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他从宽广的衣袖里掏出巴掌大小的油纸包,轻轻放在不着纤尘的地板上,“我带了些糕点,你若饿了,可以悄悄吃些。”
“……多谢陛下。”
…
红日西坠,霞光万丈。
瑶光在万朝殿最高之地,半个天空烈火灼云,金红耀目。街市上的人渐渐少了,香火味亦渐渐在寒凉中消散。
须臾,暮色四合夜色沉沉。
街道上只余寥寥几人。
外头这条街临近皇宫,夜晚不允行人。瑶光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心中有种莫名的孤寂。
她在这里待了整日,虽又乏又渴,可却也觉得比被禁锢在屋里好上千倍百倍。
起码可以看见花天锦地、人欢马叫。
每月初一十五才需要朝拜神女。
明日起,她又要待在钦天监那间小小书阁。
晚衣终于又上来,接瑶光走下万朝殿。
二人并未说话,直到走至一楼那尊昊天上帝的神像身边时,晚衣才幽幽开口:“神女,今日陛下去寻你,是做什么?”
瑶光被冷不丁一问,僵在原地。尽管知晓此事不可能不被发现,可她也没料到晚衣会直接问自己。
“……说了几句话而已。”瑶光说话间盯着身侧巍峨凛冽的神像,“你在楼下守着,何故允他上去?”
“神女说笑了。”晚衣眉眼低垂,恭敬道,“陛下乃君主,奴婢何以敢拦住他。”
瑶光未做声,心中想:“看来段大人并未特意吩咐过,不允我与陛下见面。”
二人缓步走出万朝殿。青石阶上,瑶光遥遥瞧见一妙龄少女。
少女外披雪白狐裘,里头着姜黄色浮光锦面宫装。乌发绾做流云髻,发间仅有一只莲叶白玉簪。
她容颜端丽楚腰蛴领,闲庭信步间仪态万千。
瑶光猜想这大约是位名门贵女。她自知身份,便让开些路,以免冲撞。
“神女。”谁料,那贵女却款款走来,轻声唤道。
空气里一时弥漫起若有若无的兰花香。瑶光怔然,她望向贵女,对方眉梢温婉,色如春晓:“我已恭候神女许久。”
她声音似林籁泉韵,不疾不徐。
瑶光见晚衣并未阻拦,便开口道:“还未请教姑娘……”
贵女粲然一笑:“我名唤赵灵犀。”
“……赵娘子。”瑶光唤道。
赵灵犀她抬眸,跟前的少女立于更高一层石阶,皎如秋月神形皆美。
她望了一阵,才含笑道:“我还是第一回 与神女说话。”略微一顿,“听闻神女住在钦天监?”
“正是。”
“历代神女皆是住在万朝殿,受世人供奉。”赵灵犀悠悠道,“如今你不必囚于楼阁蹉跎年华,也称得上喜事一桩。”
瑶光蹙眉,她并不知晓这些。还有,这位赵小姐既然能说这番话,那她应当并不信“神女”。
“国师待你不似以往神女。”赵灵犀继续道,她朝上踏来,与瑶光立于同一阶。
晚风袭来,衣袂飘飘。赵灵犀微垂眼帘,朱唇凑于瑶光耳际,轻声道:“是因为,你杀了神狩帝吗?”
第13章 求怜
瑶光浑身僵住,须臾,退后一步。
“赵娘子,吾等不可妄议天家君主。”瑶光眉眼低垂,神色肃穆,“先行告退。”
赵灵犀一时滞住。
瑶光疾步离去,身后朱红色锦袍曳地。锦绣红裳映衬月色,依稀可见蹙金福禄纹。
腰间系着的铜铃叮铃作响,声声入耳。
“神女。因果循环,长存不灭。”
赵灵犀的声音随着夜风飘过耳际。瑶光听得分明,她加快步伐,只想逃离。
走完最后一节石阶,瑶光就瞧见不远处停着一辆漆木描金马车,分外眼熟。
“神女,是段大人的马车。”晚衣提醒道。
瑶光心下一凉,却并未止步,反而转了方向继续走,“咱们的步撵呢?”
