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四——蓝紫青灰【完结】
时间:2024-04-09 14:37:49

  二三月的浙西山谷美不胜收,他想带采颖回家乡去玩,采颖说要去采风,然后就消失一个星期。现在想,她是和严聪在一起吧。他想问苏明明,往年这个时候,严聪在哪里。想来也觉得太卑微了,也太残忍了,他问不出口。要说他对采颖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渐渐的春暖花开,玉古路上的玉兰开了谢了,花瓣铺满整条人行道,行人过去,踩一地的落花,香气弥漫在空气里,馡馤馥郁;杨公堤棠梨白,白公堤杨柳绿,苏公堤桃杏红,茅家埠海棠醉软,浴鹄湾樱花绯雪,到处喷云吐雾。章弦辉在这片烂漫潮涌中不由得放下对采颖的悬心,借口哪里花好,哪里茶香,哪里菜精致,隔三岔五邀苏明明外出踏花赏春,苏明明也欣然前往。两人把臂游玩,看遍湖山美景,尝遍杭城珍馐。
  天气回暖,章弦辉运来了两兜毛竹种在“六博”工作室的大门两边,挖开水泥地,换了几袋山泥,落地种下,浇了几桶水,说明年就发好了,到时候新竹高过屋顶,凤髓森森,龙吟细细,日高遮阳,夜风筛月,隔热保温。
  章弦辉种竹的时候说,这车库屋顶薄,天花里又没用隔热材料,春秋两季还行,到了冬夏,电费账单惊人。先这么着吧,等秋天到了在屋里做吊顶,再加保温层。
  “六博”工作室的实木门上镶了一条铅边彩拼长形玻璃,那是章弦辉选的,这样室内有光透出,外面看又看不清室内的人。车库靠平台这边朝西,没有开窗,自然光线只从这条玻璃射进。章弦辉说这是为了安全起见,苏明明同意他的担心。
  门边墙上的“六博”工作室招牌,是章弦辉的设计。紫铜材料,正面镂空刻了“六博”二字,用的虚实结合的仿宋字。招牌做成长方体,一侧是小篆,另一侧是英文。里面贴了玻璃,装了灯,麻布糊底,白天看像一册宋版书,晚上打开灯,图案透出来,六博棋盘变形为算盘,意示这是一家财务公司。
  苏明明很喜欢这个招牌设计,说就算你只用招牌入股,我都会给你1%的股份。章弦辉说说好了的我是49%,你当时没反对,我就算你同意。苏明明笑他想得美。
  章弦辉来的次数多了,也遇到过严聪的妈妈和奶奶,鉴于他不是在钉招牌就是在种竹子,苏明明给两位老人介绍时就说,这是物业章先生。君子可欺之以方,两位老人完全不记得这个物业章先生曾经出现在严聪的追悼会上,就叫他小章。章弦辉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待两位老人回家后,问苏明明:“我怎么就成物业管理的了?”
  章弦辉初识苏明明,被她美丽冷静的外表镇慑,以为她难以相处,待这些日子混熟,发现她内心其实是个孩子,就跟她的餐桌礼仪一样,一会儿玩筷子,一会折布花,又会笑又会闹,更会玩,会说话。
  当下苏明明说:“你现在做的事情和物业有什么区别吗?你不就是我这间事务所的物管吗?要不我给你开工资吧?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这里出入。”章弦辉便说他要当物业经理。苏明明点点头说好,“我是一人公司老板,你是一人部门经理,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章弦辉笑得几乎头掉。他在采颖那里受的伤,在苏明明这里都治好了。所以苏明明那天说,你会好起来,我知道你会。她会把章弦辉治好,但章弦辉不敢问的是,他是否能治好苏明明的心伤。苏明明和他在一起时,总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寻常之事经她一说,都精彩无比。就像把章弦辉介绍给婆婆和奶奶这么尴尬的事情,她手挥五弦,巧妙化解。
  比如章弦辉不乐意当这个物业经理,苏明明就说你这么冒冒失失地出现,总得有个理由吧?物业就正好。就算奶奶她们有一天想起你曾到过追悼会,也不会起疑心。“物业嘛,是吧?这家人家忽然车库变营业场所,不得有个片区的物业部门来过问一下?”
