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名为阿维娜的小湖,坐落在巴黎城北的市郊。因为距离一位伯爵的封地较近,这片湖泊和周围的树林作为自然景观保留下来,没有租给附近的农民耕种,平日人烟稀少。
他们沿着湖边散了一个小时的步,在泊船的附近挑了一块阴凉平整的草坡,铺着毯子坐下,吃了一顿惬意的下午茶。
他们望着巴黎的天际线,看着天上变幻的浮云,聊着一切浮上心头的话题。
从哲学谈到艺术,从历史谈到人生,他们一直聊到太阳西垂,晚霞满天,远处教堂的钟楼在落日的余晖中被染成淡淡的金色,宛如莫奈笔下不朽的画作。
“你要是喜欢,我们每天都可以出来散步。”埃里克看着渐渐安静下来专注看着落日的苏冉,感受到她眼底恋恋不舍的情绪。
“每天出来太麻烦了,每周出来走一走就挺好的,你觉得呢?”她收回视线,因着他的体贴,对他露出不胜感激的一笑。
埃里克看着她被夕照映得淡淡发粉的脸庞,还有那抹如轻烟般的温柔笑意,突然觉得心底像是裂开了一个黑漆漆的空洞,却不知用什么填补。
明明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个午后,为什么突然之间他又开始觉得如此失落不安?
不够。现在的这些还远远不够。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这样叫嚣着。
一种新的渴望在他体内燃起,这种情感强烈到让他的心脏都开始隐隐作痛。可他除了感受到胸腔内时而酸胀时而又如针扎的疼痛,却一点都分辨不出支配他的到底是怎样的情绪,而自己究竟又在渴求什么。
“埃里克?”见他半天没有回应,眼睛落在她身上又失焦地出着神,苏冉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伸手将她的手抓在手里。
两人皮肤相贴的瞬间,像是干渴许久的旅人终于喝到一抔清泉,一种畅快淋漓的舒爽从他的头顶浇下,让他在心底情不自禁发出快乐而满足的叹息。
“苏……”他抑制不住地开口叫了她的名字。
面前男人的情绪有点奇怪,声音里明明带着满足的欢愉,眼神里却写满挣扎和痛苦。
她任由他握着她的手,担心地询问:“怎么了?”
他的眼中翻腾着她读不懂的情绪,那股浓烈的炙热让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她觉得他有许多想要说的话,然而过了很久,他只是拉着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亲吻了一下。
“今天是多么快活呀,可它终是要结束了。”
他惆怅的叹息和天边最后一道残阳一同消失在渐沉的暮色里。
那个带着奇异感情的轻吻让苏冉的心跳乱跳了几下,但他话语中的内容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抽回手,觉得埃里克此时像一个因为吃光糖果而感到低落的小男孩,似乎还有点可爱。
拍了拍他的肩膀,她不甚在意地安慰道:“今天虽然结束了,但是还有明天和后天。只要拥有积极乐观的心态,每一天都会像今天这样快乐的。”
听到她落落大方的安抚,埃里克不知为何又倍感烦躁起来。
“天色不早,我们差不多要回去了。”苏冉望了望东方,低垂的夜幕上已亮起繁星点点,她站起身。
埃里克看着开始专注收拾东西不再看他的苏冉,焦急地追问:“那我们下周还来这里散步?”
她抬起头,开心地对他使劲点了点头:“好。”
此时的他们谁都不会料到,这个简单的约定竟然再也无法兑现。
野餐之后接下来的两天,埃里克一直被那新产生的奇怪情愫所困扰着。
之前的他,只要看着她,听她讲话,便觉得心满意足,再无他求。
可现在,就算是她如同往日一样坐在他的身边,对他展露笑颜,温声细语,他虽然欣喜依旧,但内心经历着一种令人心焦的煎熬——
近一点。
再近一点!
他想用双臂拥她入怀,用手指梳过她的长发,用嘴唇轻触她的脸颊……
他想要触碰她,抚摸她,亲吻她。
渴望到心都要裂开。
可他不能。
他这躲在面具后的丑陋怪物,只敢在她每晚沉睡的时候,捧起她的手,念着她的名字,亲吻着她的指尖。
像是舔舐着沾了毒药的蜜糖,饮鸩止渴又甘心如芥。
很快就来到了埃里克为苏冉准备惊喜的那一天。
“这难道就是你之前提起过的惊喜吗,埃里克?”苏冉看到摆在她面前的一条新裙子,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虽然这一条比之前他买来的任何一条都精美华贵,但是这些华服在这巴黎地下的洞穴里除了自我欣赏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用途,况且他们之前明明约定了禁止他再为她购买任何东西。
“不,这是为你准备的今晚的礼服。”埃里克的声音里难得带着一丝狡黠。
“今晚的礼服?”苏冉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难道今晚我们有活动?”
