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电影公司,再一次向我们——热爱文艺,热爱生活的青年们,展示了什么是华夏新文化该有的担当,什么是文艺的力量!”
基本与此同时,在另一些以保守文化为主的报馆里,主笔们通过报刊发出的讨论之声,对九鼎公司而言,就很不好接受了。
“所谓第一部 有声电影,不过是个噱头。观看影片之后,笔者觉得令人失望。
“九鼎公司是面对社会大众的机构,应该着重颂扬我们沪上摩登的、文明的、幸福的生活。可该公司却要演出这样鼓吹对立、宣扬极端的作品,不得不令人怀疑其居心。
“《玩偶之家》这部剧,原本是外国的剧作,九鼎电影公司强行将之张冠李戴,演作我们华夏的事情。难道说,我们华夏本土,就没有值得演绎的故事?只怕并不是没有故事,而是没有让她们抹黑的余地罢!
“是以,她们也只好假借海外之作,虚张声势,挑动话题,制造不安的气氛和仇视的态度。为了票房利益,哗众取宠,使本该成为享受的电影,变成了滑稽的恶作剧。
“若从此以后,电影都是这样的基调,那末,我将为沪上观众,为全国观众一大哭。”
好在九鼎公司众人为这种局面准备了很多。一见惹起两派相争,就赶紧联系了相熟的报馆和杂志社,做了几篇采访报道,把拍摄的过程和想法说到明面上,给大家评判。
可是,和这几篇文章同时现世的,竟是一些以炮制桃色新闻著称的地下小报。
《倡导品德者,原是肮脏人》——揭露电影明星不为人知的真正身份。
“提起最近名噪一时的九鼎电影公司的台柱,大家都知道,是名为赖某某的。可是,伊原先还有一重身份,想必大家并未耳闻过。
“赖某某原籍平州,来沪之前作为戏子的艺名,唤作杜红鹃。有些读者或者记得,本报曾经刊载过平州城李大总统座下‘三女争一夫’的轶事,其男主角正是此人。
“有知情人士透露,此人在平州城时,可谓是‘色艺双绝’。伊长期混迹在著名的烟柳集中之地,出演的也多为怨夫伤春之类的三流戏码。戏台上媚态横生,私生活混乱不堪,和平州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街坊邻居,都有牵连。
“本报认为,各人的操守和品德,原是要自己珍爱。譬如这位赖某某,从戏子玩物披上锦缎,摇身一变,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台词,就想扮作正经人,迟早会被人剥下伪装,露出真容的。
“万望本报读者,尤其是家有小郎君的,千万莫给伊做崇拜明星的梦。若是将来一旦学坏,败了家门清白的名声,高堂老母悔不当初,也是可悲可恨呀。”
这就怪了。之前新文化报刊多次表扬,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当这些桃色小报发表了些捕风捉影的八卦见闻之后,九鼎公司一下就成了众矢之的。
来自沪上各处的信件,像是洪水开了闸,一股脑地寄送到公司的地址。其中鼓励有之,指责有之,询问有之。信件积压成山,多半都来不及拆看了。
常在公司附近游荡的一些无赖,也经常在公司附近溜溜达达,给各家报馆指路。收了问路钱,随便指点一栋小楼,就涎着脸笑道:“那就是男宿舍。”然后嬉笑着走开。
小报记者就深信不疑,还蹲守上了。公司职员们在办公室里做事,时不时就能瞥见,外院矮墙的后边,有人在往公司里窥探。偶尔,闪光灯一亮,“嚓”一声响动。
也不知道这样瞎拍,究竟能拍到什么独家新闻。
这些混乱的日子,让公司不堪其扰。
一开始,公司里的伙伴还是齐心向外,一致抱怨小报无德的。时间久了,就也有人说起来了。
“阿光,公司还有别的事务,总不能停留在这一部《玩偶之家》过不去了。不如你住到外边去吧,这些人渐渐也能不来了。”
张绍祺是强烈反对的:“不行!公司夜间能落好几道锁,也有夜巡的人和狗,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不敢进这里。如果光哥住在外边,就正中那些人的下怀,更会被骚扰得无法正常工作。”
碍于张绍祺的面子,这话题也只是被简单搁下了。但是,平州来的三个男子心中都清楚,迟早还会有人再提起这样的建议。
只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力度,大家还能不能维持好看的姿态,能不能商量清楚了。
这边九鼎公司内部初现裂痕,那边沪上的各家大报馆、报社,逐渐都跟上了话题。
民众总是笃信权威的。当那些老牌的报刊也提出了态度,这态度就成了准绳。
最终一锤定音的,是沪上最权威的报纸,《申城晚钟》。
这评论杂文,题目就起得非同小可——
《掀开幕布看一看》。
“近日关于有声电影引申出的风波,笔者已有耳闻。各方意见,笔者也尽数关注着。到了如今,难以按捺心中的想法,便提笔作一文字,读者诸君参详。
“诸君所关心的所谓演员身世,笔者认为,并非此事的关键。还是建议大家,把眼光放回到电影本身来。
“电影,本是西洋娱乐,借影像做戏,记录生活。可是,这样一种纯属娱乐的艺术,为何到了我们东方,便像是枪炮一样,非对谁开火不可呢?
