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姜有心病,病得很严重。
很多情绪并不是突然爆发的,是一朝一夕的积攒,到了临界点,再点燃才能彻底爆发。
今天的事情其实早就可以预见,只是谁都没当一回事,直到它真的来临,才发现事情比想象中严重。
周鸣耀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没说话。
就这样挨到日落西山,他听见楼下王姨和陈柏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还有沈姜浅浅的呼吸声,良久后,才听她又说:
“但说实话,周鸣耀,我挺喜欢你的。”
她环住他的脖颈,说了一句听起来像玩笑话的表白。
这算是她第一次表白,不知道算不算正儿八经的表白,因为她说话习惯性地吊儿郎当,他想当真,却不敢当真。
撒谎要靠脸,但眼睛是心灵的叛徒。
如果周鸣耀看得见,或许他会有相信她的勇气。
“沈姜……”
“周鸣耀,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沈姜挠猫儿似的抚摸他的下巴,胡茬刮得很干净,一点痕迹也摸不到,“以后我们就见不到了,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少年略显急促地握紧她的手腕,放在胸膛最炙热的地方。
“不能再见了吗?我、我可以去找你,你在哪里?会去学校吗?以后我去你们学校门口等你,我……”
沈姜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唇,苦涩道:“我甚至不想待在荣市,我想回宜城。”
她满脸印着倔强:“这次大罗神仙来了也不好使,我跟她没完。”
“还有。”沈姜补充道:“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自责,没有你我迟早也会跟她大闹。”
周鸣耀确实没有责任,如果真要说,他其实算得上母女俩战争的牺牲品。
沉默,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沉默到昏天暗地,仿佛连星光也一并沉寂了下去。
周鸣耀发了疯似的抱紧她,贪婪吸取她身上的味道。
他直觉有什么东西快要从他的生命中溜走了,是沈姜根本不会为他停留的恐慌。
这一刻,他好想勇敢一次。
你能不能别走。
他知道,他不该有什么该死的独占念头。
沈姜一开始就说过,他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合则聚,不合则散,这段关系一直都是自由宽松的,轮不到他动小心思。
是了,她早说过不是那种关系,他也知道她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捉弄”他,他都知道。
可为什么还是会被她轻易出口的离别言语刺中?
他以为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再让他起波澜,可沈姜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犹如钝刀一点一点刮割在他的皮肤,逐渐深入骨髓,疼得他两眼发白,呼吸艰难。
“周鸣耀,你把我抱疼了。”沈姜推不动他,拧紧眉头提示道。
他不仅失了明,这会儿还像失了聪,对她的话闻所未闻。
沈姜无奈,挣扎没有结果,只好任由他环住她的手越收越紧,直到两人之间再没有一丁点空隙,他浓重的呼吸声才逐渐放轻。
“你还回来吗?”
沈姜没有回答,沉默装死。
她现在脑子很乱,未来的事,她一个字也不敢说。
她唯一确定的是,自己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里,可她没办法带上他,江荟珠也不可能允许她把周鸣耀带走。
所以她不能回答。
“沈姜。”两个字说完,耗尽他全部力气。
歇了好一会儿,他才梗着喉口,拼命咽下苦涩:“这样你会快乐吗?”
薄荷味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带着酸酸的味道,熏得沈姜眼眶发热。
“嗯?”
他问:“去宜城的话,你会快乐吗?”
昏暗的房间没有点灯,黑暗掩盖了他眼底的猩红。
她坚定地说:“会。”
当然会,她最爱的爸爸就在那里,怎么会不快乐。
“那你去吧。”去哪个能让你快乐的地方。
反正,荣市也没有你留念的东西……包括他。
从始至终都是周鸣耀的一厢情愿,是他误解了她的意思。
以为一把价值不菲的琴,以为她愤怒中的一句句维护,以为她每天晚上借口落在他脸上的吻……以为这些通通都是她喜欢他的证据。
其实她只是拿他当作一个合眼缘的小狗,喂他养他照顾他,只是因为他是她听话的小狗,会逗她开心的小狗。
仅此而已。
他跟小狗没有区别。
他就是小狗。
如果她不说,不挑明,他也会心甘情愿继续当他的小狗,可现在……她玩腻了他。
小狗被主人抛弃了。
“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沈姜缓慢从他怀抱抽离,二人贴合了许久的温度,两分钟便消散殆尽。
如同她对他的新鲜感,不过也就几个月。
周鸣耀捧住她的脸,无焦的目光始终落不到她的脸上。
他忽然笑起来,眼里蕴藏着无法诉说的悲寂:“说什么?”
