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弦辉笑,“我是怕你累着,四个女人,老的老小的小,什么事都是你张罗,你这是休息啊?你这是累完脑子累身体。你是自己开车去吗?要不要我送你们上去?到了我就走,不打扰你们聚会。”挟一块香茅猪排蘸上甜辣酱,放在苏明明碟子里。
苏明明说我没事,这几天休息得好,天天睡到自然醒,吃好午饭陪妈妈她们说说话打打牌看看电视。我自从开了这个工作室,就没有好好陪过她们了。再说奶奶一直都是妈妈在照顾,我只需要订时间订位子,付钱就行了。章弦辉说她是劳碌命。
苏明明笑说:“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以前我觉得我像是多余的,现在老的小的要靠我,这才发现过去男人出去挣钱,养活一家老小,看到父母安宁,妻儿饱暖,心里的满足感,其实那就是幸福。”
章弦辉同意,说:“要不说为什么男人都想结婚呢,白天出门有目标有动力,晚上回家有归有宿,知道在哪里吃饭,知道躺在谁的膝盖上睡觉。被需要就是被爱着。”
看一眼苏明明,笑问:“你要不要躺在我的膝盖上?”苏明明斜他一眼,掏钱付账,说不许跟我抢,我现在是养家糊口的户主。章弦辉说好,跟着加一句My Lord.
吃好饭出来,章弦辉和苏明明在北山路上散步。进入五月,空气里有了初夏的味道,路边合欢树开花,粉花茸茸,白花颤颤,红粉菲馥,十分可爱,便站在树下看了好一会儿。
一阵晚风拂过,一朵一朵丝绒花球掉在路面,让人顿生惜春之感。有一朵花正好缀在苏明明的发上,章弦辉无端生出不安,想一想,发现那是和在严聪追悼会上苏明明头簪白花的一幕重叠了。
苏明明的眼睛从合欢花移向路的尽头,岳王庙前有最密集的人流,黄昏天将暗未暗之时,人群有一种特别的匆忙。她忽然说:“你有没有觉得傍晚时分人特别彷徨?”
章弦辉点头,伸手把她头上的花摘去。“那是远古时留在人类基因里的恐惧感,这个时候如果不回家,荒野里不知会有什么动物窜出来,眼睛发着绿光,悄没声地靠近,人就会被吃掉。如果是冬天呢,如果下雪呢?如果下雨呢?如果掉队了没有同伴呢?这种对自然的恐惧深深地刻在我们的记忆里了。”
“你能理解太好了。你知道吗?”苏明明的思绪停留在某个时刻。“那天,就是那天,我开了一下午的车,从杭州开到温州,快到时天近黄昏了,四周暗下来,眼前是陌生的城市,黑压压的楼房望不到边,蛛网般的道路,奇怪的口音,湿热的空气,急匆匆的人流,像一头怪兽要吞噬我。”
苏明明犹带那时的不安,看着章弦辉说:“《海上钢琴师》那部电影你看过没有,1900站在船舷上看着巨大的纽约市,就是那种恐惧感。我特别能理解他转身进了底层船舱,躲在里面不出来。那才是他的安全屋,他的洞窟。”
章弦辉没想到她会提到那一天,他们相识有半年多了,那一天一直是他们话题的禁区,两个人都默契地避而不谈。虽然他们相识于那一天,没有那一天,就没有眼前这一刻。他揽着她的肩,让她近在咫尺,他要让她在他的手心之间,这一刻他有一丝恐惧泛上心头。
他问:“你在去之前,已经知道结果了是吗?”苏明明点头,“韩东海警士长在电话里通知我了。”提起这个名字,两人都笑了一下。章弦辉问:“你就这样上路,开这么久的车,不害怕吗?我是指路上出意外,你当时的精神状态应该很糟。”
章弦辉想那一天他开车去温州时是什么心情,一时间有些模糊。“我好像全程都在放空。”苏明明看着他说:“自我保护机制启动了。”章弦辉点点头,问:“你呢?害怕吗?”
