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真照顾我。”阿光心里不爽,口气不阴不晴的。
无情仙也不在意:“我本来也不想打扰你的,只是你这脑洞太大了——”
阿光心说:“糟了!方才换药的时候有些痛,只是闭着眼,竟没看看伤口。”
伸手摸了摸包扎起来的地方:“……真的有个洞?还挺大?”
“噗嗤,”无情仙笑出声来,“不好意思,又忘了你是个老实人。”
阿光悄悄地想:“不就是因为我老实,你才总是为难我?”又想到梦里顾影一边揍他,一边自称“老实人”,这老实人的标准可真是宽泛。
无情仙自然能听到他的心声:“我是来告诉你,你所想的一半为真,一半是想偏的。顾影的性子里确实有我的影子,其实你也一样。你们都有些像我,却都不是我。硬要算起来……”
“请住口!”
阿光忽然想起,当初她口出狂言,说自己是李大帅的亲妈。想必说到这个话题,她又要扯出这不像话的伦理来。
这么一想,头更疼了……
“怎么,不爱听我说话?”无情仙口吻似是戏弄。
“是的,你塑造了一个柔弱的病人,就应该知道他需要休息。请体谅我不能接待了!”
“那可未必。你想要清净,偏不得清净。”无情仙笑道,“看戏看文嘛,一帆风顺可不行。”
“怎么?”
阿光听得话里有话,分外警觉。
偏偏到了此时,无情仙不肯再说清楚:“嘻嘻。你醒了,她醒了,这样一来,好戏就开场了。”
她醒了,是……什么意思?
“公子,公子!”
福子忽然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一进门,几乎站不稳了,一手扶在桌边,一手拍着胸前,顺了好一会气,才说出话来。
“公子!大事不好了!那顾影……她活过来了!”
“什么?”虽然不知道前情,但梦中的凶相犹在眼前,阿光凭空打了个冷战。
顾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头脑还昏沉得很。
胸口闷闷的,似乎积郁了不少浊气。她感到从皮肤上拂过的气流,想也没想,吸了一口,只觉得桂花香气袭人,十分甜润。
咦?
这似乎不是那间她熟悉的小书房。
这是……入戏了?
“衙内醒了!”
“夫人!衙内醒了!”
“谢天谢地!”
“我的娇儿……”
满屋子叫声各不相同,惊中带着喜,笑里又有泪。太阳的光亮,在彩线和金丝绣成的床帐子上跳动,一片鲜艳的红色、绿色、紫色、金色,像在眼睛里燃起了一场烟花盛会。方才嗅到的桂花香气,一波比一波更浓郁,深深一个呼吸,就仿佛在鼻孔里酿了满满一汪蜜糖。
顾影这才反应过来:没错,确实是不知不觉中入了戏。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七窍就全被热闹塞满了。只觉得含也含不住,吞也吞不下,横亘在胸口。任她心思千灵百巧,在这一刻也是枉然,只好睁着眼睛发愣,祈祷能快些适应环境。
只是奇怪,之前进入戏文时,她的脑海里总会有无情仙编织好的一些前情回忆。可是这次,她发了半天愣,脑海里还是一片寂然,毫无记忆流进来的感觉。
“无情仙!无情仙?”
她在意识里大叫了好几声。
戏文能够顺利进行,说明无情仙一定在某处观看着,只是故意不应,把她留在这一片混乱里,自己面对。
“可恶……无情仙究竟是什么用意?这戏文究竟在说什么?”
还没等她梳理完思路,剧情便已经开始运作。
穿着锦缎衣裳的中年女子,是第一个扑过来的人。张开手臂,把顾影抱在怀里,边哭边数落:“我的娇儿!可吓死为娘了!”
一听就知道,这是戏文里的顾夫人。只是顾影没有回忆,对她半点也不熟悉,被她这么亲密地紧抱着,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
顾夫人还没察觉出异样。点点泪水,滴在顾影中衣的肩头,或许其中还掺杂了些许脂粉,都落在一处,触感有点凉飕飕、黏糊糊的。声声哭泣就在耳边,连声喊着“娇儿”,语调里还听得出惊惶的意味。
虽然戏假,然而情真。顾影不认识她,但总归天下母子之情都是差不多的,听到这样的动静,又怎么能忍心放任她伤心呢?
