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月光照在皇帝年轻的脸上,他轻轻叹道:“去连昭仪处。”
崔眉蓦然松了一口气,拖长声音道:“摆驾怡元殿~”
*
连乔虽在禁足之中,精神上并未进行自我折磨——连家虽是风雨交加,万幸她仍安然无恙。每日无所事事,她越发注重饮食的精细,小厨房的何云娘也绞尽脑汁的变换花样,让她有好胃口可以进食。所幸她虽然不得自由,衣食上并未受到苛待,她甚至每日还精心装饰——谁说女子一定要为悦己者容,她的美貌主要是为了自己欣赏。
除此之外,连安胎药她也是一碗不落的喝着,有了这个孩子,至少还有一线翻盘的机会。她不能放任自己被打倒。
因此皇帝看到连乔久别的容颜时,实实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自己骤然来此,见到的必然是一张憔悴面孔,谁想连乔却仍是一如往昔,就好像两人日日都在相见一样。
连乔见到他也愣了片刻,仅仅一刹那的失神,随即她便含笑上前,“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还过来?”
她没忘记身为嫔妃的礼数,将将屈膝下去,楚源就习惯成自然的将她拉起,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连乔的态度和盛时无半分变化,依然是那样轻松愉快的口气,“陛下饿了不曾?臣妾让小厨房做些膳食来。”
楚源本待说自己早就用过了,话一出口,却变成:“不必费事,随便弄弄就好。”
连乔露出微笑,“好。”
打量皇帝并非真心要吃,小厨房果真随便应付两下,端上来的只有一碗桂花酒酿圆子,并一碟云片糕。
楚源见只有自己的份,少不得做出些客气模样来,将那碗酒酿往连乔面前推了推。
连乔极温婉的道:“杨太医嘱咐臣妾少食此物,陛下自便即可。”
楚源的目光不禁停驻在连乔腹上,膨胀得那样大,想必这孩子已经有六个月了。
连乔穿了一身宽大的寝衣,还坐在暗地,有意遮饰那处,想必以为自己模样难看不好见人……其实大可不必,楚源的目光自下而上落在她脸颊,本就是一张清透干净的面庞,哪怕轮廓稍稍圆润了些,也还是极为动人,何况她今日气色上佳,越显得那张脸润泽光洁如月轮一般,大约蟾宫仙子也不过如此。
连乔被他盯得很有些窘,悄悄红了脸道:“臣妾脸上有脏东西么?”
楚源忙收回视线,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试着那汤羹已有些冷了,忙端过来扒拉两口,心不在焉的停下道:“你不想向朕打听一下家中情况?”
“有什么必要问呢?陛下是天子,自会秉公决断,绝不会冤屈平人。臣妾的伯父若无错,陛下自会还他一个公道;若有错,那陛下的责罚也是他应该承担的。”连乔静静笑着,“何况臣妾如今既已嫁入天家,便为楚氏妇,而非连氏女,臣妾要做的只是相信陛下,旁的一概不用操心。”
“你当真这么想?”楚源放下碗碟望着她。
“陛下如此追问,是不相信臣妾,还是不相信您自己?”连乔坐在黝黯的角落里,虽神情无波,却别有一种平静坦然的气势。
楚源两手交握扣起她略显浮肿的十指,叹息道:“阿乔,是朕小人之心,未对你付诸足够信任。”
“无妨,只要陛下您能明白臣妾的心意,臣妾便知足了。”连乔用指腹挨了挨碗壁,起身道,“汤凉了,臣妾去厨下给您热一热吧。”
“这时候还喝什么汤?”楚源按着她肩膀,很熟练的吻上连乔的唇瓣,动作却比以往要温柔许多,总是怕伤了她。他小心翼翼的隔着衣衫贴上连乔的肚子,问道:“他是不是会动了?”