“说……”说让她别走,让她留下,那她就留下,不走了。
可他没说,什么也没说。
心中的苍凉瞬时占据整片胸膛,犹如干涸的湖,往日的温情的痕迹半点寻不着。
前一秒还热切拥吻的两个人,下一秒便分开,只有怀里若有似无的温度和嘴唇的微麻,证明这一切都不只是梦。
他走了,冷漠地转身。
她也要走了,脸上爬满倔强。
她望向他摸索着离开的背影,想说什么,喉咙失了声。
胸腔再次被空荡和失落填满。
她坐在阴影里,看夕阳一片一片掉进窗内,看心脏被晚霞一点一点蚕食。
第61章 提六十个灯
江荟珠今天一直没回家, 陈贺钧也没回来,只打了个电话叮嘱陈柏焰看好妹妹。
陈柏焰请了个假,准备多陪她几天, 顺便劝劝她的暴脾气,说不定又是像以前一样, 吵一架又变成没事人了呢?
但他显然低估了沈姜这次的决心, 她来真的。
她在房间收拾行李,双眼无焦, 心里空荡荡,看起来比周鸣耀还像个盲人。
“真的要走?”
“嗯。”
“怎么去?”
“高铁票已经买好了。”两座城市离得近,连飞机都不需要。
陈柏焰惊愕地在她身边坐下:“这个点还能买到,什么时候几点的?”
沈姜看也不看他, 手里动作忙碌:“明天下午三点。”
“哦,那你……”搔搔头, 陈柏焰小心翼翼问:“来真的?这马上就期末考了,下周还是你生日, 至于……”
“你要是来帮江荟珠劝我,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说罢指指房间门:“门在那里, 不送。”
陈柏焰:“……”
本来听见周鸣耀叫沈姜“姜姜”以后, 陈柏焰打算开始观察这俩人,但很不幸的是, 沈姜决定不再拉小提琴, 所以周鸣耀也再没有理由来御景湾。
陈柏焰没机会观察他们两个了。
而且如果真的有猫腻的话, 应该也不会走吧?
所以其实可能只是习惯性的, 就像他们所有人叫她姜姜一样……嗯, 这么想着, 他就放心了。
沈姜蹲在衣柜旁收拾行李, 陈柏焰悄咪咪走到她身后,蹲下,观察她的神态。
“你跟周鸣耀……你们俩来真的?处上了?”
其实这么多次撞见沈姜和周鸣耀亲密,陈柏焰不信他们俩没事儿,但江荟珠都不管,他一个继兄能管得着吗?
沈姜敛眉不去看他:“不知道,你别问了,我现在脑子很乱。”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陈柏焰心下了然。
“你说实话吧,我跟你一个阵营的,我肯定不背叛你,你就算承认也没关系,我不告诉其他人。”
沈姜轻飘飘睨他:“没什么实话,这就是实话,不信你自己问他,我们俩什么关系也没有。”
陈柏焰:“……”
手撑脑袋在她床上躺了下来,陈柏焰望着天花板感叹:“唉,我说江荟珠还真是,这么多年一次也不哄着你,我都替你委屈。”
想来也是,沈姜自尊心多强的一个人啊,这么多年一直被江荟珠“欺压”不说,今天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扇她巴掌,这可是前所未有,沈姜这暴脾气不当场杀人都算好的了。
沈姜倒是被他逗笑,折好的衣服在她手心抖乱,又重新叠了一遍:“你不是一直盼着我走吗,现在我走了,你不应该开心才对?”
陈柏焰没好气睨她:“是啊,我开心地很,就是觉得不值。”
“什么不值?”
“你这么恨你妈,就这样走了?”
“不然呢?她是我妈,我再恨她还能怎么样?”
是啊,陈柏焰也讨厌他爸,也憎恨过他,原本他也有个温馨快乐的家,一切都在江荟珠出现的那一刻打断。
这对狗男女!哪能不恨呢!
但,沈姜说得对,毕竟是亲爸亲妈,再恨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现在吃他们的喝他们的,还要仰仗他们“苟活”,确实什么也不能做。
陈柏焰感到一阵强烈的懊悔和挫败,当初仗着家里有钱,学习上面一点也不上心,要不是父母常年逼迫去补习,说不定还真考不上国艺。
如果他能有实力,能脱离父亲的关系活得比他好,还能像现在一样受制于人吗?
说白了就是能力不足,羽翼未锋的幼鸟没办法脱离父母的掌控。
陈柏焰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风驰电掣间,忽然攥住沈姜收拾行李的手腕。
“沈姜,我带你走吧。”语气坚定又狠厉,把沈姜整懵了。
“什么?”
他看了眼房间门,忽然压低声音:“你来我家那年我就开始攒钱了,谁都不知道,我只跟你说。”
“啊?”原谅沈姜真的有被惊讶到。
就说呢,从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起,她一直都觉得这个继兄生活上抠抠搜搜,有时候点外卖还要抢他的吃。
她让他自己买,他一问价格七八十,霎时萎了:“有点贵,算了,吃你的就好了。”
好家伙,沈姜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厮一直暗戳戳攒钱呢!