她话音刚落,身前的路就被挡住,追风也不知从何处而来,他拱手道:“神女,该上马车了。”
“……”
…
瑶光战战兢兢地踏上马车,里头却空空如也。
替她掀开帘子的追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段大人还在金貅殿。”顿了顿,“晚上神女不宜抛头露面,所以属下送您回去。”
“谢谢你,追风。”
…
一日疲惫,瑶光倚在马车主位,阖上眼睛,赵灵犀的话在脑中盘旋。
“因果循环,长存不灭。”
真的有因果吗?
如果真的有,杀害娘亲的蛮人为何还在作恶后加官进爵?
而她,若不杀了老皇帝就会被他活活打死。
她只是自保……
瑶光欲再深想,可她疲惫整日,思绪渐渐模糊,没一会儿,竟沉沉睡去。
……
马车倏地停下,瑶光朦胧间感觉外头凉风涌入,混合其中的乌木沉香令她骤然清醒。
睁眼,男子躬身而入,他身后月光倾洒,皎白暗纹锦袍晕上一层光。男子鬓若刀裁,长发披散,只取少量以羊脂玉簪簪起,丰神俊朗。
瑶光瞥了一眼,惊得又闭上眼睛。追风说话真是不清楚,她还以为段怀悯在金貅殿有要事,并不会回钦天监。
起码,不会同自己共乘马车。
车内静谧得可怕。只听得外头传来阵阵马蹄声,以及车轮碾压地面的声响。
瑶光动也不敢动,喉咙干痒得厉害,竭力想要忍住,却还是咳出声,打破马车里这片诡异的寂寥。
她唯恐惹恼喜净的段怀悯,赶紧以袖掩唇,扼制地咳着。眼睛朝段怀悯瞥去,他坐于马车左侧的位子,亦看着她。
目光沉沉,瞧不出喜怒。
“段……咳咳,段大人。”瑶光断断续续唤道。
男子未作他言,缓缓朝瑶光伸出手,马车外随行者皆持灯笼而行,月光和烛火透过马车帘幕的映射而入。骨节分明的手上,是一块叠成四方的素色锦帕。
瑶光怔住,半晌才接过:“谢大人。”锦帕温润细腻,甚至可以嗅到几丝皂荚香味。
“过来。”
男子声色温冷,语调平缓。却让少女心头发紧,她堪堪站起朝男子身边移动,只半步之遥,似难于登天。
昏暗薄光,瑶光并瞧不清段怀悯的脸,她缓慢在男子身侧坐下,垂首不言。
“今日如何?”男子问道。
瑶光羽睫颤动,喉间越发干涩,她轻咽,才低声道:“今日瑶光第一次受百姓朝拜,心中诚惶诚恐,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大人宽恕。”
短暂的沉默,压抑得厉害,仿佛空气也凝结,教人呼吸不得。
“今,今日陛下来了一回万朝殿……”少女轻吸一口气,用略微喑哑的声音缓缓道,“只是来瞧瞧我,很快就离开了。”
此事必瞒不过段怀悯,还不如自己说出来。
瑶光低头,双手攥成拳,手上那块锦帕想来已满身褶皱。
“他同你说了什么?”