“有时候会。”连乔道,“若杨大人说的不错,他以后一定会是个活泼健康的男孩。”
楚源蹲下身去,想听一听腹中孩儿的动静,神情那样珍重,尽管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却已觉得心满意足。
连乔含着沉静的笑意望着他,仿佛在她眼中,就只装得下面前的这个男人。
这一晚楚源自然留宿在怡元殿,他操劳多日,一沾枕头就觉得困意渐渐上来,朦胧里只听见枕边人轻声的语调,“陛下,无论臣妾的家中人有何过错,臣妾只求您一句,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略微迟疑后,他听到自己的答案,“好。”
次日一早,连乔就领着紫玉去长乐宫中请安。禁足是皇帝的一句话,解禁也只需要皇帝的一句话,何况皇帝并未对她进行实质上的处罚,所谓禁足,亦假借了保护的名义,一概衣食供奉都是丰足的。
众人见她旁若无人坐上原先的座位,一个个不禁侧目:这连氏昨夜究竟用了什么高招对付皇帝,怎么皇帝非但不斥责她,还许她自由之身?
尹婕妤笑道:“昨夜嫔妾睡梦里听见车轮滚滚,还以为陛下好容易来后宫一趟,必定往淑妃娘娘宫中去了,谁知今早起来一问,才知道陛下宿在了怡元殿,倒真是稀奇。”
穆氏露出一贯的佛系微笑,“可巧,本宫昨夜也听见了,可知陛下的心意最做不得准,咱们姐妹还是别妄加揣测为好。”
孙淑妃心内早已翻江倒海,更暗恼连乔如何还得翻身,冷笑道:“咱们陛下最是怜香惜玉的,想来陛下也是念着昭仪妹妹愁闷交加,才不忍心起来。可惜后宫不得干政,不然以昭仪妹妹的聪明口齿,总该为家中申辩几句。”
见连乔充耳不闻,孙淑妃更加狐疑:皇帝立意要惩办连家,连乔若赶在这时候求情,皇帝理应一并恼她才对,如今看来两人却相安无事,莫非这个连乔狠心至此,连母族都不愿伸手相救么?
越是神秘的事物,越容易令人产生敬畏,众人见连乔态度淡然,纵有心讥讽她几句,也不得不咽回去:若连乔真有本事让皇帝回心转意,下一波被清算的兴许就是她们。
离开长乐宫后,连乔就带着紫玉来到经霜阁。
吴映蓉额上缚着厚实白绫,歪躺在靠枕上,见了连乔,吃力地想要起身,“姐姐……”
连乔忙按着她,责备道:“你也是,都到这地步了,还来管本宫做什么?不如保全自己要紧。若你出了什么岔子,本宫心里如何能安?”
“只要姐姐高兴,我便于愿足矣。”映蓉凄然笑道,“你看,陛下到底肯去见姐姐了不是?”
连乔无言以对,皇帝的心太凉薄,唯有苦肉计能令他稍稍动容。唯有让他瞧见别人的痛楚,他才能有一念恻隐,真不知该说他心软还是心硬。
映蓉不顾自己伤损,且急着问道:“姐姐昨夜到底怎么跟陛下说的,陛下愿不愿饶恕连大人?”
