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惊地移动几步,金丝却还跟着他,流向他,触碰他。
“无情仙!你在做什么!”
“别怕,不过是融合思路的过程罢了。”
正如无情仙所说,这金丝环绕,并不和从前一样结成茧,而像是滴落在池塘里的雨点,从他的周身向体内各处融入着。
面前的茧山也在慢慢下沉,最终隐没进湖水,完全融化在其中。从暗淡转为明亮的金光,又从那黑沉沉的湖面中央向外蔓延,铺开一望无际的光华。
在那遥远的目光尽头,璀璨的亮点簇拥着一扇门,似乎是这无边虚空的出口。
它通向哪里?
是新生,是循环,抑或是毁灭?
人之识海,广阔无垠。顾影和光所处之地,都是无情仙以思绪营造的小小幻境,尽在这意识之内,却各自不能相逢。
当顾影从回忆的情景中脱离,她便被困在这处熟悉的书斋。
刚一进入这个情景,她还记得自己的疑惑,立刻开始翻找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书信、印章、文具上、衣服上的特殊标记,看了个遍。
“鲤”字印章、鲤鱼绣样、鲤鱼形状的花押,随处可见。私密的抽屉暗格里,存着一份生辰八字和占名帖,清清楚楚地写着顾影记忆中的一切,却缀以“聂青鲤”的名字。
无情仙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因她触碰到聂青鲤之名,就作弊更改幻境。她在幻境里揭开这个话题,好像是希望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一般。
她又想做什么?
“看来,如果我找不出答案,我便走不出这起点,更别说探究之后的那些戏文了。”
和无情仙打交道多了,顾影早已经摸出了规律。
她也不着急,摊开花押来,照着样式描画了一番,同时回忆着自己学过的诗书,写过的文章,见过的师长、同窗、家人……
她们的呼唤声,是“青鲤”还是“影子”?
聂青鲤和顾影,究竟是同一人,还是两个人?
在思绪的末端倒推因果,问题就越积越多。似乎缺少一个条件,很关键的,能连接起因果链条的条件。
这个谜题,除了无情仙亲自揭开,没有别的思路能解。
好在,无情仙回应了她的呼唤。
“好久不见。”顾影露齿一笑。
无情仙语调也很是愉快:“好久不见,顾副官。我原以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足以满足你的野心,不料你还有坐坐总统之位的余量。不愧是我选中的女主角,总是能给我意外惊喜。”
“哦?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进取,没想到人生就扶摇直上了。”顾影似乎漫不经心,“现在回头想想,那所谓‘联合军’和金司令,是你有意送到我面前来,终结我继续奋进的障碍吧?”
“倒也不全是。”
“愿闻其详。”
无情仙坦承:“从前,我创造的戏文情景很小,人员很少,用一己意志,就可以完全操纵戏文中的角色,甚至可以完全控制你这位女主角。而如今,那些角色是在戏文大背景和各自命运影响下自然产生的,我已无法全部掌握,只能影响她们有关剧情发展的一部分,却影响不了她们对自己的认知。”
“也就是说,你的‘法力’精进了。”
“可以这么说。”
“无情仙,你多了些自信。构建戏文到如今,你已经不怕我追根问底了。因为你有把握将真实的心思切割成场景的碎片,化身成戏文中的任何人,影响我的探究,让我无法轻易把你望穿。”
“没错。”
“这段时间,我倒是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逾越了某种界限的问题。本来我犹豫着,你会不会回答。现在我确信,你可以回答了。”
“哦?”
“我之‘顾影’,顾的是谁的影?”
顾影抬起头来,望向头顶的虚空。
残阳如血,玉兰花影在窗上浮动。桌案上摊开的那篇文章,是聂青鲤存在过的证明。
“是聂青鲤之影,还是伍晴之影?
“或者,换个说法。
“聂青鲤,本就是附着在《鲤跃龙门》小说之上的伍晴之影。
“所以,顾影不是聂青鲤更名而来,而是从聂青鲤的表象之中蜕变而出,真正的伍晴之影,对吗?”