苏明明想一想,说:“没有,我当时没觉得害怕,我告诉妈妈说,严聪在路上出了意外,我接到警方通知,让我去一趟。我当时是这样告诉妈妈的,我要给她们留个接受噩耗的缓冲区。我只说严聪出了车祸,每个人自然而然都会去想到一个最坏的结果。我这样说了我也就这样信了,我就这样上路了。我当时就想,严聪出事了,警察叫我去。”
“我当时根本没把严聪死亡这件事和死亡本身联系起来。”她拉着章弦辉朝竹素园去。“快到温州时我才醒悟过来,警察告诉我,严聪是死了呀。我当时在车里忽然一下子觉得呼吸透不过来,人要窒息了,只好停在路边,把涌上心头的苦水吐了出来。那是真的苦水,黄色的,像是把胆汁都掏出来吐了,苦得舌根发紧,只想干呕,嗽了一瓶水才压下去那苦味。”
章弦辉心里惊了一下,果然黄昏时分的人特别脆弱。他想的是灵堂上的苏明明,苏明明想起的是马上要见到丈夫尸体的那个场景。这是他们心里最痛的地方,是最不愿提起的过去。他把她的头按在胸前,轻轻抚摸她的背。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那种感受,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我们以为野兽在外部,在背后,在树林里,没想到来自身边。你当时镇定得让我奇怪。你的镇定让我多看了你两眼,当时心里在想,这个女人真漂亮啊。”
苏明明本来依在他胸前,被往事的痛苦袭上来,痛得快倒下,听了这话吓得站直了,睁大眼睛问:“那种情况下你还有心思看人家女人好不好看?”
“我们男人,任何情况下看到年轻女人都会评判一下这个女人好不好看。就像野兽看到人或别的动物,心里就在盘算,眼前这个活的东西,是不是食物?能不能吃?吃不吃?合不合口味?新不新鲜?捕下来要花多少力气?胜算如何?一番计较后,觉得打不赢就躺下来装着人畜无害,觉得有把握就出击捕食。”章弦辉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装人畜无害的,韩东海是马上出击的。不过他判断失误,时机没把握准,不是个好猎人。”
苏明明气得劈头盖脸朝他一顿打,章弦辉笑得搂住她,指着前面的湖畔居问要不要进去喝茶。苏明明摇头,说我们去坐船吧,这个季节坐船最好,夏天太热了。
章弦辉看看手表,说时间正好,再晚就停止营业了。他去船坞租了艘手摇船,苏明明买了两瓶水,两人上船,船娘操起浆,往郭庄那边划,进了里西湖,隔了水域,市声静了下来,烟尘暗稀,暮色渐沉。
苏明明和章弦辉坐在船边,湖上慢慢暗下来,城市上空有窄窄的一条紫霞光带。晚霞很美,苏明明看了一会儿,说:“我以前想过要学一学张岱,在一个下雪的午后来坐船,看温柔山色,极致湖水。”
章弦辉问为什么是午后,上午不行吗?苏明明斜斜看他一眼,说不行,一定得是下午。章弦辉问为什么,苏明明说:“午后比较暖和,下雪天,早上太冷起不来,被窝以外皆地狱。我游湖是来看风景的,左边一看保俶塔,右边一看雷峰塔,”指一指旁边的苏堤和湖中心的三潭印月,“前面还有苏大胡子留下的宝瓶石塔。我在人间第一等繁华处看雪,是在无聊之生涯中,去寻有趣之幽微境,不是为了发配宁古塔。”
章弦辉说这话值得点个赞,拧开矿泉水瓶盖,给她喝水。“我以为有什么讲究,原来就是懒得起床。”苏明明喝一口,章弦辉把瓶子拿在手里,苏明明心满意足靠在他肩头,又说:“你知道的,人生而有涯,生命亦有涯,身体更有涯,只有思想和灵魂无涯,以有涯求无涯,就得在酒足饭饱之后。”听到这里章弦辉就笑了,说:“东坡肉上寻有涯,屠苏酒里酿无憾,你可以的。”
苏明明微微抻一下腰。“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竟然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无聊的事情。”章弦辉把手握成空心拳,用指关节顶她的肩膊背心处,给她按摩,一边说:“你要早说,我们上上个月就可以来了,二月不是下过两场雪吗?”