连乔默然,“我没为家中求情。”
映蓉不觉怔住,讷讷道:“但……”
连乔懂得她的意思,一个女子不念父母,那是大逆不道的罪行,且若无母家支撑,要在宫中站稳脚跟是十分艰难的。但是连乔在见到皇帝的一刹那,就已经断定出,无论她如何声泪俱下的恳求皇帝,皇帝都不可能因此放过连氏,甚至有可能调头就走。
仅仅一瞬间,她便选择了最利于己的做法:舍弃家族的荣耀和地位,而将一切精力都用来收拢皇帝的心。从某种意义来说,她和楚源是一样的自私薄凉之人。
第98章 皇子落
五日之后,皇帝的判书终于下来,连氏一脉抄没全部家产,阖族流放北疆。相比于连家所犯的重罪,这般处置还算从轻发落,当然,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满宫里的人都等着看连乔的笑话,即便她如今身怀有孕,落上一个罪臣之女的名号,怎么也不会好过吧?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对连乔的宠爱有增无减,即便如今连乔不能侍寝,皇帝亦每夜留宿怡元殿中,日常赏赐更是丰厚无比。众人纳罕之余,只能归结为连乔腹中之子的缘故:不过是借她的肚子生个儿子,等皇子生下来,皇帝自然就会冷落她了。
月份渐大,连乔行动越发蹒跚,因天也渐渐冷下,穆皇贵妃遂免了她每日请安,让她安心留在宫内静养。
连乔于是安心留在宫中过冬,每日教女儿说两三句话,再嘱咐何云娘整治一两道新鲜菜蔬,用来调整口味,日子不说惬意,至少也是安然无忧的。
初雪来临之时,怡元殿却闯入一位不速之客。
连音哭哭啼啼的跑进覆满白雪的院落,身后好几个侍卫狼狈跟着,不知怎的也没拦住她,让她一路闯过来。
她一望见连乔就满面怒容,尖声锐叫:“好你个贱人!连家被发落,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也有你暗中挑唆的缘故,陛下才会这样狠心?”
她气得脸上通红,鼻尖冒汗,竟盯准连乔的肚子,欲一头撞过来。
紫玉忙指挥侍卫将其拖走,“还不快将这疯婆子赶出去!存心惹娘娘心里不痛快吧?”
几个侍卫忙上来将她抱住,也顾不得犯上不犯上的了。
“混账!放开我!放开我!”连音一壁哭一壁跺脚,还努力撕咬侍卫们的衣袖,头上发饰纷纷坠落,乌发纷披,似乎真和疯子差不多。
连乔平静的道:“放开她,让她说。”
侍卫们对视一眼,不得不听从指令,却仍在一旁小心戒备着,免得这位连美人凶性大发,做出什么伤人之事来。
连音忿然上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连家获罪,阖族难保,你为什么不为连氏求情,难道你不姓连,连氏的族人不是你的血肉至亲?”
连乔脸上漠然,“你也知道阖族难保,求情又有什么用?难道因为我一两句枕头风,连家的罪过就能一笔勾销么?”
连音哑口无言,连乔说的虽然也是道理,但是她总觉得难以甘心。她不能这样善了,仍强撑出一副正义的气势来,“我知道你从小就恨毒了我和我娘,但我父亲总归也是你父亲,你为什么连亲生父亲都不愿相救?像你这样冷血无情之人,迟早会遭报应的,不是报应在你身上,就是报应在你儿女身上!”
紫玉不禁变了脸色,“你别出口伤人哪!”
连乔嘲讽的勾起嘴角,“那你又是为了什么来向本宫质问?还不是因为连家倒了,你觉得自己失去靠山,论自私,你和我有什么两样?”
“你……”连音也气怔了,无奈她口齿一向不算伶俐,急切里也想不出有力的话来分辩。
连乔轻蔑的站在高处俯视她,“枉费你还做出这副冠冕堂皇的嘴脸,真是叫人恶心!”
连音说不过她,气得浑身发抖,冲上来便要打她。几个侍卫哪能容她如此嚣张,忙分成左右抓住她胳膊腿脚,免得她靠近贵人。
连乔也无心多说,懒懒道:“送连美人回宫吧。”
几个侍卫得了令,遂齐心协力使出浑身解数,将这头发了疯的母老虎拖走。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不大,但是密而均匀,没过多久,地上就已积上薄薄的一层白雪。
雪地上留下几排黑色的脚印,好像豁了牙的嘴形成的空洞,令人望之生寒。
紫玉皱起眉头,“明明嘱咐了含春殿的宫人不要将风声泄露,不知怎的还会让连美人跑出来,真是晦气!”