看到她望向他那双因为好奇和期待而闪闪发亮的眼睛,埃里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抚上她脸颊的冲动:“这是准备给你的惊喜,恕我现在什么都不能透露。”
本想再探探口风的苏冉只能瘪了瘪嘴:“你可真是一位懂得吊人胃口的可恶‘绅士’。”
听到她咬牙特地加重了“绅士”两个字,他低笑起来,顺着自己的心意捧起她耳边落下的碎发:“今晚十点。我想你还需要这位可恶的绅士帮你梳一个艳压群芳的发型。”
艳压群芳?难道他们要去参加一场舞会?
苏冉一直到晚饭后都在暗暗地揣测着今晚的活动。期间埃里克对她总是时不时走神的样子很是不满,但即使如此,他依旧守口如瓶,绝不对所谓的惊喜透露一个字。
这一次,苏冉很认真地梳妆打扮,像这个时代的上流女士们一样,全副武装地穿起了紧身的胸衣,夸张的裙撑,最后套上了埃里克为她准备的那套礼服。
坠着水晶如薄雾轻纱的裙摆,仿佛将天上的星光拢在其中。看着镜子里那个光华四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苏冉觉得自己像是被施了魔法的辛德瑞拉。
“就是不知道魔法会不会在十二点消失。”她满意地看到埃里克看着她失神的样子,半开玩笑道。
斗篷在空中翻出黑浪,盛装以待的埃里克重新戴起了那张银质的精致面具,比起神仙教母,仪态翩翩向她走来的他更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
“你怎么会是灰姑娘呢。”听了她的话,他理所当然地反驳着。
小心地将她扶上了船,埃里克体贴地俯身替她整理好了宽大的裙摆。
待她坐稳之后,他掏出一条黑色的丝巾,在她眼前展开:“既然是惊喜,就请闭上眼吧。”
苏冉并不讨厌这种神秘的仪式感,她含笑斜了埃里克一眼,顺从地让他用那条黑色的丝巾绑住了她的眼睛。
坐在船中被蒙着眼睛的少女带着浅淡的笑意,如花苞一样娇美,又如羔羊一般乖顺。
面前的一幕让他的呼吸粗重起来,他控制不住地贴近她,手掌虚滑过她的肩膀,鼻尖几乎埋进她的发间。
她这样全心全意依赖着他,任他予取予求的姿态,让埃里克满是困惑和迷雾的心间忽然被一道光所照亮。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他在渴求的东西。
失去了视觉之后,其他的感官便变得敏锐起来。
苏冉听到布料窸窣的声响,在她身后的埃里克似乎低下了身子,然后他的呼吸似有似无地落到了她的耳旁。
然而等了几秒,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的动作,她不禁疑惑地偏了偏头,感到自己的耳朵好像擦过了他冰凉的面具。
一个呼吸过后,他如提琴般优美的嗓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我的公主,有我在,你的魔法永远都不会消失的。”
苏冉的脸不受控制地热起来,开口想要嗔怪他,让他不要再随随便便对她讲些甜言蜜语。
但她马上意识到,这句抱怨本身就太奇怪了。
就在纠结间,她听到船桨划开水面的声音,小船前进带起的流动的气流拂过她发烫的脸。她又闻到了男人身上淡淡的香气,毫不浓郁,却有着极强的存在感,就如他本人一样。
只过了大约几分钟光景,船头便轻触到了岸边。
什么都看不见的苏冉被埃里克扶着站起,慢慢下了船。行走间她很没有安全感地紧紧攥着埃里克的手臂,心中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那么轻易地答应了这个要求。
就这样走了两分钟,埃里克忽然停下了脚步。在苏冉的疑问还未问出口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臂已经抚上她的背,下一秒,她的身体一轻,整个人被他横抱了起来。
“埃里克?”她慌乱地抱住他的胸膛,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轻轻叫出了声。
苏冉的动作让他深吸了一口气:“有台阶。”
简短地解释完,他抱着她,一级一级走上了台阶。
感受着埃里克步伐的节奏,苏冉很快感觉出他正在抱着她爬楼梯。
察觉到这一点,她不做多想,连忙抬手扯下了眼前的丝巾,挣扎着想要从他的怀里跳下来:“埃里克,快放我下来,你这样太累了。”
“苏,你答应我要闭着眼的。”他的语气不满又充满无奈。
“可是——”
他低下头,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
“没有可是,我不会放你下来。”埃里克专横地打断她,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像豹子一样闪烁着充满侵略性的光芒,“现在,你需要重新闭上眼。”
她和他对视了两秒,看到他眼中毫不妥协的坚定,首先败下阵来。
她乖乖闭上了眼睛。
听着埃里克渐渐加重但依旧平稳的呼吸,苏冉猜测他们又爬了大概三层到四层的高度,他这才停下脚步,将她放了下来。
“我可以睁眼了吗?”苏冉问道。
黑暗中传来石块移动的声音,他们面前似乎打开了一扇门,随着这扇门的打开,霎时喧闹嘈杂的人声一下子流淌到了她的耳边。
“现在可以了。”
苏冉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巨大的金色人像柱和巴洛克的雕花栏杆,她被眼前的金碧辉煌吸引着,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了光线之下。