苏明明笑,说:“那时跟你不熟。顶顶无聊之事,要跟混得滥熟的人一起做,才有趣。”章弦辉说:“那等明年一月,下了雪就来。一月肯定下雪。”苏明明看着他不说话。章弦辉猜她的意思是到明年一月,下雪的天气,章弦辉还和她苏明明在一起吗?便问:“你觉得一月永远不会来吗?”
苏明明说:“一月会来,冬天会来,雪也会下,塔也还在。”章弦辉等她说下去,等了良久她也不说,章弦辉急了,问:“我呢?你来看雪,不带上我吗?你明天去莫干山铸剑不带上我,你明年来湖心亭喝酒还是不带上我。我是不够无聊啊,还是不会凑趣啊?”
“你是会烧炭冶铁啊,还是会煽红泥小火炉啊?”苏明明笑了,“我不带上你,你就不会叫上我吗?”
第19章 黄昏(2)
苏明明不在市里,虽然只有两天,章弦辉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不知道晚上去哪里归宿的孤魂野鬼。他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不觉好笑,自嘲地想,果然男人还是想结婚啊。
快下班时接到一个电话,是采颖爸爸打来的,问他有没有时间,晚上能不能来家里一趟。章弦辉忙问是采颖出了什么事吗?采颖爸说,虽然你们离婚了,但采颖那样子,我和她妈妈束手无策,只好让你来看看。章弦辉说我下班就去。采颖爸说你回来吃饭吧,我给你准备了你喜欢的酱排骨。
章弦辉想起他前天和明明说的,被需要的就是被爱着的。他想,这样的爱,多一点是错一点。
下班后他买了一篮子水果,开车到采颖父母家,才进楼道就闻到了熟悉的酱排骨的香味。采颖爸做酱排骨,那是极其讲究的,头天晚上先用洋葱苹果大葱腌过夜,第二天捡去腌料又烧又炖,起码炖上五个钟头,炖得肉烂脱骨。章弦辉想那就是早两天就有叫他来吃饭的主意了。
他摁下门铃,采颖妈妈马上开了门,见面就亲亲热热叫小辉,眼圈里的眼泪在转。章弦辉放下果篮,先问妈妈好,再问采颖哪里不好?爸爸呢?采颖爸闻声迎上来,拉住他说你来了就好了。章弦辉扶住两位老人,说爸妈坐。“采颖呢,她怎么了?”他看一下客厅,不见采颖。
采颖爸却问:“下班时间,路上堵吗?”采颖妈说:“我去看看酱排骨炖得怎么样了,你们说会儿话。”章弦辉说好好,坐下又问:“采颖呢,她哪里不舒服吗?上回我见她时还不错呀。”
采颖妈闻言一喜,折回来问:“你们见过面了?什么时候?”章弦辉说元宵节后,在民政局。采颖爸妈听了就不响了,过一会儿采颖爸说:“小辉,你们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章弦辉并不是无意识说漏了嘴,而是在路上就想好了,不能再模糊概之,这对采颖爸妈不公平,他们有权知道真相。便说:“爸,妈,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我应该在采颖回家后经常过来看她的,不管采颖喜不喜欢。”
采颖爸闻言,一脸慈爱转为不满,说:“对啊,你是应该来跟我们讲清楚的,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风都不透?万事万物都有个过程,是因为什么,后来怎样,最后是那么一个结果,这样我们也能接受。你们倒好,忽然就出车祸昏迷了,忽然就不来往了,忽然就离婚了,一个又一个的打击,打得我们措手不及。”采颖爸越说脸色越难看。“我和颖颖妈,我们到现在都没有转过弯来。好好的,怎么就闹到要离婚的地步了?还有,你们是真的离婚了吗?”说完兀自不信。
章弦辉无奈地说:“是,爸。我和采颖离婚了,元宵节后我们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爸妈,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采颖怎么啦?”