  章弦辉认为她说得对,也就默认了,又问,那你给我开多少工资?苏明明说先欠着,老板拖欠员工工资,多常见啊。就是到年底包个红包的事,一个红包不够,那就两个。章弦辉除了会看着她笑,别的什么都不会了。
第17章 六博(4)
  苏明明的工作室渐渐上了轨道,有天吃饭时说想多请一个人,她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章弦辉就说你慢慢找着,赶活儿的话我晚上过去帮你。苏明明笑问还有你不会的吗?做账都会了。章弦辉说别的不会,输入数据这个总会。苏明明说你上班也累呢,章弦辉说我现在是组长,有活儿我让组员去干,然后去当你的手下。苏明明笑得直摇头。
  六博财务工作室的工作性质是帮别的公司或个人做账出报表、报税,要在月底前收集好资料,月初报税。每逢这个时候,金三系统太拥挤,电子税务局总要宕机。下半月她有那么多时间和章弦辉看花游湖吃饭,就是因为财务都是上半月忙,下半月闲,下半月收集资料,报表什么都没送到,想忙也忙不起来。苏明明说她要是进了大公司,没事也必须去打卡,再加上下班通勤,起码十小时在公司或去公司的路上,所以她只能开设一人工作室,自由度更大,可以在家照顾奶奶和婆婆。
  遇上奶奶和婆婆有社交活动,苏明明忙得没有时间外出和章弦辉吃饭的日子,章弦辉就送饭上门,陪她干活,有些他能帮上忙的,就帮着做。做完了两人牵着手在青芝坞路玉古路上散步闲聊。
  仲春的夜晚美得醉人,气温暖和,空气里都是花的香气,两人散着步说着话,似乎可以无穷无尽走下去。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再慢步走回“六博”社门口,章弦辉开车回去。
  两人对目前的状态都十分满意,像是回到大学时期,只是在谈着恋爱。这样的关系太美好,两人并不急于打破。章弦辉是认真把苏明明当女朋友,下雪那天他对苏明明的诉求就是想和她恋爱,他太想和她恋爱了,只是看着她就能让他心悸,想起她会让他心动。恋爱带来的渴望、期许、温暖,柔软,种种心摇神颤,美好得像一个春天的晚上。
  树久逾滋,叶暗花明,烟销垂柳,雾卷落霞,他陪着苏明明在如此春夜散步,比踏在云端还要美妙。这样的恋爱就是一帖良药,起生死肉白骨,可治世上一切疑难杂症。章弦辉从苏明明那里得到的,并不只限于爱,还有信任、温暖和满足,那比他付出的爱意,还要丰富得多。
  章弦辉看得出苏明明也在享受这样的恋爱,她对恋爱的投入,就像是开辟鸿蒙。两人有时讲着话会突然停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笑一笑,手拉得更近一点,臂挽得更紧一点,再接着讲下去。每次章弦辉把苏明明送回家,在回去的路上回想,今天和明明讲什么了?他想不起来,就那么讲了一路,无数的话,却不知讲了什么。
  他有时想问苏明明,从严聪那里受到的伤害,是不是从他这里得到了治愈。但他不敢问,生怕打破了这一份默契。章弦辉每天从灵隐寺山门前路过,就想,这就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吧,下一句是“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想去他的,谁要无忧无怖,他就要有忧有怖,忧的是不长久,怖的是不相爱。
  苏明明这天对章弦辉讲,她原挂靠公司的朋友推荐了一个财会专业的应届毕业生来上工,据那女孩子说原来上班的地方是一间外企的材料公司设在杭州的分理处,因总部结构调整,杭州分理处被精减掉了,分理处的总经理是个德国老头,反正也到了退休年龄,回去就可以拿退休金养老,并不在乎这间分理处人员的去向,只写了推荐信就跑了。这女孩子是会计师的助理,最近失了业,正找工作呢。苏明明便说让她来试试,又说我这个工作室只有比人家的分理处更小,只怕女孩子不肯久留。这样,双方都试一下吧,先试三个月。