她以为,自己的态度便是刺入无情仙内心深处的尖锥,起码能让她发怒。却没想到,无情仙的声音十分愉快。
“判断得这么精准,不愧是我的御用女主。”
顾影稍感意外,只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承认,在我构建的戏文里,你确实是我之影。你和我的联系最紧密,可以和我相互影响,相互启发。甚至,戏文中的某些人、事、物,应该算作你代替我创造的。”
顾影心念一动:“比如……阿光?”
意识到此,忍不住追问:“我创造伴侣的冲动、心之向往的悸动,命名时的灵光闪动,是否也都源自于你的感受?”
这么一说,真有些不是滋味:“那么,你对他……”
“噗嗤,”无情仙忍不住笑出声,“我虽然喜欢他,但不是你想的这种。你个纸片人,倒还会吃作者的醋。”
她解释:“在我们的现实中,你们这样存在于故事里的人,就叫‘纸片人’。”
顾影顿时冷静下来。
纸片人。
任由描绘,任由撕毁,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微妙的处境。
这样一来,她这个创作者,确实是生杀予夺的神仙。戏中之人,无论生旦净丑,无论主角配角,皆是碌碌的蝼蚁,随她一念而生,一念而灭。
虽然如她所说,戏中人已在自己的环境中各自有了私念,不是她能轻易掌控的。可是在大命运的节点上,她不会让渡出任何权力,给这些依附于稿纸的,脆弱的“人”。
顾影心念转到这里,方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丝妒念有多好笑。
神仙怎么可能喜欢蝼蚁?
即使她有喜欢,那也不过是玩弄和掌控带来的满足感吧。
“不知道阿光现在人在何处?可也发现了自身命运?”
一想到光,想到戏文中的相处,虚空中的交谈,顾影便又燃起些希望。
在戏文里,有一条颠扑不破的规则——真情至上。
无情仙构造的是生旦戏,一旦金风玉露相逢,就有更多的机遇,也就有力量改写戏文走向,打破原有谜题,扭转相关角色的结局……
神仙,并非不可斗争!
命运,并非不可战胜!
我是纸片人又如何?这神仙在她的世界里,也不过是个凡人。她会生病,会被人骗,见识也就一般般。我如何不能胜其一筹?
汹涌而来的想法,竟然带着战意。像猛烈的海浪,在顾影的脑海里腾转。
冷不丁地,无情仙开口,叹了一句。
“在这种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我?”顾影不解。
无情仙道:“没错。你这迎难而上的勇气,不肯放弃的野心,还有坦然的控制欲,这些都曾经被我视为女人不该有的东西——阴暗的,负面的,不能宣之于口的,要像影子一样隐没在暗处。我把这些特质刻画在你的性格里,是想让你做一个坏人。”
顾影失笑:“可是我并不坏。”
“那只是你以为。”无情仙无情地揭穿,“我让你演戏文,就是因为嗅到了你的人渣味。”
顾影挑挑眉,不置可否。
无情仙接着说下去:
“按照我原本的设想,拥有这些‘阴暗面’的你,本该很坏,一定会把自己作到绝境的泥淖里,尝着众叛亲离的痛苦,极端渴求光明的救赎才对。
“可是,我竟没想到,你因为这些‘坏’,在戏文里过得顺风顺水。阿光是和你互补的一面,他有世人赞颂的平和、纯真、善良……一切光明的特质,可他常常无端陷入困局,别说拯救你,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出路。
“我知道这一定出了问题,但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我还想继续编织戏文,想看你们更多反应,但无奈我有事要做,下一个故事不会来得太快。在等待新戏文的期间,你最好待在这里,努力读书,练练文笔、口才,准备得充分一些。”
顾影心念一动:“你是打算完成这部《鲤跃龙门》?”
“非也。鲤跃龙门坑了太久,已经不可能完成了。待我把你梳理出来,人物立住了之后,它的任务也已经结束。不过,在以后的戏文里,你还有很多科考举仕的机会。这是你的理想,也是你的老本行,你可不要在戏文需要的时候,阴沟里翻船哦。”
“那么,下一部戏文,我就是应考书生了吧?你这是为了补偿我吗?”
