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恐碰见燕老将军那边的人。
上巳节那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跑去救人,如此和赵家有了不必要的牵扯。当真是失算。
当夜,瑶光辗转反侧良久才睡去。次日辰时就被晚衣唤醒,被两名宫女服侍着梳妆、更衣。
东隅微亮,瑶光坐在步撵上,草木繁盛的气息混在稀薄的凉意里,令瑶光清醒不少。
她心中默默祈愿,今日要顺畅些,不要再遇见与段怀悯敌对之人。
朝往万朝殿的宫道两侧,照例聚集不少命妇贵女。
瑶光瞥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赵灵犀着黛紫华裳,盈盈立在路边,莹白的脸似蒙了层霜,冷冷地望着这边。
她如何又来了?
第17章 信徒
赵灵犀身侧还站着一名年约弱冠的男子,华冠丽服五官端正,他亦深望着瑶光,面含如春笑意。
这是……尹家公子吗?
瑶光收回目光,不想再与赵灵犀有何纠缠。
步撵停驻,瑶光被晚衣搀扶着走下来。在数人的注目中,徐徐步入万朝殿。
天光渐明。
立于宫道边的赵灵犀蓦地笑了,望着盛装的神女消失在视野,她似心情更佳。转眸朝身边的男子道:“尹二公子,神女既已入万朝殿,我们不如去街上与百姓一同朝拜。”
男子怔然,堪堪回过神,“哦,都听赵娘子的。”
这位正是尹家家主嫡次子尹容衍,正月刚及冠,正议亲的时候,天家竟赐婚于他。
因是嫡出次子,上面已经有一心聪神慧的兄长,继承家业的重任自是轮不到他。故而他生来心醇性憨,亦不够聪慧,家中也随其本性。
赵灵犀几乎没有抬眼瞧尹容衍,自顾转身就走,任由尹容衍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她世代簪缨,即便尹氏一族堪称大景第一巨商,富贵泼天。可于她眼中,商贾终究是商贾,难登大雅之堂。
连周祐樽那个傀儡皇帝她都嗤之以鼻,何况这个商贾之子?
她赵灵犀就算是死,也绝不屈尊嫁于这些百无一用之辈!
无论是父亲有意让自己入宫为妃,还是被赐婚于尹容衍,都发生在那个神女出现后。
果然她……
“赵娘子。”
赵灵犀思绪被打断,她不耐回头:“何事?”
尹容衍面露几分凝重,他指着万朝殿:“方才似乎听见里头有人惊呼。”
什么?赵灵犀眸光凛住,抬头望向万朝殿最顶层,蹙眉道:“许是尹二公子听错了,何况只有一声,许是哪边宫女大呼小叫。”
此地一墙之隔便是宫外,嘈杂些亦无不妥,故而周围亦无人在意。
“不,我自幼耳窍比常人灵敏……”尹容衍望着万朝殿,虽仍回应着赵灵犀,可心绪早已不在此。
“神女……不会出事吧?”
…
万朝殿第六层。
瑶光被压在地上,寒光毕见的匕首抵着她的脖子,面前的宫女满脸恨意,“说,为何要杀了陛下?”
“陛下”显然是指神狩帝周冕。
“……”脖子上传来的寒意让瑶光头脑极为清醒。刚刚晚衣送至门口便下去了,瑶光独自踏入屋子,未走几步,就被这宫女猛地扑倒在地。
宫女十八九岁的模样,身量高大,力气亦比寻常女子大很多,加之手中有匕首,瑶光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只是宫女却不似习武之人,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颤,方才扑倒她亦是毫无章法,简直像是孩童打斗。
那就不是燕老将军那边派来的人。
瑶光惊觉自己生死关头竟还能生出些许庆幸。
她朝宫女做出无辜又害怕的模样,“我……不是我杀的……”说着红了双眼,“我连你也打不过,如何能杀得了魁梧伟岸的陛下?”被扑倒时明明叫了一声,只隔一层的晚衣听不见吗?
宫女盯着瑶光,半晌,才冷笑道:今日你只要对着外头的街道说出你杀陛下的事实我便离开。”
什么?
“这是你应得的。”宫女说着,匕首轻轻在瑶光脖子上滑动,白腻的脖子上隐约可见青色血管,“弑君之人,该承受罪果。”
瑶光僵住,当真那般做了自己还不是死路一条。
“好,你……你先让我起来。”可眼下瑶光只有先行答应。
宫女警觉地从瑶光身上移开,匕首却未离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拽着瑶光起来。
瑶光抓准时机,猛地打开宫女握着匕首的手,尔后看也未看一眼就朝外跑去,几乎用尽力气呼喊道:“救命!”
而宫女亦杀气腾腾地追了上来,抬起匕首就朝瑶光身上刺去,扎入血肉的感觉和浓烈的血腥味令宫女颤栗。
可下一瞬,她手上的匕首被人一把夺过。
面前的男子臂膀上鲜血淋漓,他手握匕首,挡在门口,脸色苍白,缓缓开口:“不可以……伤害神女!”