采颖爸摇头说:“别提了,颖颖从开年以来,就没说过几句话,就那么痴痴呆呆坐着,一坐一天。饭也不好好吃,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后来去上班了,好了一些,没想到最近又这样了。”
采颖妈妈愁眉苦脸地在采颖爸身边坐下。“五一节放假,颖颖哪里都没去,就待在家里,这两天忽然疯疯笑笑的,把她爸和我吓得不轻,前天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去,昨天下午才回家来。今天也没去上班。”
章弦辉吓了一跳,没想到采颖病到要动用救护车的地步了,忙问医生怎么说。采颖爸皱眉说:“是什么什么症,一长串英文我们听不懂,注射了镇定剂,留院观察了一晚。说不是身体器官上的病,是内分泌功能失调导致紊乱,建议在家休息几天,让监护人监督着按时吃药。”
章弦辉听了,说爸你把病历和药都拿给我,我看是什么症状。采颖爸把一堆药瓶和病历都放在茶几上,章弦辉一一看过来,一边用手机查药品对症,看了对采颖爸说,是BipolarDisorder,双相情感障碍。
采颖妈问:“双相情感障碍?医生好像是这么说的。但我们不太懂。”章弦辉说:“躁郁症,就是俗称的抑郁症。”采颖爸问:“躁郁症?那是什么病?”仍然不明白。
章弦辉说病历上写着,翻到病历那一页,用手划出重点,说:“病历上写了:通过脑部影像学检查、胸片及实验室排查,还有相关量表,诊断为双相II型,有抑郁发作,伴有轻度躁狂,并且有符合标准的躁狂发作。”读完抬头问:“爸,采颖前天是什么症状?躁狂得十分厉害吗?”
采颖妈妈听问,先有些烦躁了,说:“五一节,整个小长假,你都没来看过我们。我就问采颖,小辉怎么这么久不来,这都几个月了?这说不过去呀。我就说要打电话给小辉,想问问是什么道理,扔下采颖不管。采颖在温州出了车祸,三个星期昏迷不醒,醒过来就说要回家住,当时你们不是很好吗?有说有笑的。我和你爸,先前看到采颖那样子,以为不会好转了,那天醒来,把我们高兴得。你也在啊,我们没看出你们有什么不对啊?你在她床边守了这么久,没有一点怨言,我们是看到的呀。醒来第二天,颖颖说要回家,我们当然开心啦。我们以为她想离爸妈近点,方便照顾她,就带她回来了。没想到她回来后你就一次也没来看过她。你说你这样对吗?”
章弦辉听着采颖妈的埋怨,一声不吭。他也觉得他前些日子的做法有些不妥。采颖在家养着伤,他真的应该来看看她。采颖爸妈不了解情况,照顾一个生病的女儿,会有多担心。他想起明明建议他来过问一下采颖的情况,他当时一心想着和明明亲近,完全忘了采颖的情况不容乐观。章弦辉内疚上来,也不辩解,只嗯了一声。
“采颖就冲我们发火。我们以为你们是吵架了,就说你们从来没吵过架啊,小辉不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啊。怎么能自她回来后你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啊?采颖就发火了,扔给我们一本离婚证,说你们离婚了。好好的怎么就离婚了?”采颖妈妈犹是不信。“我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你们是真的离婚了吗?”
章弦辉说是。采颖爸说:“当初哭着闹着非要结婚,现在又无声无息就离了婚。她这是什么脾气啊,我们从来搞不懂,问是什么原因也不说。小辉,”采颖爸问:“你们是离婚了吗?到底为什么呀?”
“理由可以找出很多,但归根结底,是性格不合。”章弦辉说:“我太沉闷,采颖和我过不到一起。”采颖妈说:“我们怎么没觉得?我们觉得你们很好呀。”章弦辉说:“妈,我们只是不想让你们担心。”
采颖妈说:“你连采颖在温州医院里昏迷不醒一个星期都不告诉我们,你……”说着就有些动怒。采颖爸拦住她,接着说下去:“采颖把离婚证扔给我们,就大喊大叫,又哭又闹,要往外冲,我和她妈妈两个都按不住妈,只好打了120。”说着不停摇头。
章弦辉翻一翻病历,说:“双相II型病在秋冬季节的症状是抑郁,5-7月变得躁狂。确实是符合症状,医生看得没错。爸妈,”他抬头对采颖爸妈说:“你们按时给她服药就行,她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