须臾,男子又问道。
“就是带了些吃食予我……”说到这,瑶光抬首,幽光里,男子的双眸似山中古井,深黯难测。
少女心头似压了一块巨石,迫得心悸。眼前顷刻间模糊,明眸微红,她直视着段怀悯,颤声道:“大人,瑶光会安生做神女,再无妄念。”
侧面马车帘倏地被卷起,疾风灌入,卷起少女鬓边一缕发,外头灯火照在少女半边侧脸,眸子呈现出琥珀色,潋滟秋水。
男子抬手,拭去少女脸颊上一滴泪珠,她肌肤细腻如脂,似初春的白萼花瓣。
段怀悯垂首凝着指上沾染的泪,“你害怕周祐樽会受到牵连。”
瑶光张大双眸,急急摇头:“不,是瑶光本意。”她攥住男子锦袍广袖,仰面望着男子,“瑶光近日病重,不得侍奉大人,夜夜难眠,唯恐大人将我忘记。”
她的双手微微发颤,既然无法逃离,唯有……唯有委身于面前这个男子,如此尚可性命无虞,亦不必牵连旁人。
养病这些日子,禁锢于那小小书房,打开菱花窗亦只有院内朱墙,瞧不见将来瞧不见生死。
她怕,怕极了。
段怀悯眸色沉沉,“违心之言。”
四个字掷地有声。
瑶光轻抿朱唇,双手将段怀悯的广袖攥出更深的褶皱,须臾,又松开。少女的柔荑素手缓缓上移,勾住了男子的脖颈,弱骨纤形的身子战栗,嘶哑道:“大人,瑶光句句真心……”
她清楚,自己眼下别无他选。
如果能换来平安,何须三贞九烈。娘亲说:“贞洁是女子的枷锁。”
只是,及笄不久的少女尚不通人事。神狩帝狰狞的笑、令人作呕的酒臭,玉带抽打在身上的剧痛是她对男女之事的全部记忆。
她畏惧。
“瑶光想……想侍奉大人。”少女声音极轻,出口便消散在寒夜里。
第14章 君顾
瑶光感觉四肢百骸都凉得厉害,她甚至不敢再看着段怀悯。
倘若他对自己已经失了兴致,她这番举止足以被赶去狱司。
马车缓慢地行驶,外头夜鹭凄切鸣叫。
男子眸色沉寂,毫无温度地笑了:“那,证实你的真心。”
少女身子僵住,旋即抬首,一缕碎发垂在额前,微红的双眸颤动,殷红薄唇轻抿,暗沉里,她清晰地感受到男子淡漠到无情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站起身,将男子的脖子搂得更紧。缓慢而笨拙地凑近他,乌木沉香沁入鼻息,蔓延五脏六腑,瑶光感觉浑身血液逆流,她克制住紧张,缓慢地凑近男子的脸。
马车帘子的缝隙钻入一缕月光,洒在男子下颌。瑶光并不能瞧得清男子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鼻尖却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她闭上眼睛,笨拙地生疏地吻在男子的唇上……
下一瞬,瑶光却被猛然一股力猛地推开,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少女伏在地上,无措地抬头朝男子望去。
男子端坐于幽暗里沉默着,须臾,缓缓朝少女伸出手。少女怔然,她并不确信男子是何意,甚至不明白他为何将自己推开。
这时,外头良驹嘶鸣,马车停驻。81④巴⒈⑥⑼63
“大人。”马车帘被掀开,追风朝里道:“钦天监到了。”说话间,他敛眉垂首,并未瞧马车内一眼。
瑶光心生惶恐,竟已经到了。自己这番抓住机遇,却以被他推倒收场……
听着段怀悯一步步踏下步梯,她的心也跟着沉下,只觉得霜寒露重,冷得紧。
凉风灌入马车,脚步声蓦地停下。
“明日去观星殿焚香、洒扫。”
“……”
少女浑身一颤,好半晌才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迟迟应了声“是”。
可心中亦无欢喜,抬手以袖擦了擦微红的眼才爬起,缓步朝外走去。
米瑶光,你性命无虞了。
应该……欢喜才是。
…
三月初三,上巳节。
宫墙内的沐河边,柳色青青桃树殷红,春深似海。
瑶光沿着河岸缓步行之,午时日头正盛,跟在她身后的小太监亦步亦趋。
“神女,咱们也采了不少桃花,是不是……该回去了。”小太监手提一只锦袋,坠得沉沉,昨夜一场春雨,桃花沾染雨水有了重量。
瑶光回头,笑道,“宝来,陪我一早,可是累了?”
