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源迟疑着伸出手去,似乎想碰触一下婴儿皴皱的肌肤。他最终还是缩回袖里,努力让声音平淡几分,“究竟怎么回事?淑妃怀这孩子的时候不是好端端的吗,怎么临产还会出这样的意外?”
穆氏看出皇帝眼里隐藏的怒火,回答仍是滴水不漏,“外表是瞧不出什么,可稳婆们都说这孩子胎位不正,容易生不下来,这在民间也是常有之事,非人力所能转圜;加之淑妃怀这孩子的时候心情郁卒,用过不少寒凉之食,太医们都道体质虚弱,只是谁也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尽管并非她的过失,穆氏还是郑重的跪拜下去,“臣妾未曾看顾好淑妃这一胎,实为失职,还请陛下赐罪。”
楚源的双拳紧紧攥起,旋即颓然松开,“罢了,不关你的事,是朕无福。”他的声音略显沧桑,仿佛一瞬间便老了几十岁。
穆氏松开一口气,起身问道:“那么这孩子……”她迟疑着望向稳婆手里那个皱巴巴的死胎,原本淑妃若平安产下一位皇子,皇帝便会大摆筵席,各宗室命妇也都会进宫朝贺,现在一切却都成了梦幻泡影。
“逝者已矣,命人好好葬了便是。”皇帝疲倦的说道。他已无心再看那孩子一眼。
穆氏依旧恭敬应下,又道:“陛下朝政繁忙,想必已经累了,不如去连贵妃宫中歇一歇,此处有臣妾照料便好。”
穆氏的体贴与沉稳一向最得皇帝赞赏,此时他别无他言,唯有感激的拍拍穆氏的肩头,便大步朝宫外走去。
连乔心里知道,穆氏这时候将她推出来绝无好意,但已然站在风口浪尖,连乔明白自己早就没了退路。
她只得紧紧跟上皇帝的步伐。
见两人皆已离去,尹婕妤方斗胆上前,“皇贵妃娘娘,您说陛下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看看淑妃,倒跟着连贵妃走了。淑妃没了孩子,不定有多伤心呢!”
女人的心肠总是软的,尹婕妤虽不喜淑妃,但是唇亡齿寒,也觉得她的境遇实在可怜。
“你如何还不懂?淑妃若无这个孩子,陛下焉能留她性命至今,本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给她几分薄面,如今孩子都没了,你指望陛下还会对她嘘寒问暖么?”穆氏柔滑的五指轻轻从死婴面上拂过,仿佛如此就能将那些皱褶抚平,她轻声叹道,“淑妃不值得怜惜,本宫只是可怜这孩子,他本不该来这世上走一遭,幸好如今早早归去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当初穆氏眼看着淑妃怀上龙裔,心里未尝不羡慕妒恨,许久不能释怀,幸好如今这些感情都消灭无踪了。与其怀抱做母亲的希冀,最终却落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这份希望为好。
反正她总归是孤家寡人一个,穆氏漠然想着。
*
连乔陪着皇帝默坐许久,见他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打起精神询问,“陛下您饿不饿?臣妾让人做点吃食过来,好歹您总得吃些东西。”
皇帝哪还有用膳的心情,他轻轻摇头,仰起脸看着连乔,“阿乔,朕是不是个无德的皇帝,以致于上天都不愿庇佑朕、庇佑朕的子嗣?”
连乔在他眸中窥见一丝脆弱的意味,看来皇帝因此事颇为自责。想想也是,皇帝已经二十八了,膝下仍只有一男一女,原以为此番能再度添丁,谁知迎来的却是这样一场灾祸,怎叫他不为大兴的国祚忧心?
