你,当然不能让你穿着现今这套破长衫,好歹要做件褶子,配个腰裙——”
“呵呵,大东家一副西洋装扮,也从不来戏楼上座,想不到对我们这行事还挺熟悉的。”
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戏神仙,又领教过她的本事,阿光也不害怕,也不客气。
巩季筠冲着他一瞪眼,他倒是笑得更开怀:“再说了,我穿套这个,不正是像戏台上的青衣么?台上台下一样穷困,那是因为我自个儿没本事,只会唱粉戏讨口饭吃,挣不来金山银山。可是这跟大东家又没关系,大东家用我,还管我穿什么衣装?”
噎得巩季筠张不开嘴。
张绍祺在旁边拍手大笑:“哎哟,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怼她!再怼她!若是顾忌她是你东家,少爷我给你撑腰。”
这话说得不讲理,却给巩季筠递了个台阶。她瞟一眼阿光,似笑非笑地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春兴班欠我的,不该节衣缩食还我?”
“这钱是怎么欠的,大东家心里最有数了。”阿光揶揄。
“行了,知道你有怨气。”巩季筠拼命找补,“怎么的?穷日子也该过腻了吧?难道就不想唱上一次,就能挣二三十块大洋?不但能给你们春兴班还了欠款,你这身上穿的,嘴里吃的,从此以后也都不愁了。嗯?”
“那敢情好,”阿光笑着回她,“倒不是我们过腻了,只怕是大东家玩腻了,要换个玩法。大东家好像不太喜欢《思凡》,我寻思您听说过《桃花扇》吧?要是想看那样式儿的昆腔戏,我也能演。”
巩季筠从他的想法里,就知道先前那些调整时间、改换情景的把戏,对他不起作用,也懒得再掩饰:“没必要。你也学他溅一地血,忒惨烈了点。不用跟我客气了,我是真用得着你,若这次能应付好我的差使,以后也不会待亏了你。”
阿光岂会和她矫揉造作?当场干脆一礼:“我无非是要足额的报酬,大东家可要说到做到。”
“不就是春兴班这些人吗?”巩季筠不会放过任何夸耀豪富的机会,一抬手让司机呈上支票簿子,大笔一挥签上三十大洋,署名盖章,交给阿光。
“您倒真不怕我跑了。”阿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若是孙猴子,我便是如来佛。天涯海角,你——”巩季筠把粉拳一握,“明白了?”
那怎么不明白?
只是阿光有自己的计较。
“纵使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却也好生大闹过一场天宫,没有白来了蟠桃会。
“更何况,炼丹炉里关过七七四十九天,还能炼出个火眼金睛来。五行山底下压过几百年,漫天神佛还不照样无可奈何?到了最后,西行取经成佛,还能得到个正果!”
巩季筠自称“如来佛”,他一样不以为然。
“凭什么做人就得历三灾八难?凭什么她是神仙,我就要战战兢兢?
“我这冷眼看着,倒是她对我的顾忌更多。虽说不明就里,可我也能用这个,正大光明地换来我想要的。
“不过,此时还不知道她究竟作何打算,就只好先替师傅和春兴班要了这些身家,让她们能安全退场,远离是非,在沽口的某个角落好好生活下去吧。
“师傅,徒弟只能孝敬到这里了。
“今儿才知道,您这些都是为我受了连累。以后或许没有再见的机会,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他默不作声,盘算了半晌。
巩季筠倒不慌不忙,一直等在那。周遭的景、物、人,不知不觉中全都静止着,天地间只回荡着阿光自己的心声。
她明知故问:“准备妥了?”
阿光就知道,下一场戏近在眼前。她没有什么顾忌时,他才真是要当心了。
于是目光灼灼地答:“行了。”
眼前一花,时间、地点,霎时改换。
灯红酒绿,衣香鬓影。在华丽的西式大厅里,各色名流或坐或站,彼此间亲热地交谈着。
阿光站在一条很粗的柱子后头。两根柱子中间搭着根竿子,挂着沉重的天鹅绒帘子,从中间一掀开,就是个别样的出将门了。
他抚着自己的脸颊,把眼光往身上移。头发和下巴都已经被修整过了,身上并未穿原定的西装,而是件直挺挺、一色到底的崭新长袍,外罩着件提花缎子裁的大袖短褂。
巩季筠站在他身边,像曾经见过那般,穿一件领子恨不得开到腰上的丝光长裙。再看那一身的名贵首饰!脖子上的珍珠串儿,手腕上的金刚钻儿,戒指上的猫眼儿,耳坠上的翡翠块儿,把这么暗的地方都照亮了。
阿光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干嘛呢?”巩季筠不耐烦。
他既然知道真相,她就已经懒得装样子了。
阿光摁着她的肩膀,把她扳过来,面对着自己。只觉得女子身体僵直,似乎全然没料到会有这遭,脸上表情也不大自然。
“瞧不出来,您还这么怕我?”他知道摸着了戏神仙的弱点,心里一松,笑意盈盈。
“我会怕你?我——”巩季筠抬手慢慢握拳,再次提醒他,什么叫如来佛的手掌心!
“得了,佛祖,说正格的。”
阿光唱了这么些年的戏,已经习惯了在戏台上就能起范,毫无羞耻地演出。面对这戏神仙时,他便觉得身处台上一般。虽不知这感觉是从何而来,但可以用抢戏加戏的机会,试试戏神仙的深浅。
果然,每次他举手投足之间,破了戏神仙的安排时,神仙都接不上戏,由他主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