“咱俩相互看不惯父母,要不咱俩一起走,气死他们。”玩笑的语气从他嘴里说出来,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认真的。
陈柏焰手插口袋露出他吊儿郎当的一面,沈姜看着,笑着摇摇头,没当一回事。
“得了吧,没了父母我们什么也不是。”
陈柏焰不耐地啧了声,扣住她的肩膀让她正视自己:“我不是说了吗,我存了私房钱的。”
沈姜挑眉,扔下牛仔裤:“有多少?”
“总之能养活咱俩。”他看着她坚定地说。
沈姜嗤笑:“等于就是说,跟你私奔以后,咱俩要手心贴手背过日子呗。”
陈柏焰对她的用词表示十分无语,眼珠瞪得浑圆,尴尬挠耳根:“死丫头,什么私奔,哥这是带你逃离火坑。而且我存了好多钱,用不着紧巴巴 ”
“所以你倒是说啊,有多少钱?”
他伸手比了个一。
“十万啊?”还不够她以前一个月的零花钱来着。
陈柏焰感觉自己的人格受到了强烈侮辱!
他气得跳脚,瞳孔能喷出火焰:“一百!一百万!你哥我好歹是陈贺钧的儿子,攒了三四年前我能有这么穷吗?”
沈姜笑得花枝乱颤,心情有点变好:“还行,够养活咱俩,要多滋润的话……嗯,估计够呛。”
陈柏焰坚硬的心,顷刻间软化,然后说了一句他自己都愣住的话:“没事,哥马上就转正了 ,挣钱养你。”
时间真是很奇妙的东西,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面针锋相对的画面,两个小狼崽谁也不遑多让,现在居然惺惺相惜抱在一起舔爪。
沈姜不动声色移开目光,继续整理衣服:“你傻了,这工作还是你爸给你介绍的,你要跟我‘私奔’的话,肯定就不能继续待在设计总院。”
“也是,那……”陈柏焰纠结地挠了挠头,最后长叹一口气,好像做出了很大的决心:“那我辞职。”
噗——
“别了别了,咱俩都老实点吧。”沈姜惶恐耸肩:“就算你有这个决心,我还指望我爸我妈养我呢。算了,私奔什么的,不靠谱。”
就算要走,也是她一个人走,才不要跟他一起。
两个人别看这会儿感情好,换个场景照样能因为一些小事吵起来,本性是没法改变的。
想想要跟这厮斗一辈子嘴,沈姜寒毛倒竖。
……
沈姜最后到底还是走了,江荟珠一整天都没回来,第二天下午上车前还是不见江荟珠的踪影。
陈柏焰和陈贺钧亲自送她到高铁站,临行前在站内大厅告别。
“调整好心情就回来吧,都高三了,这边课不能耽误。”陈贺钧扭头看向儿子,示意他把行李给沈姜。
陈柏焰递过去,叹了口气:“高考最重要,别为了赌气搭上一辈子。”
“哦。”沈姜乖乖接过行李应道,实际上她压根没想过回来的事。
凭他爸的本事,转学并不是一件难事,她已经十八岁了,她想在哪个城市住都可以,即使江荟珠也不能再用法律压迫她。
这样看来,跟江荟珠的那场争执,是命中注定的吧?特意挑了这么个“好时机”。
其实江荟珠能放她走,也在沈姜的意料之外。
她真的对她失望了,或者是,觉得朽木不可雕,终于放弃了。
“走了。”挥挥手,再也没回头。
“再见,一路平安。”
“到家了发个信息。”
风呼啦啦滑过厚实的玻璃窗,长长的铁路一眼望不到头,似巨弓满拽,又似长虹贯横。
沈姜坐在位置上发了会儿呆,手机握在手里摩挲来,摩挲去,最后打开通讯录,拨通了一行数字。
那边接起来很快,呼吸浅浅,沉默着没说话。
沈姜紧张了一秒,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戏谑道:“怎么不来送送我,白眼狼。”
“你走了?”少年深吸一口气,右手握住琴弓,轻轻颤动。
她根本没告诉他今天就走。
“嗯,现在在高铁上,还行,她一整天都没回来,也没继续跟我吵,我情绪比昨天好多了。”听起来她心情不错。
“怎么不说话了?”沈姜纳闷看向屏幕:“周鸣耀,你还在吗?”
他还是一声不吭,沉默到沈姜以为他挂了,可屏幕上显示两人还在通话中,耳边清凌凌的呼吸声也表示他还在听。
眉心微蹙,她威胁:“不说话我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