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你方才跳舞也累了,咱们回去喝些果酒吧。”少女声音温婉,听着颇为舒心。
“玲珑,那果酒亦是尹家酒坊的,除了尹家人,旁人可喝不得。”赵灵犀食指绕起一缕秀发,朝垂首不言的尹妙筠走去,“尹娘子,你方才那番话我定会命人传遍皇都 。”
尹妙筠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猛然冲上去狠狠推搡赵灵犀,赵灵犀躲闪不及朝后栽去,眼看着就要掉入河中。
一抹碧色身影却挡在她身后……
“噗通”一声巨响。
沐河水花四溅。
赵玲珑跌入深不见底的河水,河岸边乱作一团。在场皆是养于深闺的名门贵女,即便她们的是奴仆,亦无人会泅水。
赵灵犀焦虑地朝垂花门外望去,似在寻觅什么。当瞧见外头一抹玄色身影时她疾步而去,“陛……”
她的话卡在喉头,花树间一名红衣少女忽而冲出来,尚未待她反应过来,少女已经褪下最外层的红色锦衣,越过她,径直跃入冰寒的沐河中……
第15章 观戏
边域虽是不毛之地,可瑶光所居的小镇却依靠着边域最清澈的河流。幼时她就时常在河中畅游,水性极好。
瑶光不知自己何故会下水救人,冰凉的河水从肌肤侵蚀到骨髓,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下了水。极快地游至胡乱扑腾的赵玲珑身边,“别动!”她厉声道。
不会凫水之人难救,就是会因惊骇在水中乱动。瑶光并没有把握可以救得下这位与自己身量一般的少女,可少女在听见她的话后竟真的没有再扑水,而是一把抱住她的脖颈。
瑶光心中松了口气,一手搂住赵玲珑朝游到岸边。岸边聚集了许多人,赵玲珑就被一名小太监抬抱上去。瑶光正欲自行上岸,手腕却被人捉住,继而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她拖上岸。
“瑶光,你可还好?”熟悉的少年声音。
瑶光愣住,陛下?
周祐樽将少女冰冷的手紧攥住,呵了两口气,又想到什么,解下身上斗篷,披到浑身湿透的少女身上,“来人,带神女去麒麟殿!”
麒麟殿是他的寝宫,即便是初春,依旧地龙不歇。
少女云鬓浸湿,面容苍白,她轻轻摇头:“陛下,我…民女回钦天监就好。”说罢,她将双手从周祐樽手中抽出,垂下头不再看他。
少年眸光微颤,失神地望着瑶光,“可是……”
“陛下,天气尚凉。神女和玲珑不可再吹风受冻,前头就是金盏宫,先送她们过去吧。”赵灵犀不知何时来了,她跪在周祐樽身侧恭敬道。
金盏宫就在花满蹊苑之内,常用于筵席。
周祐樽原本并不认得赵灵犀,只是此女似乎知晓自己方才就在假山之上,数次观望,还随乐而舞……
他眉头紧锁,“好。”
…
罗汉床边摆了一盏玉鸭熏炉,暖气阵阵。
瑶光已经换上一套白色深衣,外头披着锦被。她坐在罗汉床上,手捧盛了姜汤的瓷碗,散发着辛辣之味。
对面的竹榻之上,坐着面容苍白的赵玲珑,她长发半湿披散着,双手抱着铜手炉。
此处是金盏宫一处偏房,方才二人被数名宫人送来,好一番擦洗换衣才退下。
“多谢神女相救。”赵玲珑忽而轻声道。
瑶光没想到她竟会朝自己道谢,毕竟她的堂姐对自己并无崇敬之心。若并不相信“神女”,那么自己在这些名门贵女眼中应当不如婢女。