“这部号称‘华夏第一声’的《玩偶之家》,实则名不副实罢。据笔者所知,群星电影公司在此之前,已经做过有声短片的尝试,以我们沪上观众最喜闻乐见的弹词《珍珠塔》为实验,博得了大家的一致喜爱。
“若非九鼎公司志向太大,誓必要吸引社会的广泛注意,若非这群热爱新潮的激进年轻人盲信西洋学说,照搬外国剧本,我们或许还不知道,外国的洋人,竟然如此顽冥不开化,妻不成妻,夫不成夫,贻笑大方。
“诸位读者,比之西方蛮夷,我华夏自有七千载文明,最是谨守礼仪的国度。以笔者拙见,将目光放在演员私德上,角度未免太过短浅。在这次的浪潮中,我们应当想想清楚,我们的诉求究竟是什么。
“演员,不过是电影公司的傀儡,被有心之人操纵在台前,说出了这些让人惊骇的谬论。我们质疑这部电影,最终目的还是要掀开厚重的幕布,揪出幕后别有用心的傀儡师。
“笔者相信,读者诸君都是正义的市民,大家向往繁华美好的沪上摩登生活。正因如此,诸君更应该擦亮眼睛,勿使鼓吹者奸计得逞,勿使善良的美德无所适从。”
张绍祺气得在开晨会的时候就摔了报纸。
“胡说八道!把好好一部经典作品歪曲解读,这才是煽动对立呢!”
有伙伴便劝:“我们这次已经了不得了,还是低调行事,苟全过这段时间,等风声过去吧!”
“是啊,君子不逞一时之勇,能屈能伸,留待卷土重来嘛。”
“这还能重来吗?”张绍祺大声大放,胸口不住地起伏,“像这样苟且度日,绯闻就会放过我们?反对的声音就会平息吗?这只怕是有人眼红我们的票房,就在这里推波助澜,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悬崖踩空,我们不能退!依我看,是要好好查验一下,业界有哪些冤家想要我们退出!”
立刻有人不太满意:“绍祺,你这也太激进了。本来就是我们的理亏,怎么好再用舆论手段来洗地,万一弄巧成拙……”
“我们有什么理亏?”张绍祺一口打断。
没人说话了。
大家就用心领神会的眼神,看着他。
张绍祺方才还不断高涨的愤怒,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昔日的伙伴,又问了一遍。
“都是这么想的?!”