…
已是午时,钦天监内。
瑶光在书阁院落里发怔,心绪难安,全无死里逃生的庆幸。
那宫女虽已被押去狱司,可她被拖走时却不停地嘶吼着:“什么神女,分明是妖女!她杀了陛下,杀了陛下!!”
段怀悯尚未回来,她忧心燕老将军那边会不会借此发难,将她捉去狱司。
还有……方才竟有人替她挡下一刀。
她没想到“神女”这层身份竟能令人舍身相救。
实在……受之有愧。
“神女。”晚衣从拱门走来,“打听来了,狱司已经审出,那女子原是在景顺帝寝宫的洒扫宫女,被景顺帝临幸过一回,本指望着做娘娘……可景顺帝却驾崩了。”
景顺帝是神狩帝周冕的谥号。
瑶光原以为是主仆情深,没想到竟是男女之情。那宫女瞧着也不似单单只贪恋锦绣荣华,想来对神狩帝是存了真心。
那等暴戾恣睢之辈竟也能得到旁人切真情意,权势地位当真可以粉饰一切罪孽。
“奴婢今日在昊天上帝跟前上香,才没察觉神女这边有异……”难得的,晚衣竟有些示弱。
瑶光倒未责怪于她,只道:“无妨,谁也想不到那宫女会藏匿在万朝殿里头。”顿了顿,“放心,段大人不会责难于你。”
此话说得有几分婉转,近日这些事,桩桩件件都瞒不过段怀悯。她能做的,亦只有替晚衣求情,至于段怀悯会不会责罚,她也无法保证。
只是,瑶光觉得,自己在权势滔天的国师大人眼里,也无足轻重。倒也不会为了她,严惩晚衣此等重用的人。
即便他对自己存了些许……男女之意。
晚衣似没想到瑶光会这般说,由衷带着几许感激:“多谢神女。”
瑶光倒是第一回 见晚衣如此,笑了笑:“不必如此客气。”瑶光对晚衣算不上喜爱,可也并不厌恶。晚衣亦只是奉命于段怀悯,何苦记恨于她?
“狱司那边……没有别的动静吧?”
那宫女去了狱司应当也不会善罢甘休,定然反复说着“神女弑君”此类话。那头又有燕老将军的人,指不定会以此为由将她捉拿。
“那边只道,让神女安心静养。”
啊?瑶光惊诧,先前燕老将军在观星殿时疾言厉色要将她捉去狱司,难道那边不该都是段怀悯敌对之人?
怎么还传话安慰自己?
“今日只是意外,皇宫内不该有人敢伤您。”晚衣又道,许是失职,她和善许多。
瑶光心下了然,看来狱司也已经听命于段怀悯,自己这是多虑了。
“神女,还有一事。”
“嗯?”
“救神女之人,是尹家二公子,尹容衍。”
第18章 流言
神女遇刺一事,不知何故于帝都内传得沸沸扬扬。
过了些时日,此事又被传得颇为荒谬。
神女不洁,于万朝殿昊天神像之下,同尹家公子行鱼水之欢,被宫女撞破,欲杀之灭口。宫女奋起反击,伤了尹家公子。
而宫女人微言轻,又如何能斗得过高高在上的神女。
这才有了“神女遇刺”一事。
瑶光从宝来口中听来此事,虽觉得不可理喻,倒也未放在心上。
每日仍旧抄经书、用桃花做香膏、香粉。
期间,她收到过两个人送来的物件。
一件是周祐樽差人送来的信和糕点,信中问她近来可好。
可瑶光隐约察觉到他是听了流言,才送信来。便回信道:“受流言所扰,然清者自清。”
毕竟她是大景朝的“神女”,此事还须得说清楚。
另一件竟是尹容衍所赠,是一本《南华经》,金墨誊抄,字迹却只称得上工整。
瑶光想该是尹容衍亲手抄写。
此人竟信奉“神女”至此。然思及他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便将一本自己手抄的《道德经》差宝来找人送去尹府。
她本想送些别的,可碍于“神女”的身份,似乎也送不得旁的。
这日,瑶光独自去花满蹊苑踏青,为不引人注目,她着宫女衣裳。
苑内花团锦簇鸟语溪声,瑶光在溪流边坐下,掬水濯颜,溪水清澈寒凉。
“哪里来的宫女?”
一声呵斥惊得少女抬首,掬在手中的水洒满衣襟。
只见一嬷嬷正立于身后,着宝蓝吉祥纹长衫,梳着高髻,冷然道:“此处也是你等宫女可以嬉戏的地方?”