连乔想到孙柔语提起的秘闻,淑妃这一胎成了死胎,那件事更不容易查寻,连乔不会傻乎乎的在这时候提起,她甚至宁愿皇帝多伤心一会儿,这样她心里反而有种异样的快慰。
有时候男人比女人更加易碎,更加经受不住打击。连乔轻轻抱住皇帝的头,将他挪到自己肩上,柔声细语的劝慰他,“陛下无须内疚,也不必怪到自己头上,若说您无德,臣妾又怎会为您安然生下一双儿女呢?可见此事只是凑巧,怪不了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两更不好划分,所以并作一个长章节,大家见谅~
第114章 多少恨
道理人人都知道,能听进去的人总归是少数。连乔的语气再委婉,理由再充足,也无法弥补皇帝的丧子之痛,她只能尽力将楚源拢入怀中,用身体的暖意给予他一点敷衍的安慰。
连乔觉得皇帝此时很像个心情低落的小孩子,自己则是那温柔宽厚的母亲,这想法令她感到滑稽和有趣——她很少对不值得的人施以同情,皇帝就更不值得。
楚源一个大男人身子沉重,躺久了连乔便觉得膝盖酸麻,但是她依然强忍着,因为皇帝此刻极需要她的包容和体谅。孙柔青没了这个孩子,也就失去了翻盘的筹码,连乔自然得趁这个机会,牢牢的将皇帝攥在手中。
连乔低头看着他的脸,悄声问道:“太后如今卧病,此事是否该瞒住她老人家为好?”
“自然得先瞒着,去了的便去了,总不能让母后也伤心坏了身子。”楚源以手覆面,声音如同从指缝里漏出来一般,轻微又细弱,“一应丧仪也宜从俗就简,就不必大肆铺张了。”
如此看来,这孩子竟连一点死后的荣光也得不到,虽说本就不属于他,但这样潦草下葬,还是令人为之扼腕。连乔微微叹息,想到穆氏所说的那番话到底发挥了作用,孙柔青母子已被皇帝视为不祥之人。
身子僵硬,连乔悄悄活动一下手腕,转顾之间,忽然瞥见皇帝眼角有一点潮润闪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皇帝是真的伤了心。
*
孙柔青产下死胎一事,皇帝虽嘱咐不可向福宁宫透露,但是这样的大事如何隐瞒得住,孙太后于是病得越发沉重。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连乔穿过才发出嫩芽的丝丝柳枝,和穆氏等人一并来到合欢殿看望孙柔青。许是皇帝怜她孤苦,给予孙柔青的待遇比她怀有身孕时还要好许多,合欢殿往来的宫人穿梭不断,四处弥漫着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孩子没了,孙柔青的身子也受到极大损伤,这几日下红不止,几乎起不来床。
众人进去看时,只见孙柔青面如死灰的倚在靠枕上,见了人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气,只盯着窗外初绽的粉色桃花,闷闷不乐。
穆氏体谅她情绪不佳,虽然孙柔青礼数不周,穆氏也不与她计较,反劝道:“淑妃妹妹你别太伤心了,等将养好了身子,皇嗣还可以再要,不必愁于一时。”
连乔心道穆氏可真会宽慰人,明知皇帝不会再见淑妃,还假惺惺的拿这些话诓她,哄傻子似的。
孙柔青何尝听不出这些都是空话,她亦只懒懒的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敷衍对付过去。
楚珮悄悄扯了扯连乔的裙子,小声道:“阿娘,她们都说淑妃娘娘作恶多端,所以小弟弟才没有了,是遭了报应。”
小女娃现在说话很顺畅了,可惜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连乔忙掩住她的嘴,示意她噤声。
谁知孙柔青虽然卧病,耳力却还未退化,当即冷冷的望着连乔,“小孩子懂得什么,还不是大人教的,贵妃姐姐又何必故作姿态?”
没了孩子,孙柔青的脾气反倒更尖锐刻薄了。连乔不想在这时候招惹她,便只默不作声,好似没听到孙柔青讥讽的言语一般。
尹婕妤见孙柔青失了势还这样嚣张,却为连乔打抱不平起来,冷笑道:“淑妃娘娘何必将气撒在公主头上?她不过是个小孩子。何况公主也没说错,淑妃娘娘若有空到外头走走,就知道满宫里都传遍这话,哪用得着贵妃姐姐亲自来教!”