没有人吭声了。
第98章 挑滑车
(下)
一屋里安静得, 只能听见张绍祺自己的大喘。
他急得要背过气去了。可是她们,都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就这么望着他, 一言不发。
往常他觉得,和这群昔日的同窗相处没什么界限,她们总是让着他,当弟弟似的捧着他, 让他高兴。可今天他才明白, 他错了, 可是不知道错在哪。
这么一晃神的工夫,着急被静默缓缓地淬凉了, 他只剩一口气提在那,觉得说不出的孤独和难过。
“既然如此。”倪隽明忽然开口, “大伙听我一言。”
其她人的眼光,这才都抬了起来,落在他身上。
倪隽明走过来两步,轻轻揽了一把张绍祺的肩膀, 情绪平静,语调柔和。
“我曾以为, 各位都是知根知底的同窗。留过洋, 见过外边的世界, 必不会像闭塞视听的华夏女子一般,抱着腐朽的传统不放, 将所有的罪咎归于男子之身。
“如今看来, 是我错了。家世优渥, 眼光长远如你们,也不过如此。我只觉得, 我们这部《玩偶之家》算是白拍了。我们这‘华夏第一声’也是白费了。
“我们不是自己人么?却还在用旧道德约束同甘苦的伙伴。光英并没有对大家隐晦过他的经历,我们有共识的,不是吗?可事到如今,你们却觉得,一个人痛苦的过往,要清算成道德上的污点。
“如果你们都是这样想的,恕我和绍祺一样,不能接受。”
伙伴之中,有人用惋惜的语调劝道:“小倪,我们都明白,你是好心,向往公平正义的。可是,人跟人总是不同的。你们两个是受过教育的良家子,万千宠爱的小少爷,和他一个粉头戏子抱什么团啊?”
倪隽明垂着眼皮,也不发火,也不反驳,久久这么待着。
他看起来实在太平静了,让在场众人以为,这句才真正说到他心里去了。正要再说,只见他旁若无人似的,拍拍张绍祺。
“绍祺,咱们回宿舍,帮着光英收拾一下东西。”
“明哥!”张绍祺可不含糊,“你什么意思?要是你也同意让光哥搬走,那我就跟他一块儿走!”
倪隽明温和答道:“我也陪着你,咱们都跟他一块儿。”
张绍祺这才稍稍被安抚,沉着面孔,点了点头。
他也不再和谁打招呼,径自气呼呼地出了办公室。硬底的皮鞋,踏在中空的木楼梯上,从楼上到楼下,砰砰地响了一路。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倪隽明不改风度,冲着其她人点了点头。
“这就出去住啊?”有人过意不去地问,“那你们找好了房子没有?要是没有的话,我们也帮你打听一下。毕竟……”
倪隽明扶了一把金丝边的眼睛,温和地翘翘嘴角。
“已经有去处了。不劳费心。”
“那……”有人又提起,“你们的家私细软多不多?我们也去帮忙吧。”
倪隽明还是那个春风和煦的态度,笑着婉拒:“你们尽是女子,出入男子的房间不太方便,我们自己来就行了。”说完便离开了。
这下,伙伴们脸上都现出些如释重负的笑意。心里觉得,还是他做事周全,给足了大家脸面,悄悄地觉得舒坦。
阿光自己早听到有那些风声。
他有许多话,想对同事们自白,可是最近公司开会,经常刻意地舍开他。张绍祺倒是每次都去,时常是愤愤地回来,见到他的面,又收敛了表情,装作没事发生。
有时候,阿光也有些后悔。
“我也是糊涂,如今的世界,和以前经历的全然不同。一个消息,瞬间就能通过电报传出千百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该跟戏神仙硬杠,好再想个迂回的法子才是。”
这么一想,觉得实在羡慕那戏神仙。她能把时间倒回去重来,把做错的事情重新弥补,多轻松啊。
正无聊着,只见张绍祺一阵风似的从外边大步进来,说了声:“光哥,收拾东西,咱们走!”
一面说着,一面就打开箱子,拉开柜子,把那衣衫鞋帽一股脑地往里塞。
阿光见气氛不对,疑惑地站起来拦住他:“先别忙……”
“哼,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张绍祺恨恨地说。
阿光情知道,一定是同事们又提起让他搬出去的话,张绍祺和她们起了口角,这才要一起搬出去了。
他带着连累旁人的歉疚,岔开话头:“我是说,你别这么塞,箱子的容量都浪费了。我来吧。”
张绍祺看了看差点被撑坏的箱子,这才稍稍冷静一点,不好意思地撇撇嘴。
恰在这时,倪隽明也回来了,随手关上了门。
阿光问:“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