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绘制成天空景象的圆形拱顶吊下,晶莹剔透的水晶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炫目的光芒,她看了几秒便不得不移开视线。
吊灯下方是完全开阔的空间,离她最远的正中心是一座明亮富丽的舞台,此刻厚重的红色金纹幕布低垂,静候被拉起的时刻。藏在舞台下面的是管弦乐团的乐池,小提琴和单簧管正在校对着音准。舞台前的池座人头攒动,衣着考究的淑女绅士们或是低声交谈,或是翻看曲目单,正在等待演出的开始。
苏冉收回视线,扫过和她处在同样高度的一个个半圆形独立出来的隔间。每个包间都坐无虚席,因着光线昏暗,影影绰绰地只能看清女士们不停扇动的扇面,还有男士们不时举起相碰的酒杯。
毫无疑问,这是一座剧院,而他们现在,正身处剧院顶层一个视野良好的包厢里。
一份曲目单在这时被递到了她的手中,苏冉扫过烫金的“Opera Populaire”(人民歌剧院)几个字时,未及绽放的笑容突然凝固在了嘴角。
她猛地抬头看向戴着面具的埃里克,联想到他们刚才一路走来的密道,片片散乱的碎片在她的脑海中飞速串联起来。
埃里克对着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她提着裙子随着他的手势慢慢坐下。
一定是束腹绑得太紧,一时间她竟觉得头晕目眩,难以呼吸。
“今晚是意大利女高音卡洛塔·朱蒂仙在巴黎的第一次献唱。”埃里克在她落座后才在她身旁坐下,在谈到这位女高音时,语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轻慢。他转过头,话锋一转,随即满是期待地看着她,像是在乞求她的嘉奖,“虽然只是水平普通的演出,但我想你应该还没看过巴黎的歌剧,希望你能喜欢。”
曲目单在苏冉收紧的手指间皱成一团,血色从她的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她别过脸看向舞台,仿佛全身心都被那吸引了过去。再开口,声音带着难以觉察的轻颤:“……埃里克,我们住的地方,是在这歌剧院地下吗?”
作者有话说:
卡洛塔(难以置信地翻白眼):Allora ‘lora ‘lora! 我!未来要在闻名世界的巴黎人民歌剧院蝉联五季首席的女高音,竟然只是普通水平!?
这章更新感谢戈戈的地雷,也提前祝看文的各位小天使端午节快乐!请大家替吃不到粽子的作者多吃几个呀w
第8章 8
即使心中已经有了预感,可仍不免抱有幻想。
请说“不”吧。
苏冉这样在心中祈祷着。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埃里克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在座椅金色的扶手上敲了敲,他随着她的视线一起看向舞台,语气中含着不易觉察的一丝得意,“两年前我承包的便是这巴黎歌剧院的项目。”
苏冉觉得自己要开口回应些什么的,然而那个刚才便在脑中形成的疯狂猜想,此刻搅得她心中天翻地覆,光是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就几乎耗尽了她全部心力。
她漫无目的地盯着舞台看了好久,直到感受到那慌乱的情绪渐渐褪去,才慢慢转过头,用着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在她身边端坐神态怡然慵懒的男人,就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居住在歌剧院地下,戴着面具,拥有天使般歌喉的男人——这不是歌剧魅影本人还能是谁!?
她怎么会没想到?
……不。她怎么可能想得到!根据埃里克之前的解释,她一直以为他是离群索居的流亡贵族。她怎么可能会联想到他是游走在歌剧院地下的幽灵,想到自己来到的竟是一本书中的世界?
回想起自己还傻乎乎地给对方讲过《歌剧魅影》的情节,甚至“埃里克”这个名字还因此而来,苏冉几乎想原地去世。
她这是给男主角提前剧透了所有剧情?
现在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叙述的时候没有把一干角色的名字都透露出来?
……
埃里克回过头,看到苏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心中像是席卷过一阵温热的浪潮。但他却马上注意到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和双唇,不禁倾身关切地询问:“苏,你还好吗?你的脸色很差。”
苏冉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尽可能自然地回避着他的视线,生怕他看出自己的不正常,“谢谢你埃里克,今晚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惊喜。”
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来得更为合适。
她闭了闭眼,努力将自己混乱的情绪压下,视线扫过爆满的歌剧院,状似无意地问:“这场首演如此火爆,包厢的票一定很难买吧?”
“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埃里克的语气冷淡了下来,明显不愿意多谈此事,“作为这座歌剧院的建筑承包商,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