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四——蓝紫青灰【完结】
时间:2024-04-09 14:37:49

  采颖妈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采颖的事吗?”章弦辉承认说:“是我不够好,才让采颖不快乐。”采颖爸妈互看一眼,采颖妈试探地问:“你外面……”采颖爸忙说:“唉,别乱猜,小辉不是那样的人。”
  章弦辉耐心解释说:“妈,不是那样的事。其实我和采颖,我们差不多两三年前就有了矛盾,当时还想能不能挽回,就一直维持着,但采颖越来越不开心,爸妈也看到的,她烟抽得越来越凶,人越来越瘦。我猜采颖是有些顾虑爸妈的感受,就一直没提离婚。采颖不提,我也不提,矛盾激化到一定地步,就会爆发出来。采颖去日本前我们就商量好了,等她回来,她就搬回爸妈家来住。我们只是没想到采颖会出车祸,采颖醒来后,只是按我们协议好的计划进行。”
  采颖爸妈听他说他们两三年前就有了矛盾,互相看了看,采颖妈妈喃喃地道:“有两三年了?我们怎么没有发现?”
  章弦辉不答,只说:“爸,妈,我们努力过了,弄到今天的局面,我很难过。”停一停,又说:“按病历上写的,采颖现在有些轻度的症状,照医生开的药按时吃就可以慢慢恢复。重要的是不要和她争吵,让她参与社会活动,尽量让她分心,不要过度纠结在心病上。”
  采颖妈疑惑地问:“她的心病是什么?采颖有什么心病?你们闹矛盾,是因为这个吗?”
  章弦辉对采颖爸妈再内疚,也明白他和采颖缘分已尽。说到底乐采颖如今的情况,不是他章弦辉造成的。苏明明想和爱人在湖上泛舟的时候,她的丈夫严聪,在和章弦辉的妻子乐采颖花前观鱼,而章弦辉,一个人在郊区的别墅里对月长叹。
  “采颖呢?在屋里吗?”章弦辉问,“我进去看看她。”
第20章 黄昏(3)
  这时有踢踢踏踏的拖鞋声由远而近,三个人同时转头去看,就见采颖穿着睡衣蓬乱着头发两眼红肿从卧室走了出来。
  章弦辉看着面前的采颖,几乎不认识她。元宵节后两人在民政局见面时采颖的状态看上去还不错,衣鲜鞋净,怎么才两个月没见,就病成了这样?他蓦地想起那天在苏明明家看到严聪手机上的那条短信,那就是采颖发病的原因吧?
  采颖一见章弦辉就怒冲冲地说:“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我现在这样你很满意是吗?你恨我,你恨我,你恨我你巴不得我死!我用不着你来可怜我,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你马上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我看见你就想吐!你为什么老在我眼前晃?”
  他推算一下时间,去民政局那天采颖可能还没收到U盘,他是元宵节前寄的,也许过节的原因,文件送到出版社后放在收发室耽搁了几天,他去给苏明明装地板那天采颖才收到,当时的心情一定是惊喜交集,以为是严聪寄给她的U盘,就此陷入恍惚之中。两个月里,时思时忧,清醒时知道情人已逝,迷乱时以为魂魄来访。相思无法排遣,就此一病成疾。
  章弦辉看着采颖,心痛不已。采颖见了他的眼神,更是气恼万分。凶巴巴地对父母喊道:“谁让你们把他叫来的?你们经过我同意了吗?你们问过我了吗?你们不知道我和他早就没关系了吗?我和他离婚了,离婚你们懂不懂?离婚就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你们会去马路上随便抓个人回家来让他负责吗?你们是不是嫌我现在是个累赘了,你们不想要我了!”说着就哭了起来。哭得站不住,顺墙滑到地上,哭得呜呜咽咽,又是咳嗽又是哽咽,脸涨得通红,又翻身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章弦辉一把抱住,拍她的背,一下一下加重力度,采颖哭累了,抽抽泣泣,用衣袖抹着眼泪鼻涕,一边抽一边说:“你放开,我要出去走走,我要出去走走。这里让我喘不过气,我要憋死了。”