“陪……陪神女是奴应该的,奴不累。”宝来憨笑道,“就是恐神女饿了。”几个月的相处,他与瑶光已然熟稔。
瑶光见时候确实不早了,便道:“倒确实饿了,咱们回去用午膳吧。”
自那夜马车之事发生没几日。段怀悯便去了黎州,尚未归来。瑶光很庆幸他并未带上自己。
这些日子,晚衣看得没有以前那么紧,她才得以带着宝来到河边采花。
只是已经午时,再不回去,晚衣只怕要出来寻她了。
二人正欲回去,却听得前头传来一阵丝竹管弦之乐,音之婉转若潺潺流水。
前头便是花满蹊苑,是宫中一处花园。
“今日是上巳节,宫中邀来都中贵女流觞曲水、吟诗作赋。”宝来听着乐曲,解释道。
“是陛下邀请?”
宝来四下张望一番,才压低嗓音道:“据说是燕老将军向陛下提之,似乎是想陛下充盈后宫。”
充盈后宫……
瑶光虽算不得十分聪慧,对其中利害却也了然。近日段怀悯不在都中,燕老将军是想趁机在陛下身边塞自己人的女儿。
不知陛下会如何应对。
自那日万朝殿一别,瑶光再也未见过周祐樽。即便段怀悯远在黎州,她亦不敢私自再见周祐樽,生怕连累了他。
周祐樽先前愿意助瑶光离开皇宫,即便如今是走不得了。可她仍旧对周祐樽心存感激。
希望陛下不要被燕老将军牵着鼻子走。若真纳了妃,也不知段怀悯回来会如何动怒。
瑶光思及至此,朝花满蹊苑望去,越过层层花树,远远地有一黛紫色身影,随乐而舞。
那是……
瑶光眉间若蹙,不由朝前走去,待行至附近,才看清那起舞者容貌,紫芝眉宇丰姿冶丽,正是赵灵犀。
赵灵犀一曲舞毕,明珰乱坠香汗涔涔,凝脂般的脸微红。她微抬眉眼,朝不远处假山上看了一眼,旋即掩唇轻笑,朝诸位贵女道:“献丑了。”
“赵姐姐素来清冷,想不到竟会为我等献舞,当真受之有愧。”
说话的是一名十四五的女子,身形娇小,模样算不得十分美丽,却也清秀可人。她笑得天真无害,“我原先只见过教坊舞姬跳舞。”
赵灵犀温婉一笑:“尹妙筠,你是家中掌上明珠,你母亲心疼你,不忍令你受苦学艺。”稍稍一顿,“皇都闺秀皆羡慕妹妹,什么也不必学,每日只须玩乐。”
被唤作“尹妙筠”的少女脸色陡然生变。她来自是大景第一商贾尹家,是现任家主的小女儿。
“赵灵犀,你这是嘲弄我!”尹妙筠疾言厉色,“你记住,如今驻守边域的二十万大军吃的粮草都是出自我尹家!你以为……”
“妙筠妹妹这是何意?天下万民都是皇上的子民。你尹家能屹立百年,靠的不是天家庇护?”赵灵犀反唇相讥,端丽冠绝的脸却依旧笑得似初春的风 ,“粮草出自你尹家?那二十万兵马难道该跟着你家姓尹?”
尹妙筠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煞白僵立原地。
周围诸位贵女亦无人敢言,如今朝堂风雨飘摇。这些世家女儿都不想卷入事端,唯有谨小慎微。
流水涓涓声里,人群里忽地走出一名碧衣少女,不过刚及笄的年岁,生得明艳端庄,眉眼精妙气韵如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