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伍晴嗫嚅一晌,捏着手机,说不出个所以然。
病房里一旦安静下来,就能清晰地听到病友大姐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虽然她已经刻意调低了音量,但锣鼓点的节奏、戏文念白的语调,还是挺有存在感的。
“拜见伯母。”
“小畜生!我女儿许配与你,难道连一声‘岳母’,也怕我受当不起吗?”
“好一个尚书夫人,出口伤人。”
“我来问你:我女儿嫁到你家,有何过错,你……你要还我一个道理!”
“问那贱人自己。”
“你竟敢当我的面骂她?”
“打也打得,骂又何妨?”
“有我在此,谅你也不敢!”
“那我就——”
病友大姐想必也是常常看戏的,看到这一折,虽然熟悉,却还是双眉紧锁,不住地叹气:“唉,小畜生,真是小畜生。”
一抬头,只见旁边两个年轻姑娘都往这边看,她急忙把手机盖在被子下,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真不好意思。”
刘东韵走过去,在她床头坐下,回以笑容:“没有,恰好我们也没在讲话了。您看的什么戏?”
“越剧,我们家乡戏。”大姐这才把手机拿出来,支在桌板上。
伍晴小声接话:“我也喜欢越剧。”
“是吗?”病友大姐和善地应道,“我以为现在的小妹,都不爱看戏了。”
“我外婆也是江浙人,我从小就跟着她看越剧。今天听您这边的戏词,就知道是《碧玉簪》,我外婆也喜欢看这出。”
大姐终于找到了知音,一面和两个女孩一起看视频,一面在口中数落:“唉,这王玉林,真是把人活活气煞。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嫁给他,他就拿着伪造的情书当了真,又是打又是骂。这李秀英有什么错处,被他害得有家不能回,有口不能说,亲娘亲爹在面前都做不了主,可怜呀。”
刘东韵很少看戏,乍一看也来了兴趣:“我还以为唱戏就是咿咿呀呀的,很没有意思,没想到还有家暴这种热门话题呢。”
大姐应声:“看得多就知道啦,这些老戏,和现在的日子,根本也不差多少。”
“是吗?”
“是呀。”
刘东韵和大姐一问一答的,讨论这个人在做什么,这个人又在做什么。到了李尚书亲自回来,和王玉林对质时,刘东韵已经看得很带劲了。
“哇,这是她亲爹呀?”
“自然咯。”
“宁愿相信女婿的诬蔑,也不肯相信女儿的清白呢。”
“可不是?人虽不老,却很糊涂。”
大幕降下,再度拉开时,大姐找到了时机,便向伍晴宽慰:
“早知道小妹也爱看戏,我就该放个欢欢喜喜的,也好过今天陪我看了这一出,掉了这么多眼泪。不过,小妹你看,现在最苦的都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就该‘送凤冠’,苦尽甘来,大团圆啦。”
刘东韵不太明白,伍晴却懂得。
“姐姐,我一直觉得,这一折的感觉,没有表面那么欢喜。那王玉林做了这么多混账的事,到最后都没有正面道歉,只是塞过去一顶凤冠了事。就算跪地认错,也不见得赤诚。那李秀英就这么轻易同他和好,是不是太快了些?”
大姐笑着说:“道理么是这样讲,可是小妹,不能这么算计哦。若是没了这一折,这出《碧玉簪》从头到尾就凄凄惨惨的,哪里好看嘛?要是依我讲,这个凤冠,是必须要送的。”
刘东韵好奇:“为什么?”
大姐有些感慨:
“咱们女人家家,哪一个在家里没有受过些委屈呀?只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谁对谁错,又哪能算得清爽呢?
“这王玉林再混账,至少肯跪下道个歉。而那戏台下面,看戏女子们的丈夫,比这混账还不如呢。
“说到头来,这个道歉,哪里只是对李秀英呢?这是为了戏台下面的女子,心里有个盼头。”
刘东韵反问:“可是,王玉林道歉一百次,也代替不了看戏女子的丈夫亲口道歉一次。如果戏里只有这点虚幻的盼头,也很意难平啊,怎么能够用?”