  章弦辉双手捏紧她肩膀说:“采颖,听我说,听我说。”采颖定睛看着他,气呼呼地说:“你有什么要说的,说完就走。”章弦辉说:“我懂,我都懂。我也想过要像你一样,胡乱发泄一通。你有爸妈,他们爱你,无限包容你,随便你怎么闹,他们都会安抚你。那我有谁?你知道一晚一晚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也想去喝酒,喝上十瓶八瓶,喝醉了就往马路上一躺,万一有车子压过,就一了百了。”
  采颖被他的话吓着了,一时找不到情绪回击。章弦辉说:“你不想活,难道我就没想过要去死吗?我曾经半夜三更跑到路上去大喊大叫,那时候你在哪里?你根本没想过你那样做的时候,我会怎么样。你当时在哪里,你自己清楚。采颖,我不恨你,但我可怜我自己,我在你心里,曾经连一只蚂蚁都不如。”
  章弦辉把她转向两个惊呆的老人,说:“你忍心让爸妈难过?爸妈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这样子,他们怎么办?采颖,我知道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
  还有苏明明,那个可怜的女人。章弦辉想,我是多爱她啊。章弦辉这个时候明白他为什么会爱上苏明明了。因为苏明明和他太像了,她懂他,他也懂她。他想我第一眼看到苏明明就觉得她漂亮,以为是被她的容貌吸引,不知不觉爱上她。现在明白不是的,不是因为她秀丽的容貌,是因为她脸上的神情。无限的哀伤都被她用她的皮相包裹住,她的眼睛里有无数的心痛要诉说,她身体上的痛让她的神情有受难的迹象,他一看就懂了。他是找到了同类,他看到苏明明那双含愁眼睛、素净面容时,就知道那是他章弦辉的归宿。他是不得不爱她。他在乐采颖这里划破的伤口,在看到苏明明的那一刻起,就在慢慢长合。
  采颖爸妈被他们的对话吓得不知所措,不知女儿和女婿之间发生过什么恩怨情仇,看上去恩恩爱爱的表面,原来底下藏着这么多的不如意和委屈。
  采颖一通发作过后,身子哆嗦得直抖。章弦辉把她抱紧在胸前,拍着她的背说:“采颖,我以前真的很爱你。你要知道,你得到过我们两个人,我和严聪两个人完全的爱。你是很幸福的,你知道的是不是?想想你们出事前,那么快活。你是被爱过的,你不要自暴自弃。你还有爱你的爸妈,知道吗?”
  他扶采颖在沙发上坐下,说:“来,把药吃了。”示意采颖爸拿药,采颖爸回过神来,忙去拿水取药。章弦辉把药塞进采颖的嘴里,再把水杯搁到她嘴边,看着她把药咽下去。跟着采颖爸又递上一把药,大的小的、白色的粉绿的、药片的胶囊的,大约有七八种,章弦辉分成三次让她服下。
  过了一会儿,采颖安静下来,眼睛骨骨碌碌转着,看着章弦辉,忽然口齿清晰地说道:“你不再爱我了。”
  章弦辉坦然应道:“是。我不再爱你了。你消耗了我对你的爱。我不再爱你,因此我对你责任已尽。”
  他坐在茶几上,握住采颖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以前我忍耐着,试着用沉默唤回你,我以为我在那里,你总会回头。我也嫉妒过严聪,以为他比我优秀。但我现在发现不是,我不比谁差,我只是不是你爱的那个人。前些日子我在想,也许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我,也许你从来不是想和我结婚。你只是想结婚。”
  章弦辉想起那两根被辜负了的长青毛竹,整座山上最标致最青翠最长直的两根毛竹,象征长长久久、长青永碧的巨大毛竹,他父亲亲手砍下、从金华用长安车运到杭州城里,那些长久、长青、长安的美好寄寓,都被浪掷了。苏明明问他,城门城门几丈高,他回答说,三十六丈高。有趣无聊的所有的日常琐事,要和同喜同好相爱的人一起做。从苏明明那里,他知道他不是个不会凑趣的人,只是采颖不需要他去凑她的趣罢了。
  章弦辉说:“只是因为你不爱我,在你心里,我就不如他了。但在爱我的人那里呢,也许我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因为你轻贱我,我有一阵很不开心,现在,我想过好我自己的人生。”
  采颖倔强地扭过头,不看他。“采颖。”他喊她的名字,让她注意听。“从悲伤中走出来的人,是伟大的了不起的人。”就像苏明明,她不但自己走了出来,还要带领别人前进。
  “你曾经那么骄傲,你不会让自己失望的是吧?”章弦辉说:“你还有一本书要完成。你做的图书那么优秀,再版了又再版,连我都嫉妒你的成就,你就不想看到你手上的这本书出版面市吗?你不想他的名字被世人记住吗?”