“不必客气。”
她堪堪回应,外头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却见赵灵犀款步走进来,“玲珑。”
“我没事……对不起,堂姐。”赵玲珑眸光微闪,细声道。
“你是为了救我才跌入水中,何故道歉。”赵灵犀说话间瞥向沉默的瑶光,眼中寒光必现。
赵玲珑抬手捉住堂姐的衣袖,“堂姐……此番若非神女相救,我不知何时才能被救起。”
赵灵犀望向赵玲珑,神情淡然地抽出衣袖,“你既无事,待会换身衣裳。”放低声音,“陛下就在殿内。”
说罢,她又转身走至瑶光跟前。菱花窗外泻入流光碎金,少女青丝如瀑,精妙绝伦的脸上一双明眸低垂,脖颈修长,白腻如玉的锁骨一点朱砂。
赵灵犀黛眉轻蹙,久久未言。
倒是瑶光察觉异样,仰面望向赵灵犀:“赵娘子,你有何事?”上回在万朝殿阶梯相见时赵灵犀对自己仇怨颇深,她原本并不想理睬。
赵灵犀明艳的脸有些阴郁,她盯着瑶光,极为平淡道:“神女,今日多谢相救。”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女子声音,“神女、赵三娘子。陛下传召。”
…
瑶光并不知周祐樽何故会“传召”自己,但却也无法。有宫女替她罩上布裳,引着她和赵家姊妹出去。
出门走过一段九曲回廊便来到大殿,内里金庭玉柱。周祐樽端坐于黑漆彩绘交椅之上,见瑶光进来登时面露喜色,欲起身相迎,可似乎又碍于四下皆是宫人,只有凝望着。
瑶光与赵玲珑、赵灵犀三人齐齐跪下,“参见陛下。”
“平身,赐座。”
瑶光落座后,见殿内只有宫人,想来其余贵女尚在外头宴饮。她拢紧外头的布裳,只垂首盯着地上花毡。
“赵三娘子,你何故会跌入水中?”周祐樽看着赵玲珑,开口问道。
“回陛下的话,是臣女一时不小心。”赵玲珑恭谨道,“今日上巳节,臣女有幸来到宫中,不想竟惊扰陛下,还望陛下责罚。”说着站起,袅袅跪下。
赵灵犀见状,亦跟着跪下:“陛下,玲珑年岁尚小,还请恕罪。”
“朕方才已经问询,是尹家娘子推搡,赵三娘子才不慎落水。”周祐樽俯视跪在地上的赵家姊妹,他握紧交椅扶手,稳住声音,“只是,朕方才也听闻,你们赵家有祖训,须会凫水,赵三娘子亦会水,可是真的?”
赵玲珑尚未恢复血色的脸霎时凝住,薄唇张了几回,亦说不出半个字来。
瑶光亦是愕然,赵玲珑会水?难怪方才她能冷静地抱住自己……
那她为何要装作不会水?
大殿一派肃静,须臾,赵灵犀跪行几步,伏身道:“陛下,臣女祖上居于海边,先祖赵贤入仕前以捕鱼为生。后立下祖训,赵家子孙须善水。因这臣女与玲珑尚是稚齿幼童时,确实会游水。只是……记事后再未下过水,玲珑忽然落水,自是不会游水……”稍稍顿住,“臣女亦然,对于游水全然不记得,不敢贸然下水……幸得陛下和神女相救。”
瑶光默然地看着赵灵犀,她伏身跪地,满头珠翠的云鬓上几缕碎发垂下,一串玉珠在其耳边轻漾。
笼罩在黛紫色华裳下的身躯忽而显得不再高贵。
大殿内落针可闻,瑶光望向周祐樽,只见他面色微沉,眉间蹙起。
“原来如此。”少年帝王忽而张口,“朕不过随口一问,二位娘子快起来。”
赵氏姐妹堪堪站起。
周祐樽眉头舒展开来,望向赵灵犀:“赵娘子可及笄了?”
“……臣女今年十七。”
“十七,尚未婚配?”
