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尽管喜欢,却又克制,尽量不吃那份菜。
“你想吃吗?”他又问。
少女的眸子干净而明亮:“我想吃,我亲自给你挑刺。”
周鸣耀怔住了,呼吸微滞。
他大概知道沈姜莫名的转变是怎么回事,怔了一瞬后立马反应过来,慌忙将染上酸涩的眼睛移开。
她不说,他也不问。
他默默接受她的好,她默默赎回从前的罪。
……
沈姜一连好几天心情不对劲,上课无精打采,练琴也心不在焉。
周鸣耀以为她还在为那天公园里的几个熊孩子生气,一问,沈姜又否认。
他有些不知所措,想哄她开心,可问题就出在他身上,他怎么安慰也不对。
直到三天后,周二下午两点钟的样子,沈姜忽然逃课,打车来了特殊学校门口然后给周鸣耀打电话。
“怎么了?”
“有点事,带你去个地方。”她提前打听好了,今天江荟珠不带他练琴,正好趁这个机会拐走他。
沈姜没说要去哪里,周鸣耀问了一路也没问出来,直到坐在治疗室的房间里,才晓得沈姜居然带他来了医院。
“这种由屈光性间质引起的失明,如果进行手术治疗有百分之七十的治愈机会,但也不是完全能恢复,有可能只能看见光,也可能看见模糊的影子,看个人体质和手术情况。”
沈姜啥也没听懂,唯一入耳的是那句‘百分之七十’!
几率很高呀!
沈姜高兴地拢住周鸣耀的肩膀,果断道:“那就做吧!医生,帮我们约个最近的手术时间。”
话音刚落,周鸣耀反手握住她的手站了起来,无焦的目光稳稳落在她的侧脸。
“沈姜,我不做。”神态固执到刻板。
“为什么?”沈姜看了他一眼,没等他回话,又问医生:“那有什么危险吗?”
医生看着她答:“手术都会有危险,百分之十的几率吧。”
随后看向周鸣耀,医生又说:“才二十岁,还年轻,越早做越好恢复。”
沈姜挑眉,心情雀跃:“医生,那您的意见是建议做手术对吗?”
医生双手交叉在桌面,点了点头:“主要看患者的意愿,能做尽量试试。”
沈姜激动地差点失声,攥紧周鸣耀的手微微颤抖:“听见没,医生说越早越好。”
眸中是抑制不住的欣喜之色,周鸣耀没有眼睛也能感受得到。
可是……想到什么,少年压下心中苦涩,还是只有一句话:
“沈姜,我不做。”
她不解,拢住他的手掌捏了捏:“为什么?”
他沉默不说话,僵持了一会儿,医生坐不住了:“你们先商量,我这边还有患者。”
“好的,医生您先去忙。”
沈姜把人拉到一边,先观察他的表情,没什么不对劲,才开口发问:“为什么不愿意做,你难道不想恢复光明吗?”
难道想一辈子做个连小孩子都能随意欺负的人?
他只摇头,多余的不说:“我不做。”
“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呢?”沈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然而周鸣耀固执地让她几欲抓狂。
如果说之前不知道做手术能有恢复的概率,沈姜这会儿知道了,断不可能让周鸣耀放弃机会。
“如果是担心钱的话,我有钱的,我爸我妈都有钱。”
他摇头,苦涩道:“我没办法承受风险。”
“什么?”沈姜愣了半刻,原来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周鸣耀嘴里说出来的。
他在她面前向来自信淡然,即使被金菲菲那群混蛋欺负,他仍有自己的桀骜。
可现在,竟为了百分之十的风险轻言放弃吗?这不是她认识的周鸣耀。
“风险不大,医生说了只有百分之十,大不了白做,不至于……”她握住他的手,企图带给他力量:“你不会那么倒霉,不会的。”
少年摇头,反握住她,无焦距的瞳孔是澄澈的清明。
“沈姜,即使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概率,我也不敢堵。”即使眼盲,他至少还能拉小提琴,至少还能有机会跟沈姜逛街散步。
可如果手术一旦失败,轻则白做一场,重则……非死即瘫。
他宁愿死……可如果瘫痪,变成死都死不掉的植物人,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他被她拽着进了门诊室,利落地扔下一句话:“医生,麻烦您帮我预约一个号,越近越好!”
周鸣耀一直都知道沈姜风风火火的性格,头一次为她的性格感到头疼。
医生见又是这俩小情侣,笑了一下,看向周鸣耀:“病人的意愿……?”
沈姜咬牙切齿,难得她还能有恨铁不成钢的一天:“到时候我绑也要把他绑过来!”