  采颖的眼神聚了下焦,章弦辉知道她活过来了。他抬头对采颖爸妈说:“你们记得一定要按时给她服药,让她多和人接触。”采颖爸妈连连点头,章弦辉说:“不如这样,让她跟出版社请一个月的假,你们带她出去走,天天走,让她接受外界的刺激,每天有新鲜感,她就不会老想着那些困扰她的东西。另外,只有你们在她身边,她才能按时吃药,如果让她去上班,谁也不知道她吃还是没吃。”采颖爸点头说,这也是一个办法。
  章弦辉对采颖妈说:“妈,你扶采颖回去休息吧,她吃了药要睡觉,这些药里面有安眠药的成分。”采颖妈妈依言扶采颖回去。章弦辉说:“爸,采颖这病,跟别的病一样,都有个发展的过程,现在症状还比较轻。但说不严重也不严重,说严重也严重。干扰及时,就可以慢慢恢复。”
  采颖爸迟疑了一下,说:“她这个病,起因是什么?你说了,我们才好开解。”章弦辉想一想,还是说出来好,不然就算药对症了,开解得不对,惹得采颖心烦意乱,仍然是事倍功半。便说:“爸,采颖失去了她最心爱的人。当时在车上,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当场死去,采颖则昏迷了三个星期。”采颖爸一呆,跟着叹了一口气,说怎么会这样。
  章弦辉说那我走了,爸,辛苦你们了。
第21章 梅雨(1)
  章弦辉后来打电话去出版社,用撰稿人的身份问乐采颖编辑在不在,接电话的同事回答说,乐采颖编辑请了一个月假,好像是去疗养了,有什么事……章弦辉截过话头说,那我过一阵儿再和乐采颖编辑联系。
  采颖愿意听他的建议,肯跟父母出行,看来还是有个积极的心态。躁郁症这个病在她这个阶段,能主动去治疗,就痊愈了一半。章弦辉想这下他就能稍稍安心了,不然,总会觉得事情没有彻底结束的样子。
  他想起苏明明第一次跟他联系,就是为了采颖给严聪的手机里留言,苏明明让他去劝劝,他当时如果听从,采颖的情况会不会好一点?他想一想,觉得也许不会。
  他不是专业医生,不能凭十分钟的相处就去判断采颖的精神不健康,她当时如果狂躁,他会以为是对他一贯的不耐烦;如果神情忧郁,他会当成是失去爱人的不开心。
  他不知道采颖哪一种态度会让自己更糟,狂躁会让自己情绪低落,这是他婚姻后两年的态度;忧郁会令他愤怒,让他嫉妒严聪。采颖不管拿出哪一张面孔来对他,都会激起他最坏的反应。
  他忽然想知道苏明明和严聪相处时的心情。依她的敏感,她是早就知道严聪外面有人,她说过她知道,只是没有证据。他明白她也不想去找证据,真要想找,哪里会找不到。那两人就差搬出去同居了。
  他把采颖生病的事告诉了苏明明,说你说得对,我应该去劝劝她的,她这个病,早一天发现早一天干预,就会好很多。苏明明听了沉默不语,章弦辉有些慌,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想回头的想法,一点都没有。我就是……不想有事瞒着你,我想我们两人坦诚相待,我受够了猜忌、揣度、隐忍、沉默,我一点都不想再委屈自己。”他看着她,拉起她的手,拇指一下一下地搓她的手背,像是在给一只猫顺毛。这只猫有着敏感的触觉,和高深莫测的脾气。他低声问:“你不会生气吧?”