赵灵犀凝住呼吸,凝眉,极为不自在道:“是。”
“那朕赐你一桩婚事。”
第16章 疑心
赵灵犀被赐婚于巨商尹家嫡子尹容衍的消息,半日内传遍宫闱。
瑶光乘坐步撵回钦天监的路上,便听见几名宫女论议此事。她心中疑窦丛生,今日赵玲珑落水,该是两姐妹有意为之,为的是谋得陛下眷顾。
可陛下何故给赵灵犀赐婚?
是想和燕老将军这一派划清界限吗?
方才殿内人多,她不便同周祐樽说话。
今日之事委实奇怪,她一时想不出头绪,可却也大致明白,自己似乎无意被卷入无关的事了。
这事还与陛下有关……
思及至此,她心中惴惴,生恐段怀悯归来责难。愁思万千涌上眉间,姣好的脸亦蒙上一层无力的苍白。
步撵行至钦天监门口。就见晚衣冲了过来,满面急色,张口就质问道:“神女,你是去了哪里?”
她素日清冷寡言,倒是第一回 见到她如此失态。瑶光从步撵下来,“去了花满蹊苑,不慎落了水。”
一路跟回来宝来亦附和道:“晚衣姐姐,快吩咐人烧些热水给神女沐浴。”瑶光落水被人带走后,他一直心怀守在金盏殿门口等着,这会子神女虽无恙,可若染上风寒就不妙了。
晚衣冷眼对着宝来,“以后不准再带神女出钦天监的门!”
…
且说赵家府邸。
赵灵犀坐在绣床之上,玉惨花容珠泪涟涟。
屋里满是花瓶、茶具等物件的碎瓷片,连黄花梨木的椅子都颓然地翻倒在地。
“你闹够了没有?”一中年男子立于狼藉的屋内,斥责道,“你今日与玲珑如此莽撞行事,被赐婚于尹家,是你应得的惩罚!”
正是御史大夫,赵铉。
赵灵犀泪眼颤动,轻咬下唇,恨意横生:“赐婚?他周祐樽不过是傀儡,竟敢……”
“休得胡言!”
“我就要说!”赵灵犀声嘶力竭,“我不想入宫才想着让玲珑代我!我不愿意给周祐樽那个田舍汗做妃子!”
赵铉面色阴沉。心中却有不忍,他子嗣甚少,仅与妻子卫氏生有一儿一女。
赵灵犀是嫡长女,自幼被其视作掌上明珠。此女又容姿出尘颖悟绝伦,于都中美名颇盛。
赵铉对女儿更是爱之怜之,连婚姻大事亦未强求,惟愿女儿一生平安喜乐。
没想到那个傀儡皇帝竟敢擅自给他赵铉的女儿指婚?
周祐樽虽无实权,到底金尊玉口,又如何令其收回成命?
赵铉凝思之际,却听嫡女缓缓道:“爹,今日之事皆是那神女祸害于我!”
赵灵犀微红的双眸透着恨意,一字一顿:“她,克我!”
…
自上巳节之后,晚衣再也不允瑶光离开钦天监。
毕竟晚衣是段怀悯派来看守的人,瑶光不敢再行出格之事,每日亦是循规蹈矩,几乎只待在书阁誊抄道经,亦或是用桃花瓣做香粉。
如此过了十来日,天气渐暖曜灵杲杲。
这日瑶光见风轻云净,便来到钦天监唯一的花园游秀。只是花园并不大,桃树亦仅有寥寥两三株,她抬手摘下几朵即将凋零的花,忽而轻咳嗽几声,手里的花飘然而落。
“神女,您又咳了,奴去给你拿梨膏丸。”跟在后头的宝来说完,也不待瑶光回话就疾步去了。
自那回游水救人,瑶光这些时日又开始咳嗽。晚衣嘱咐宝来务必伺候好瑶光,道再有差池,便将他送去浣衣局。
瑶光才知道,晚衣竟有这般权力。
总之,宝来吓得不轻,近来跟着瑶光愈发小心翼翼。
瑶光兀自咳了一阵,才稍好些。她又采下好些桃花,放入手中布袋里。
边域并无桃花,阿娘总爱买桃花香粉熏香。近日桃花灼灼盛放,她便想采来做些香粉。
正走着,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警觉地转身,只见不远处走来一名着赤色官袍的男子,年约不惑,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再细瞧,眉似苍松目若鹰隼。
瑶光怔住,她认得,这是那回与燕老将军一同来观星殿的人。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几近想跑,可转念一想,这里是钦天监,他又独自前来,应当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赵大人。”瑶光遥遥福身行礼。
赵铉停驻在她跟前,高大的身影遮蔽阳光,少女笼罩在黑色阴影之下。
“赵某见过神女。”赵铉恭敬地作揖。
“大人客气了。”瑶光颇为不自在,又不知这位有狼顾虎视之相的大人究竟打算做什么,她又朝后挪了两步。
“不知赵大人来钦天监所为何事?”