“嘛,算是吧。”
顾影眯起眼:“答应得这么痛快,却留着不小的余地,我可不能轻易相信你。”
“哈哈哈,”无情仙干笑几声,“爱信不信。”
忽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对了!差点忘了说!我有个重要的要求!”
“什么?”
“你和阿光,一定要保持距离!不准和从前一样,一言不合就拉下床帐子,胡天胡地去了!”
那我们还怎么商量对付你的事?
顾影的眼神随着心念快速一转,不愿让无情仙听到真正的心声,抢着开口:“戏文里明明写的都是儿女风月,若是缺了这一些鱼水交融的乐趣,那还像话吗?”
“这能怪我吗!”无情仙怒了,“我早就和你们说了,仙界自有天条约束——”
话音未落,顾影只觉得眼前一花。抬起头来,见一段文字凭空漂浮在眼前:
“接到上级通知,为贯彻‘净网护苗’关爱青少年的指示精神,本网站严格开展自查自纠,拒绝低级趣味,维护严肃的写作氛围。请各位作者按照要求自行修改旧作,在今后也不可大肆描写亲密行为,写到脖子以下部位的,即判定违规,一经发现,立刻锁定文章,整改不过关不可解锁。
——碧水文学网,某年某月某日”
第119章 枭
金色的道路, 看似一望无际。
阿光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到达道路尽头,向那扇未知的门伸出手去。
没曾想, 指尖还没有触碰到门,整个人就仿佛被看不见的手一把扯了过去,随即往下一掼!
飞速下坠的眩晕感,在落地的同时还没有消散。一瞬恍惚之间, 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就毫不客气地钻到鼻尖, 直流淌入胸中来。
除了花香, 还有……酒味。
周身清冷,只觉得有人从旁边猛然扑了过来, 人体温热的气息中,脂香酒味愈浓。
“处境不妙!”
经过太多悲惨的身世, 太多危险的开局,阿光已经养成了某种自觉。眼前灯影幢幢,纱帐裹挟了视野,看不清周围情形。他只将双手护在身前, 不管不顾向那来人推了一把,又向着花香涌来的方向迈步就跑。
门槛绊得人踉跄两下, 他手扶廊柱, 飞快地绕了个弯。身上那块将脱不脱的布料, 终于也被甩了下去,横在身后。
冷。但绝不敢回头。
“站住!”
身后女声带着醉意, 有些浑浊。
阿光知道自己没有判断错。他想要跑得更快些, 可身子仿佛灌了铅般, 沉重,迟钝, 逐渐不听使唤了。夜风吹过额角,太阳穴像是被长针扎进去一般疼。
若不是吃了什么药,便是吃了太多酒。
如此,更不妙了。
眼前看到的东西都是重影的,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奋力推开一扇小门,只见眼前站满了人。一模一样的,晃动着的人。
就一愣怔的工夫,身后的声音喊了一句:“拦住他!”四面八方都有手伸出,五指张开向他抓来,竟是无处可逃。
一片混乱中,他又听见不知哪里传出一个细细的声音。
“公子……公子……”
“叫我吗?”他搞不清楚。
他觉得这身子完全失了控,被人捏着,抓着,推搡着,踢打着。耳朵里塞满了肮脏的咒骂声,怎么甩头也甩不出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在我面前装清高?呸!不就是个破鞋,枭夫托生的妖精,除了我这老实人被你的皮相迷住了,肯纳你入门,谁他爹的愿意要你!成日里绷着一张冰块脸,不许碰不许摸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言情书网的大少爷吗?我告诉你,今儿最后一次给你讲理,管你从不从我,这事由不得你!”
她声音可太大了,震得人脑际嗡嗡作响。
阿光虽然没听懂全部,却也明白了大概。
若被这些人抓回那扇门中,他便再无机会。唯一的回应,就是再奋力挣扎,再往外跑!
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身边几个人。
“还跑!”
忽听一声呵斥,他身子被人猛然一推,向前一撞——
疼……
殷红色的帘幕,粘在脸颊,流入眼睛里,遮挡住一半视线。透过这冒着铁锈气的,温热的红色,他总算看清,眼前是门廊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