“沈姜……”
不等周鸣耀在开口,沈姜拉着他大步流星离开了医院。
“就这么定了,晚上我就把这事告诉我爸,他肯定会帮忙。”就算只是普通朋友,沈国辉也不会不帮,十二万只是沈姜之前两个月的零花钱罢了,
她掏出手机打车,两公里的路程再加上这个点有点堵车,出租车大概十分钟能到。
耳边是嘈杂的车鸣声,周鸣耀摸索到她的手,用力握了握,掌心被汗濡湿了一大片。
“沈姜,我不做。”
他的固执惹恼了沈姜,甩开他:“周鸣耀!你抽什么风呢?你想一辈子当个瞎子啊?”
脱口而出的愤怒像是浇灌在少年心口的火焰,像是跟她杠上了一样:“我如果一辈子都是瞎子,你还会……”
风穿过白衬衫,领口被吹得斜斜的,抵在喉结。
说完他停顿两秒,咽下苦涩:“你会嫌弃我吗?”
从远处天边压下来的橘黄色夕阳,照在沈姜眼里,带来泛酸的涩意。
第58章 提五十八个灯
“这不是嫌不嫌弃的问题。”沈姜喉咙已哽咽:“问题是现在有机会让你恢复光明, 你就不能……就不能放开胆子想想成功的几率,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吗?你非要想最坏的结果,那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好的结果?”
“棠宁杯大赛有可能会输, 你不也义无反顾参加了吗?”
其实他心里也是很想恢复光明的吧?哪有人希望一辈子当个瞎子呢?尤其他曾经见识过世界的美好,又怎会甘心一辈子活在黑暗中。
少年固执摇头, 垂眸, 微糙的指腹抚摸她的脸,眸色温柔地能将光溺死在其中。
“沈姜, 那不是一个概念。”
“就是一个概念!”
沈姜拿下他的手掌,在虎口的位置咬了一口,带着怨气的一口,烙下深刻的牙印。
过后, 少年却微笑,像抚摸小猫一样揉她的脑袋, 顺毛似的:“没关系的,我早就接受自己是盲人的事实, 也已经习惯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习惯。”沈姜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堵在喉口干涩难咽。
她扭头不再看他, 深呼吸, 心里告诉自己这件事一定要坚定:“既然失明都能习惯,那你也应该习惯我说一不二的性格, 这手术, 你必须做。”
清风伴随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在街角, 好好的一个心念最后变得不欢而散。
晚上九点左右的样子, 沈姜打电话把周鸣耀的情况告诉了沈国辉, 几乎没有犹豫, 男人满口应下。
“既然是最好的朋友, 能帮得上忙倒也没关系,不过你有问过他的父母吗?怎么说?”
沈姜迟疑片刻,抠了抠手指:
“都死了。”母亲改嫁,没有告诉儿子去了哪里。周巡山那个父亲,有跟没有似地,不如死了算求。
沈国辉点头,问:“那他怎么想?”
沈姜脱口而出:“怎么想?当然想恢复光明啊,哪有人喜欢当瞎子。”
电话那头停顿片刻,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声音挺年轻,好像在喊沈国辉的名字。
沈姜疑惑:“谁啊?这个点了还没回家吗?”
“没谁,回家了。”沈国辉忙应道:“等爸爸忙完手头上的工作再给你安排一下,到时候联系。”
事情顺利地超乎想象,沈姜仿佛看见希望在向她招手:“嗯,谢谢爸。”
转头就把那奇怪声音的事儿抛之脑后。
一想到周鸣耀能有机会恢复光明,她兴奋地想立即出门跑个一千米,以此消耗高昂又饱胀的情绪。
大脑开始做梦,幻想如果有一天周鸣耀恢复光明后,他看见她的脸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会觉得她漂亮,还是丑呢?虽然她自信自己长得不错……但每个人的喜好总归不同。
一思考,便整晚失眠。
……
沈国辉说后面再联系她手术的事儿,连着两天都没有动静,沈姜以为他工作太忙,想着再过两天提醒一下,结果江荟珠这边又来事了。
“暑假打算去你爸那里多久?”江荟珠最近忙着竞选院长的位置,平时很忙,除了偶尔一两顿晚饭,其余时间通常见不到她。
这会儿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吃个饭,一开口就问了一个让沈姜烦躁的话题。
想了想,她说:“一个月吧。”
江荟珠慢悠悠地用叉子给海虾剥壳:“不行,最多十天,下学期我亲自给你辅导。”
“啊?你亲自啊?”沈姜看向对面桌的周鸣耀,踢了他一脚:“我觉得周老师教得挺好,也没必要……”
周鸣耀摸索着吃饭的动作一顿,垂着脑袋安静听着。
除了母女俩在对话,其他人都很安静地吃着饭。
“沈姜,你在想什么我很清楚,跑不掉的,要不是工作太忙,我早该让鸣耀休息了。”
除了给沈姜上课,周鸣耀很多时候都会被江荟珠带到国艺的专业教室练琴,一整天下来除了睡觉,几乎没有其余休息的时间,辛苦极了。
“哦,既然这样那暑假我就更应该多跟爸爸待一阵子。”
“下半年就要艺考,没时间耗在玩闹上,等你上了大学,想怎么玩都行。”
沈姜顿觉一桌子好菜不香了:“我说你至于吗,到时候我去你们学校参加自主招生,你给我放放水,以我现在的能力再练几个月,肯定能进,用得着这么压迫我吗?”