“那个……母亲。”
方才听到有人说“衙内醒了”,顾影便知道,这一定是个官宦之家。心中盘算,觉得讲点规矩总是没有错的。
谁料顾夫人惊诧地望着她:“影儿?你……你叫我什么?”
顾影听她称呼,便知自己对身份的判断不错。可是看她的态度,又不解其意:“我说,母亲。”
顾夫人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定定地看着她。
在她旁边,一位主夫模样的男子微微俯身,道:“影儿,先前你都是直接叫娘亲的。”
顾影心中立即明白:“对,是我大意了。这夫人喊着‘娇儿’,想必是关系亲近,极宠爱我的。”脸上就是一红。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既然不能勉强圆谎,索性放弃,再把问题抛出去,试试这戏中之人反应如何。
“那个……娘亲,孩儿有一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顾夫人和夫郎对望一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彼此眼中都有些疑问。两双眼睛又直直望过来,神情复杂,等着顾影自己说。
顾影硬着头皮,忍着尴尬。
“娘亲,实不相瞒:孩儿刚才醒来之后,回想前尘往事,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即使看着娘亲的脸庞,也觉得素不相识,更不知道这是何处,自己是谁……”
顾夫人睁大双眼:“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什么素不相识?影儿,你可不要和为娘开玩笑!”
顾影神色为难:“孩儿自己也不愿相信……但事实如此,只好这样向娘亲禀报。”
“真的忘了?”顾夫人喃喃地问。
心中已然知道,这是真的,由不得她不信。可她还存着些许希望,依然不肯放弃。两手扶着顾影的肩,殷殷眼神直望进顾影的双眼,仿佛是要从里面找到什么。
顾影更是不忍,却又不得不继续坦诚:“是真的。”
第121章 贵宅真乱
顾夫人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神情怔怔的,身子直挺挺的,往后微仰, 仿佛立时就要晕过去。恰好被顾主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
他叫了几声:“夫人!”顾夫人只是睁着眼发怔,让他心里焦急。他便转头看着顾影,微微皱眉, 口气不善:“影儿!你可不要因为事情闹得无法收场, 自家露怯, 想要逃避责罚,就用上这种招数!你看把你娘亲吓得!你还装?还不说实话?”
顾影吞咽一口, 只觉得胸口极憋闷。但这没影响她的思绪,迅速抓住了顾主夫话语中的关键。
“看我这待遇和顾夫人的话音, 我确实像个娇生惯养的衙内。如果是个素行不良的纨绔子女,因为闯出些祸来,令父亲摆出厉色呵斥,倒也难怪。
“只是我还不知道, 自己先前是因为什么病才卧床的。从他这话里想想,大概是跟‘闯祸’的事有所关联吧。
“哎, 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真是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 这主夫是顾衙内的亲生父亲呢,还是继父呢?想我和顾夫人是母子, 骨血相连, 不管以如何方式相处, 都还好搪塞过去。只是跟这主夫……应该怎么应对才是?”
一霎时心思转了几转,最后拿定主意:“管他是亲生的还是继任的, 我堂堂女儿身,就是这家里正经做主的人。除了母亲,属我最大,还怕他一个无根的外人不成?”
由此,顾影定了心神。不慌不忙地坐直身子,认认真真行了个半礼,向那顾主夫道:
“父亲大人。虽然孩儿头脑空空,一时想不起过去的事来,总归身子已经好多了,说不定经过休养,也就能慢慢恢复记忆。可若高堂二老,尤其是母亲大人,因我的病情忧虑过度,损伤了心神,那都是孩儿的不孝了。有劳父亲代孩儿多加劝解,周到侍奉,这才是一家之中应有的君君臣臣、母母子子之道。孩儿还有些不适,望父亲准予静养几日,待我无大碍了,就主动去向二老问安。”
这是她本来的待人接物习惯,肯定和戏文之中,从前的顾衙内有所出入。
一边说着,一边看人的反应。果然,这一通软中带刺的抢白,把顾主夫也说得愣住了。
“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
顾影知道,他心中已有七八分信了。但她懒得和不认识的男子多说话,顿时把脸一沉,口气硬了起来。
“孩儿方才已经和母亲讲过,父亲明明也听到了,此时却又来问,究竟为何?孩儿只能说,无论谁来,问过几次,孩儿也没说谎话,不记得就是不记得。父亲方才说什么孩儿逃脱罪责,只不知孩儿所犯何罪?难道这一屋子人守着我,都是在盼我醒来认罪伏法的?那也行啊,想让我招些什么,这就把我铐走吧!”