大姐看戏不少,融会贯通,此时说得眉眼弯弯:
“所以呀,就要编好多戏,给女人家看,告诉她们:要像严兰贞那样分挑重担,郎君才能信任;要像李娃那样贤德,郎君才能上进。要相信,世上总有梁玉书、宋弘那样不弃糟糠的好男子;要相信,那贾宝玉、王十朋是被人陷害的,其实他们没有变心。
“若是郎君真的负心了,那也会像朱买臣、王玉林这样回心转意,向女人认错;他若敢学那陈世美,杀妻灭子犯了大错,便要有包公这样的人来惩治他;若那男人实在不肖,是个像王魁那样的混账,那还有海神爷来拘他的魂呢。
“戏么都是人演出来的,但是这些安慰是不可以缺少的。这样看了戏,女子跟着台上哭过笑过,心里宽慰了,自家就好说服自家,把一切留在戏里。散了场,归回平常的辰光,再过平淡的日子去。”
一番话,说得伍晴眉眼微动。刘东韵开了双唇,似乎有话要说,最后却若有所思地静默着,继续看向手机屏幕。
一场戏,已到末尾。
身穿大红袍的状元,强行送出了凤冠。那李秀英上一秒还并不情愿,忽然之间就已释怀,捧着凤冠,接受了命运。
小夫妻们重归于好,又把那引起误解的碧玉簪插在发髻上,相拥亮相,结束戏文……
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这虚空之中的。
他一直沉浸在最初的记忆和大姐的话语里,久久不得平静。
他也做过李秀英,做过不止一次。
如果他真如自己猜想的一般,是一个故事里的人,那么他的来处,便要着落在这出《碧玉簪》里。
在他的记忆深处,缠绕着许多关于戏文的细节。那戏文里的王玉林,生得又和顾影一模一样。
“打我骂我的是她,害我百口莫辩的是她。那承认书信、逼我自认罪责的,不是她,又是谁?”
偏偏她也曾泪流满面,下跪道歉;偏偏她也曾以双手挡住利剑,怒斥李夫人轻信;偏偏她待人那样和蔼温柔,竟然让人心甘情愿吞下那些隐隐的委屈,把心肝都掏给了她……
他总是理解,总是心疼,总是原谅。
如今回想,怎么那么傻?
每一次,都一样傻。
“无情仙可以化身为戏文中的任何人。如果顾影也只是一抹影子,也是被她操纵的傀儡,那么这一切的爱恨情仇,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牢笼,只把我一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光只觉得心灰意冷。将手一松,丢开了金丝线团,和那枚还未来得及散开的金茧。
金丝脱手,以那凉滑的质地,本该从指间垂落在地上。
可这次不同。
那线团和金茧像风筝般轻盈,一脱手却往上飞。漂浮在半空时,忽而全部向四周松散张开。
万千金丝,交织成一片金色的云,像有了生命般围绕在他身边,偶尔柔和地拂过他的脸颊。
虚空之中,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
“你,还有恨吗?还在怨吗?”
伍晴!
不,不是。
在这虚空之中,在她创造的世界中,在她思绪的包裹中,该叫她——
无情仙。
那声音是从他脑海里传出来的。若他情绪正常,只怕会吓一跳,可现在,他只觉得吵闹。
那声音还不依不饶,全然不是回忆情景之中的柔弱感觉。
“是你自己要追寻真相的,怎么看到了,还不能释怀?”
光忽然明白:“你是故意的。”
“什么?”
“你故意引导我看到池水,看到茧山,引导我走进你的思绪,追踪你编织的情景。你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只是你故事中的人。一旦揭开真相,我就会像顾影那样,归还进你的思绪,也成为这茧山之中的一颗茧。”
“你不想?”
“你说呢?”
无情仙轻轻笑了笑:“你对我的印象,只有阴谋?你觉得我和你思绪相接,是为了害你?”