狠狠将孙柔青挤兑了一通,不待她反驳,尹婕妤就面向连乔亲切说道:“贵妃姐姐,您不是说带公主游园赏春吗?不如现在一齐过去,也好让淑妃娘娘安心静养。”
尹婕妤虽然嘴碎爱唠叨,但也是个直肠热性的人,她原本见孙柔青经历丧子之痛,有心安慰她几句,谁知孙柔青非但不反思己过,反而将满腔的不痛快发泄给别人,尹婕妤也就懒得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孙柔青见众位访客皆已离去,这才铁青着脸,将身侧一个鹅羽软枕狠狠摔到地上,须臾却又捡起,用力撕扯着,如同开膛破肚一般,但是刚刚生产过的人身子虚弱,哪来十分力气,没一会儿孙柔青便觉得手酸,要用剪子裁开,环顾四周,却连妆台上唯一的一把小银剪子都不见了——弄箫等人怕她心灰寻死,早将所有利器都藏了起来。
原来在这些人眼中,她就只剩下寻死一途么?孙柔青心中凄凉,将头埋在揉皱了的羽枕之上,哀哀痛哭起来。
混沌之中记不清年月,孙柔青只模糊觉得过了许多天。其实也才十几天而已,在她看来却觉度日如年,这合欢殿就如幽冥鬼府一般,除了寂静还是寂静,众人都晓得孙柔青心情不好,无人敢来扰她,却不知此时正是她最孤独、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
这一晚孙柔青昏昏沉沉卧在床上,就看到一个身穿石青衣裳的人影悄悄进来,还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太监闯入内室,等那人近来一瞧,才发觉是换了装的楚清。
孙柔青原本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要对人诉说,但真正见到这个男人,反倒一股无名火上来,她狠狠地骂道:“你还来做什么?这孩子没了,你该称心如意才是!”
楚清一向白净的脸上冒出稀稀落落的髭须,是未曾梳洗后憔悴的模样。他牢牢握紧孙柔青两只枯瘦如柴的手腕,沉痛说道:“柔青,你以为我就不难过么?他也是本王的骨血,自从得知这孩子殒命的消息,本王就觉心如刀割,恨不得立刻进宫来看你。可惜你我身份有别,还是只能偷偷见面……”
楚清的话十分动听,正因太动听了,孙柔青反而分辨出里头矫揉造作的意味,她只觉肌肤栗栗生寒——原来他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以为她所需的只是一两句空泛的安慰而已,这在一向温柔多情的明郡王身上本就是常见的。男子毕竟不同于女子,他不曾体会过十月怀胎的艰辛,当然也无法感受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
孙柔青即使识穿此人的真心,却还是伏在楚清的胳膊上嚎咷痛哭起来,无论如何,他是这孩子的父亲,也是她唯一能托付感情的存在。
即便明知自己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过,她当初也是那样期盼将他生下,谁知一夕之间全变了样,她的骨中骨,血中血,都已化作一具冰冷的尸身,背地里还有不知多少人在唾骂嘲笑……孙柔青哭倦了,蓦然抬起红肿如桃的双目,恨恨道:“都是她害死我的孩子!”
想到那日连乔逼她发下的毒誓,孙柔青便觉心中恨极,谁知道这誓言真会上达天听,必然是连乔的咒诅才导致她的孩子死去,这个毒妇。
楚清听到她突兀来这么一句,倒吃了一惊,“谁?”
“当然是连贵妃。”孙柔青直勾勾的盯着他,眼中潜藏的恨意几乎将他吞噬,“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你肯不肯?”
此时她已无暇顾及其他,只能将一切归咎到连乔身上,总好过她自己内疚自责。
“你疯了?”楚清诧异的看着她,“你要我对付连贵妃?”
他直觉孙柔青癫狂的模样令人头皮发麻,几乎便想抽身离去,但想到孙柔青因他才变成这副模样,楚清一时心软,又款款坐下来,“你想我怎么帮你?”