瑶光起身道:“嬷嬷,我是钦天监当差的,来取些溪水擦洗贡台。”
“宫人不得踏入花满蹊苑,违者死!”嬷嬷说着,一拍手,假山后竟出现两名人高马大的太监,他们皆面无表情,其中一人轻而易举地就将瑶光制住。
“你们做……唔……”
太监狠狠把瑶光按进溪水中,她极力挣扎,却不过是螳臂挡车。少女女弱骨体纤,挣扎一阵,便没了动静。
“嬷嬷,神女已死。”太监把瑶光掼在岸边。
“此女淫/乱。”嬷嬷幽幽道,“景顺帝驾崩、万朝殿走水等诸事,全因此女不配为神女,皆是神罚!!今日我等将她结果,乃功德一桩,便是死也值了。”
“此女罪孽深重,留不得全尸。”太监低头看着横在草地上的少女,她云鬓缭乱,几缕发丝黏着苍白面容,修长脖子亦呈现出别样惨白,衬得青色筋脉愈发显目。
“……须带回去火焚。”太监有些恍神,缓慢蹲下朝少女伸出手,几乎一息间,他瞧见少女张开双目。
“你……”
少女抬腿将堪堪蹲下的太监狠狠蹬入溪水,又灵巧爬起,似一阵疾风朝苑外跑去,她不敢回头,听得身后传来追击的疾步声。
“宝来、晚……咳咳咳……”方才虽闭了气,可到底还是被呛了几口水,瑶光不得高呼,只有朝前纵步如飞。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几乎听不见声响,周遭甚至能看见宫人,可她亦不敢停歇。
只有钦天监是安全的……
亦不知跑了多久,她步伐渐渐慢下。恍惚间,她瞧见前头走来一人,月白锦衣清癯修长。一瞬间,她似卸了所有气力,栽倒在地。
“段大人……”她瘫坐在地,嘶哑唤道。
金绣浮光锦面的皓白衣摆下隐约可见鸦青色官靴,停驻在跟前。瑶光缓缓抬头,锦衣上绣着繁杂的忍冬暗纹,腰间金缕玉銙带精致甚美,坠以一枚双兽纹玉佩,编绳穗绦略有松垮,随风飘摇。
编绳怎么会……
瑶光怔忪间,身前男子缓缓蹲下,眉眼古雕刻画,眸光冷峻。
宫墙遮蔽阳光,少女被笼在阴影之下,发髻离乱衣衿浸透,脸白若冷瓷,浑身止不住地发颤,然一双美目婉转流波,清澈里透着委屈。
“谁做的?”男子沉声道。
少女登时双眸微红,哑声道:“有几个宫人要杀我。”说着指向后头,“在花满蹊苑……”
“追风。”
“是,属下即刻去查。”
追风领命去了,脚步声极快地远去。
瑶光伏在地上,她大口喘着气,方才跑得太急,这会方觉心跳得厉害,捂住胸口难受极了。
“段大人,无事,您先回去罢,瑶光自己歇……歇会就回去。”瑶光可不敢让他在此地陪着自己。
她刚说完,胳膊就被人提起,一下被拽着站起来。
“先回钦天监。”
“……”
果然一如既往不近人情。
…
半个时辰后。
雾气弥漫,点点水珠顺着少女玉背滑落,她堪堪起身,便觉凉意入骨,打了寒颤。
晚衣急忙用沐巾将瑶光包裹住,“神女,你起来怎么也不叫奴婢?您先前咳疾未愈,今日又……又遇见那些歹人受惊受寒,可不能再马虎了。”
近日晚衣愈发和善尽心。
“嗯……多谢。”瑶光被晚衣搀扶着才跨出浴桶,今日一时发生太多事,她尚未缓过神。
比起自己险些被杀,她更惧段怀悯。
原先听说段大人该是下个月回来,怎么提前大半个月?虽说他回来自己不必忧心旁人加害,可说到底,段大人还是骇人。
尤其是,他离开帝都前,自己在马车里主动……示好于他,那般不知害臊……
那些时日遭其冷落,被禁于书阁,瞧不到前路,又恐被其做弃子舍去,那才豁出去一博。
而待他离去后,偶尔忆起此事便觉无地自厝。
当然,比起脸面,瑶光更怕的是……段大人与她行男女亲近之事,她对此事不甚明白,加之神狩帝带给她的阴影,令她对此事避之不及。
晚衣用干的沐巾替瑶光细细擦了头发、身子。在给瑶光穿衣前,又从五斗柜里拿出一只藤黄色桃木盒,“神女,擦些香膏吧。”
那里面是瑶光前些日子做的桃花香膏,尚未用过。
“嗯。”瑶光点头,或许桃花香味能令她欣然些。
晚衣轻手轻脚地在瑶光耳后和脖颈处涂上香膏,瑶光觉得奇怪,便道:“为何擦在耳后?”
“神女,段大人回来了。”
“和这有什么……”瑶光顿住,恍然明白晚衣的用意,登时脸上燥热一片。复又低声道,“段大人繁忙,想来无暇见我。”
方才跟着段怀悯回来,他吩咐宫女备水盥洗,便往观星殿方向去了。
晚衣只浅笑,未做他言,服侍瑶光穿上深衣,又陪着她回书阁。
走出浴堂,暖风袭面,院落里的树木枝叶沙沙作响。
二人缓步走在回廊,瑶光似想到什么,忽然问道:“对了,段大人为何提前回来?”
晚衣一怔:“这……奴婢也不知。”
方一踏入书阁,就见宝来和两名小宫女挺拔如松地站在门口,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