顾夫人气都气醒了,大声呵斥:“影儿!你胡说些什么!”
再看顾主夫,被这逆女的忽然发作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扶着顾夫人的手都在微微发颤了。
顾影索性做出气不平的模样,把头往旁边一扭。
要做纨绔,就得任性起来。
她觉得她进入角色还挺快。
就在此时,从旁边走上来一位管事模样的女子,笑盈盈地招呼道:“衙内这一生气起来,倒是像昔日的模样了。”
这又是谁?
在主人家三口乱纷纷的情形下,有资格上前说合的,想必是家中最有地位的仆侍。看这年纪和双亲相仿,想必不是母亲的长随,就是父亲的陪房。
顾影也不加掩饰,直接望过去。
管事上下打量了一阵,笑呵呵地转向顾主夫道:“郎君,你看衙内望着我的模样,好像真是从来没见过一般。你看,要不要找……再看看?”
找谁?
她并没有说清楚,只是递了个眼色过去,顾夫人和顾主夫就立刻懂了。
“快去,把仙长请来!”
看顾影满脸不解,管事又笑吟吟道:“衙内不要怕,也不要恼。先前你是不慎落水,已经昏睡好几天了。多亏了一位玄幽道长救治,这才醒了过来。只是大家都没想到,衙内竟然会失忆,那最好还是请玄幽道长再来查看查看。”
说话间,一个女子跟着仆侍走进了房间。
这人好生奇怪,似道非道,似俗非俗。穿得一领宽袍大袖的法衣,上绣着八卦图样,用一条杏黄丝绦系在腰间,手中提着个赤红的大葫芦。
她也不等人请,不曾客套,走过来便一把捏住顾影的腕脉。
顾影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抽出手腕,就被她一翻手掌,紧紧扣住了。她诊脉所用的手法也好生怪异,和寻常医家不同,倒像是结着一个特殊的道家指印。
离得近了,仔细看这道人,更觉奇特。
她头上不戴巾子,看不出何门何派,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垂到胸前。偶尔从那蓬松的头发中间抬起眼,和顾影对上眼神,只让人觉得冷如冰霜。
这人气场之中压力很大,她能立刻察觉到。可惜她现在已经不是顾神医,不能正面硬刚,只好避开眼光,默默腹诽。
“这倒是个高人。只是高手的性子都这么古怪吗?”
顾家妻夫和管事,似乎对玄幽报以很大的期望。玄幽刚刚松开顾影的手腕,顾夫人便急切问道:“如何?”
玄幽也不讲话,把眼睛一眯,伸出手来,捏着指节算了一通。最后,缓缓睁开眼睛,沉沉地道:“无碍。”
顾夫人这才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表情放松下来。
顾影又在心里嘀咕上了:“这道人通身的做派都透着古怪,哪像个正经修道者啊?莫不是个坑蒙拐骗之徒?”
不等她研究透彻,玄幽道人就又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感觉冻死个人。
顾影往床内侧蹭了蹭,有些警觉地避开一些。玄幽却挪开眼光,站起身,冷着脸开口: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喻指喻马,何劳真假。”
顾影并不是不懂,只是听这话头不对,似乎是在说她是个冒牌货,和原本的顾衙内有区别,顿时心里警惕。
“喂!此话怎讲?”
玄幽却也不理她,转头向顾夫人道:“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故此,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道通为一。”
说完,便在顾夫人沉吟之际,飘飘然出门去了。
顾影倒是悄悄松了口气。
“若她所说不是‘物为之而然’,而是‘物反常为妖’,那我就太危险了!”
她一向学儒,虽然也通晓百家,但对别家一些理论上的拐弯抹角之言,大多不以为然。仔细想想,玄幽这话,明明可以直说:“失忆并无关系,反正令媛还是同一个人。只要归回到从前的道路上来,就可以一般看待了。”却偏偏要咬文嚼字,什么道通为一,物谓之而然,比酸书生还酸,真让人看不起。
在她满脸不服的时候,顾夫人似乎已下了什么决心,拿出了做家长的风范,转过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