  苏明明反问:“我生气什么?为什么生气?”章弦辉期期艾艾地说:“我去看她这件事。”苏明明摇摇头,“没有。我不会因为这个生气。是我让你去看看她的。她从医院出来,你一次都不去,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你让我怎么近人情?”章弦辉急了,“我是受虐狂吗?非得去受她的冷淡,非要送去挨骂?我要挨骂也愿意被你骂。”苏明明皱了下眉,说:“我从不骂人的。你几时听见我骂人了?”
  章弦辉歪着脖子抬起脸,让自己的脸比她的脸低一点点,方便观察她的脸色,“是没有。就是因为没有,才让我觉得你是生气了。不然你为什么不高兴呢?我们每次见面你都开开心心的,今天你都没笑过。是因为我去看采颖了吗?”
  “别人生病我在笑,我这么缺心眼吗?”苏明明好笑,“本来就是我在担心她,我是女人,能够明白她的困境。你不懂。”章弦辉盯着她看,看了一会儿,拉起她的手,作势要咬。“你就不能担心一下我?”
  “我担心的呀。我明白的,”苏明明安慰他说,“就像心里有条刺,始终扎在那里,稍有个什么动静,比如咳个嗽、呛了水、半夜起猛了,就会牵扯着痛。但是你们的程度不一样。你扎的是刺,你去挂个耳鼻喉科,我就给你拔了。采颖她,”她想一想,“她不是心上长刺,她是心缺一角,要重新长出肉来,只能靠她自己的修复能力。”
  “听上去你担心她比担心我多。”章弦辉咕哝道。“你有时候很奇怪。”苏明明眨了下眼睛,“哪里奇怪了?”章弦辉说:“现在就是。我们第一次吃饭,你还记得吗?我问你为什么不哭不闹不摊牌不质问,为什么要忍受这些,你当时就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人和人不一样。是不一样,采颖这闹的……你就不声不响。”
  苏明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我不会闹,爸妈没教过。”章弦辉拉拉她衣袖,“平时你都跟我说说笑笑的,你现在的笑,看上去就是在敷衍我。”苏明明垂下眼睛,收起笑,别转脸,不理他。
  “我也是不懂你。”章弦辉说,也掉过头,望着眼前的烟林,没有看向明明。“我一直想知道,你们是怎么相处的。”苏明明这下是真的不高兴了,挪了下身子,坐得离开他有两个拳头的距离。
  他们这是在南高峰的顶上,一个亭子里避雨。他们先是在满觉陇吃午饭,吃完沿着登山路上到山顶。进入雨季,细雨停停落落,若有若无地下,南高峰上的树浸在雨雾中,浓绿得化不开。他们在这里待了快一个小时了,下了多久的雨,他们就坐了有多久,四周一个游客都没有。
  空气溽露,低温偏低,虽是六月,仍然穿着春末的衣裳。苏明明在空气棉印花裙子外罩了件长袖针织衫,裙长在膝盖下,脚上是一双低帮软底鞋,便于走山路。章弦辉是本白斜纹宽松棉衬衫加深蓝圆领T恤,牛仔裤加运动鞋。
  两人沉默了一阵儿,雨帘下的静寂有点迫人。“我差不多有两三年,没有做过了。”章弦辉忽然低声说:“一个人喜不喜欢你,不只是从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几乎不再让我碰她,我有时想抱抱她,手刚搁到她腰上,她假装翻身,就把我的手撂开了。”这话太羞耻,他不敢去看明明的脸色,只说:“两次以后,我就明白了,她讨厌我。”他等了许久都没听到苏明明有动静,他问:“我是不是很可怜?”
  “很可怜。”苏明明说,摸了一下章弦辉的手。章弦辉转头看向苏明明,苏明明说:“知道为什么我担心她多过担心你吗?她是你心里的刺呀。”章弦辉反手把她的手抓住,放在自己胸口,“你不是说可以给我拔了吗?”他眼底有近乎绝望的渴望。
  苏明明看见他衬衫纽扣下有一根脱出来的线头,她拉一拉,没有扯掉,就掐住线头,往纽扣上绕了两圈,把线头藏起来。“我觉得有点冷。”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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