赵铉嗓音沉沉,“上巳节时,神女舍身救下玲珑,特来道谢。”他深望着瑶光,目光拂扫着她五官的每一寸。
渐渐地,眸色蒙上一层道不清意味的情绪。
“……不过举手之劳。”
瑶光低声答道,赵铉的眼神叫瑶光心慌意乱,这个老男人究竟想做什么?
“赵大人,我还有些事,先行告退。”
她也顾不得许多,此人来者不善,还是赶紧离开。
“神女来自何方?”
可赵铉好似没听见一般继续问道,瑶光抬眼看着身前着仙鹤祥云官袍的男子,他低垂眉眼,眸光似钉子般几乎要将她穿透。
“我……从边域来。”瑶光无法,只有老实回答。
“你家人呢?”
瑶光静默一阵,才涩然道:“……没有家人,都不在了。”
男子逆着光,整张脸阴暗无光,定定地凝着瑶光,阴晴难辨。
“你……”
“神女!”
着青蓝袍子的小太监忽而蹿过来,他双手举着瓷瓶,喘着粗气道:“您……您的梨膏丸。”
瑶光赶紧伸手接过,佯装歉意地朝赵铉福身:“赵大人,近日我感染风寒,也该回屋了,先行告退。”
赵铉作揖,广袖轻拂神采英拔。
“赵某亦不便打扰,告辞。”
直至他走远,宝来才长长叹息一声:“这不是赵大人吗?他方才同神女说了什么?”
“他说是来道谢,谢谢我救下赵玲珑。”瑶光如是说,可她心里也明白,这只是此人的借口。
他姓赵,莫非是赵玲珑的……父亲?
“赵玲珑赵三娘子是赵大人的侄女。”宝来满面疑惑,“不过她父亲是庶子,文不成武不能。想来赵玲珑也不会受家中重视,这赵大人竟会为了这个侄女特意来道谢,当真是稀奇。”
“赵玲珑是他侄女……那赵灵犀是他的女儿?”
“正是。”
瑶光已然没了兴致摘桃花,她怏怏吃下一颗梨膏丸,就带着宝来回了书阁。
赵铉是燕老将军的人,赵灵犀是赵铉的女儿。所以赵灵犀初次见面就对自己心怀敌意。
甚至还质问了神狩帝的事……
看来燕老将军那一派的人,依旧不打算善罢甘休。
赵铉今日莫名寻她,想来亦是想从她口中问询神狩帝身死之事。只是段怀悯出行这么久,这可是好时机,若要问早该来才是,何故今日才来?
又或许因上巳节之事,自己搅黄了赵家姐妹的好事,赵铉特来兴师问罪?
思及至此,瑶光竟有些期盼段怀悯快些回来,起码他若在皇宫,那赵铉是万万不敢过来的。
明日又是十五,她须去万朝殿受百姓香火。段怀悯不在宫中,瑶光觉得自己孤军奋战,她亦辨不清敌友,这些日子只去人烟稀少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