孙柔青眼里闪烁着噬人的烈焰,“当然是做你最擅长的事,那个女人最喜欢故作高洁,骨子里指不定如何淫-贱,我要你勾引她现出本相,抓住她的把柄,看她以后还如何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她的孩子已经死去,连乔的一双儿女却还活得好好的,她依旧是皇帝最为钟爱的贵妃,凭什么!她所尝过的屈辱,务必要连乔亲自体会一番,如此才能消除胸中这口怨气。
楚清觉得她大概真是疯了,居然想出这样荒唐的念头,那连贵妃更不比孙柔青好招惹,万一哪天捅出篓子,人头落地是迟早的事。
孙柔青见他犹疑不决,冷冷的嘲笑道:“你不敢了吧?天底下最懂得征服女人的明郡王,居然也有这样畏首畏尾的时候,你莫非是个胆小鬼?”
楚清被她激起一腔意气,况且他本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子,往日对连乔的美色颇有垂涎,只是不敢下手,被孙柔青这么一刺,楚清也便顺理成章的接道:“你不用故意使激将法,我帮你这个忙便是,只是若成功了,你又该如何?”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孙柔青面上露出一丝冰冷笑意。连她也想不通自己对连乔的恨意为何会这样强烈,好像只是为了寻求一个生存下去的目标——除了恨,她根本已无事可做,甚至不愿活着。
第115章 要拿双
自从孙柔语暗地里通风报信之后,连乔一直对合欢殿颇为注意,命人秘密监视孙柔青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没漏掉孙柔青与明郡王暗中的几次往来。
但是她一直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也是好奇想看看,这两人究竟能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反正戴绿帽子的是皇帝,又不是她,连乔用不着替皇帝解忧。
近来她却发觉明郡王对她颇为注意。因孙太后病势沉重,明郡王入宫侍疾的次数略微频繁了些,两人竟有好几次偶然遇见。
连乔无法相信这是巧合。
楚珮过完年便三岁了,性子比以前越发活泼闹腾,御花园中春花盛开,楚珮每每拉着连乔这位母妃一并出来,两人沿着河堤漫步,阵阵清风拂面,颇有意趣。
紫玉的手巧,能用折下的柳枝编织笸箩、花篮、笊篱等物,煞是精致好看。楚珮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一时兴起,将袖子高高挽起,但是她哪有紫玉这般灵巧,不是弯折了,就是编出些怪模怪样,她也不气馁,依旧学得十分认真。
连乔低头看着女儿,眼中溢满温柔的笑意,嘴里却道:“慧慧,你终日只顾着玩闹,怎不多陪陪你父皇去?你父皇兴许也惦记着你。”
楚珮躲在紫玉身后,悄悄朝她吐了吐舌头,“小弟弟没了,父皇正伤心呢,我可不敢上赶着讨嫌!”
映蓉矜持的站在一边,微微笑道:“公主可真是冰雪聪明。”
连乔无奈侧首,“她就是这么个鬼灵精!”
楚珮自从学会说话之后,骨子里那股聪明劲就渐渐显露出来,一开始笨嘴笨舌的也要硬说,后来渐渐学得口齿伶俐,连宫人们私底下的交谈都能被她听得八九不离十。前些时说孙柔青遭了报应的那话,就不知她是从哪个宫人那里听来的,幸好她是个小孩子,旁人不大计较,只怕孙柔青已经大动肝火。
因为这事,连乔回来后便狠狠训了她一顿,告诫她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虽然不见得有用。
映蓉笑道:“孙淑妃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咱们何必怕她?公主纵然得罪了淑妃,陛下也不可能因淑妃而训斥公主的,顶多说她两句就完了。”
“话虽如此,又何必因这个多生事端呢?”连乔看向女儿,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孩子也是,每常她父皇过来,总是黏着不放,这几日反倒疏远了。”
照连乔的意思,皇帝刚没了孩子,最需要儿女慰藉,慧慧倒好,偏偏选这个时候避着皇帝,连乔都猜不透自家女儿的心思。
映蓉劝道:“姐姐别急,小孩子有时候比大人懂得还多呢,陛下成日里冷着一张脸,叫人如何敢和他亲近?”她沉吟道:“听说前几日金良人奉旨到御前献琴,陛下嫌她穿得太艳,一气之下连那把焦尾琴也摔坏了,金良人回来哭了几日,现在眼睛还是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