“若有心打听,总能知道究竟。”连乔木然道:“况且她说的没错,她虽有私心,也是为了连家;只有本宫,只知道保全自己,浑然不顾他人死活。”
“娘娘不也是不得已么?”紫玉艰难劝解道,“连家已经如此,娘娘您总不能将自己也赔进去,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顾着小公主和小皇子的今后,若没了陛下的欢心,没了娘娘您的照拂,他们俩今后该如何自处?”
是啊,她还有孩子,自然不能和连音那样的孤家寡人相提并论,她要思量的事情还有许多呢。连乔轻轻叹道:“咱们这里都下雪了,北疆想必更加寒冷,你托人送些棉衣被褥给哥哥他们,记着悄悄的些,别太打眼。”
紫玉答应着,“是。”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连家的人不曾死绝,总能熬到东山再起的那日。兴许到那时,皇帝也已经不在世了。
连乔默默想着,觉得这回遭遇的打击虽大,但是也无形中解除了她的困境。不知这算不算老天爷暗里的一种成全。
尽管路滑难行,皇帝晚上还是不辞劳苦的过来。
连乔替他将蓑衣斗篷拆下,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细雪,埋怨道:“天色这样坏,陛下您何必还亲自过来?就算您不拿自己的龙体当回事,臣妾看了也着急呢!”
“你着什么急,是不是怕朕身子坏了,以后没法子伺候你?”楚源坏笑着,在她耳垂上轻轻啃了一下。
连乔当然懂得他说的“伺候”是什么意思,很不高兴的瞪了皇帝一眼:这个人怎么越来越不正经了?
“好了,朕不逗你了,怎么说也是以后的事。”楚源轻咳了咳,似有如无的往她下溏淉篜里处瞟了畩澕獨傢一眼。
连乔颇觉无语,她觉得皇帝大概真是憋狠了,尽管他大可以往旁人宫里去,连乔并没有逼迫他留在这里。
楚源正经的时候也能十分正经,他说道:“太后原说为祈祷你这一胎平安生产,要从相国寺请几位有名的高僧来做法事,朕倒觉得不必。”
连乔忙道:“臣妾也不喜欢诸多纷扰,惟愿清清静静的养胎。”
她不知道孙太后安的什么心,但即便是一片好意,连乔也觉得难以接受。连家就是被孙家人告发才毁于一旦的,若再由孙太后请的人来做法事,连乔看着都觉心里堵得慌。
楚源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点头道:“那好,朕便代你谢绝太后的美意。”
他将一只手掌贴在连乔腹上,轻声说道:“再有两三个月,这孩子就该出世了吧?”
仿佛是疑问的语气,又仿佛不是。
连乔只能用微笑回答他。她对这个孩子,原本抱有极大的期待,现在心思反倒渐渐淡了。反正连家已经覆灭,她的存在不足以构成威胁,那么无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是好是坏,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但楚源显然倾注了极大心力,他慎重的道:“朕希望是个男孩儿。”仿佛怕连乔会错意,又直起身朝她笑道:“咱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有儿有女,才算得一个好字。”
“是,臣妾也认为如此。”连乔的笑容挑不出半点错处,她由着皇帝拉起她的手,在手心里轻轻吻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连乔今后的路子已渐渐明晰起来,不需要为生死担惊受怕,但是她亦不能松懈。即便为了两个孩子,她也必须牢牢抱紧皇帝这棵大树。宫里的女人皆是如此,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要活,并且尽可能让自己活得更好。
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只是如何让自己融入后宫这个大染缸中。
正月初一日,连乔陪穆皇贵妃等人应付完那群来参拜的命妇,方才恹恹的得以回宫。刚到怡元殿门口,连乔就发觉下腹传来一阵阵的酸胀热意,赶紧让紫玉去请太医和稳婆过来。
紫玉沉浸在新年的热闹里,先还一脸懵懂,随即一激灵清醒过来,主子怕是要生了,于是怡元殿的宫人纷纷忙乱起来。
在喧腾的炮竹声里,小皇子发出了他生平的第一声啼哭,声音洪迈入耳,连鞭炮都压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