“我觉得不止。”
“哦?”
“无情仙,你的本体就是伍晴,对吧?”光忍耐许久,仍是不吐不快,“顾影和我说过,你对男子十分嫌恶。如今我也看到了,你生活在一个由男子主导的世界,受过男朋友的欺骗和抛弃,便要造出一个相反的环境,让男子饱尝你经历和未经历的一切痛楚,是不是?”
“是,又如何?”
“可我不是梁旭,我不是你世界里的任何一个男子!”
“不是,又如何?”
“我是无辜的。我没有伤害过你,甚至根本不知道你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你专门写故事来惩罚我,用对别人的恨意来鞭挞我,给我毫无必要的折磨和侮辱。仅仅因为我是你故事里的人,仅仅因为我是个男子,就必须承担你这些恶意吗?你如此对我的时候,心里可觉得爽快吗?”
“那我也有一问。你见到过我的回忆,我的困境。我这世界里的男子处境,和你的世界正相反,你心里可有向往吗?”
光猛然一噎,答不出来。
他确实悄悄把自己放在梁旭的位置上考虑过,若他自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若他自己遇到这些事,他要怎么做。
他无法否认,他羡慕。
可他又觉得,即便把主导的权力交给他,他也不会像梁旭这样,恣意伤害自己喜欢的女子。
可他又无法保证。
在他诚实的犹豫里,无情仙轻轻笑了一声。
“你自己想想吧,你在回忆之中看见了我的过往,看见一个在戏文里折磨你的人,在现实却过得这么惨,受伤、生病、被人抛弃,躺在病床上默默流泪,你可觉得爽快吗?”
“我……”
“阿光,你再想想,我给你的困境,真的都是绝境吗?你仔细想想,你是真的无路可走,还是根本不肯考虑某些可能?娜拉尚且有出走的意志,那李秀英不接凤冠又如何?”
第118章 尽是戏中人
“你……”
这话虽有几分道理, 却又透着股子不对劲。究竟是真心启发,还是要把他引入歧路,令人不能明辨。
“阿光, 我对你,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我不信。”
虽说不信,但还是有那么一瞬的动摇。
无情仙语调带笑:“你存在于我的思绪中,你想什么, 都是瞒不过我的。”
“那么你呢?你把我放在思绪里的什么位置?”光追问着, “我是你的棋子, 还是你希望的投射?你看我演戏文,给我这么多困局和谜题, 却从不给我具体的目标。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我想看清楚,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被你创造出来, 活在你的故事里,这还不够清楚吗?”
无情仙的语调变得有些严肃,声音似乎有些空灵。
“其实,你们不全是由我创造的。
“最初的一部分, 是从我本身的经历和感受变化而来,接下来一部分, 是我理想的投射。还有一部分, 是你们在各自的命运中发生的变数, 从量变到质变,成就了你们自己的模样, 已经和我最初的设想不同。
“我看着现在的你们, 觉得熟悉又陌生。戏文在你们手中发展, 竟比我设想的更有意思。所以,我才搭建出了更多戏台, 看你们演出,描摹你们的行为,写成故事,给更多的人观赏。
“也可以说,你们如今的独立,有我不懈努力的功劳。在这个层面上,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原来,这就是戏文的意义。
尽管她坦然告之,光依然保持警惕:“说什么独立?我会困在金丝之中,说明我无法脱离你的思绪。对我来说,你依然是掌控这个虚幻的世界,对戏中角色生杀予夺的神仙。”
“有这个觉悟,就很好。”无情仙顿了一顿,“阿光,其实你很喜欢做演员。在民国戏文里,你对演技付出的专注和努力,可瞒不了我。虽然你跳不出我的手掌心,但做我的固定男主,也算不得勉强。”
光带着戒备的神色,想要否认,却不知该从哪里辩驳起。
正在此时,他余光看到身旁漂浮的金丝,逐渐温柔地集中起来,快要将他包裹。触到皮肤时,他全身竟泛起了淡淡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