江荟珠轻飘飘斜视她:“我给你放水?什么水,洪水?”
沈姜梗住:“你说的什么话,我的水平还不至于洪水。”
陈柏焰没忍住,噗嗤笑出来:“是海水吧哈哈哈。”
沈姜烦躁地给陈柏焰碗里扔了一颗辣椒:“走开,有你什么事。”
“沈姜,技不如人就好好练,走后门算什么本事啊?”陈柏焰大口咬下辣椒,对他来说这种青椒完全没有辣味,甚至开胃。
“你没走?就你那狗爬的画,你能进吗?”
“你可别冤枉好人,我自己考进去的。”
沈姜不屑:“你不也是校考进去的吗?装什么啊。”
校考就是学生自己到大学里考试,评委都是国艺自己的老师,像陈贺钧和江荟珠这种咖位的大佬,给陈柏焰开个后门很难吗?
陈柏焰瞪她:“那我也比你强,我是走美术,我爸音乐学院的怎么给我开后门?”
沈姜嚼着块排骨,白他:“怎么开你自己心里清楚。”
反正不可能清清白白,陈柏焰工作都是他爸托关系找的,还有什么不可能。
两人斗嘴起来没完没了,江荟珠不耐烦敲了敲桌面:“沈姜,你爸说你要带鸣耀做眼睛手术?”
沈姜哽住,不可置信道:“我爸这事都跟你说?”
这个沈国辉!可真没出息,都说了别声张,怎么还是告诉了江荟珠!妻奴什么的最烦了!
不过倒也不是沈国辉“妻奴”,主要是给人做手术这种事情吧,是得谨慎些,不是说给钱就给钱,至少得打听清楚对方的情况,哪能是沈姜一句话就决定的事儿呢。
而远在宜城的沈国辉除了问江荟珠,没有更好的打听途径。
听母女俩聊天的周鸣耀霎时握紧筷子。
陈柏焰目光不着痕迹落在少年的面庞,带着些审视和探究的意味。
“我不同意。”简单四个字从江荟珠嘴里脱口而出,她似乎不用思考,便轻易说出这句话。
“什么?”沈姜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江荟珠瞥她,视线扫过周鸣耀安静的侧脸:“我会让他做手术,但不是现在。”
沈姜如临大敌,放下筷子双手摁在桌面:“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抽出一张纸巾,漫不经心擦嘴:“我已经跟你爸沟通过,这事儿他不会再插手。”
“什么?!”沈姜拍桌,怒气毫无征兆点爆:“江荟珠!你有病是不是!”
四颗脑袋齐刷刷愕然看向沈姜,惊讶瞪大眼睛,简直比见鬼还可怕。
“他是你徒弟!就算我不带他做手术,你难道不更应该带他做吗?你为什么不让他做?”
被沈姜指着鼻子骂绝对是江荟珠平生第一次,她的脸色立马垮了下来,目光冷沉沉:
“我凭什么给你解释?”
江荟珠独断专横惯了,她做的事都有她自己的道理,她从不屑于向别人解释,更不可能对沈姜解释。
看着母亲冷漠的眼神,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念头,沈姜突然懂了什么。
“是不是你不让周鸣耀做手术?是你不允许他做对不对?”
怪不得周鸣耀几乎没有思考地脱口而出不做手术这种话,其实江荟珠早就跟他说好了吧?
知母莫若女,像江荟珠这种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人,不让周鸣耀做手术无非一种情况——就是怕手术失败会影响周鸣耀的小提琴事业。
周鸣耀是她的关门弟子,是江荟珠手里最后一张王牌。
试问,她能让王牌打成烂牌吗?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失败几率,她也绝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所以她要把他榨干,榨到毫无价值然后再考虑要不要让他做手术吗?
五年了,周鸣耀他根本耗不起!
想到这里,沈姜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着急在发颤:“我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既然有能让他恢复光明的手术,那就必须做,尽快做!”
她从没用命令的口气对江荟珠说过话,像沉在深谷的底里,把大家的心放在烈火上煎,这场面,连陈贺钧都不敢发言。
周鸣耀放下碗筷疾步走来,扣住她的双肩往后带:“沈姜,我不做。”
他想把她拉开冷静冷静,却被她毫不留情甩开。
事情演变到现在,已经不是要不要给周鸣耀做手术的问题,反而成了母女俩赌气较劲的导火索。
饭吃到这份儿上,也没什么意思继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