  女孩子马上来上工,用了两个星期,苏明明对章弦辉说起这个新来的女孩子赞不绝口,说到底是外企公司历练过的,做事极有条理,有些新知识是她这个毕业了六七年的老人都不知道的,看来她得回炉再造过。又说和人家比起来,自己就像个暮气沉沉的中年人,都说三年就是一代人,自己和才从学校出来的小妹妹之间,根本就是三代人的鸿沟。
  章弦辉说:“我以前跟你说过还是进大公司和人接触,你一直在家和奶奶她们在一起,生活安定,就缺乏朝气。”苏明明说连我都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也难怪……说到这里就止住了。
  章弦辉想她是想说也难怪严聪往外跑吧。他初识采颖时也觉得她外向热情,但到婚姻后期,两人几乎就不说话。相反现在和明明在一起,就没有冷场的时候,嘴巴不是在说就是在吃,或者又说又吃,说得高兴连食物喷出来也觉得无所谓,抽张面纸擦干净就是。
  章弦辉打岔说:“当了老板的人就是不一样了啊,知道什么样的员工好带。”苏明明被他说笑了,手握成拳头轻轻在他胸口捶了一下。章弦辉揉一揉胸,直叫哎哟。
  这天章弦辉收到金华捎来一箱竹鞭细笋,足足有五斤多,装了满满一个泡沫箱,里面垫了保鲜剂,送到公司时还新鲜碧青,新笋之外,还有一包乌米。看到乌米,他就知道是农历四月初八了。他想爸妈真是糊涂了,忘了他现在是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的新鲜鞭笋。便给苏明明打电话,说下班后过去,有新鲜笋尖,给你送去。
  苏明明说今天忙死了,晚上要加班,得赶在十二点前把做好的账册送去,没时间出去吃晚饭了。妈妈和奶奶去参加净寺的法事去了,今天是四月初八,佛祖圣诞浴佛会,要晚点才回来。家里没人做饭,我们打算点外卖。章弦辉说那我买三份,我给你送来。苏明明说要四份,我这里有三个人呢。
  章弦辉想这么快又招人了?这扩张速度可以呀。下班后顺路去那家粤餐厅买了四份烧鹅双拼饭,开车到苏明明家去。
  章弦辉推开“六博”工作室的大门,就见苏明明和新员工何毓秀各对着一台台式机,何毓秀旁边有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在用一台笔记本电脑,三个人埋头工作,屋子里只听见打字的声音。
  苏明明见他进来,便说你来了,我们休息一下,吃了饭再做。
  何毓秀站起弯腰行礼,叫声章经理,拉一拉身边的男孩子,叫他也起来打招呼,一边对章弦辉说这是我男朋友,刘继钊。我们今晚赶活,就叫他来帮忙了。
  刘继钊恭恭敬敬叫一声苏姐夫。苏明明闻言惊了一跳,忙说不是哦。刘继钊便改口叫章哥。何毓秀横肘撞他一下,再点他一下额头,说你的礼貌呢?和眼色一起掉路上了?刘继钊说哥不是尊称吗?何毓秀说和你很熟吗?第一次见面开口就叫哥。这是章经理。
  章弦辉心想我这物业经理看来是当定了。当下也不否认,说都行,都行。把四个饭盒放茶几上,笑说先吃吧,趁热,冷了就不好吃了。那两人拉了椅子过来坐下,打开饭盒吃,咬一口直说好吃。刘继钊含了一嘴烧鹅,问章哥是哪个大学毕业的,章弦辉说是同济大学的。刘继钊说哥你是我的偶像。
  苏明明泡了四杯咖啡过来,章弦辉揭开饭盒盖子放在她面前,再掰开筷子,交互刮了刮毛刺,递给苏明明。苏明明坐好后用手按住披散下来的头发,俯下身开吃,章弦辉才坐在她旁边,拿过一张餐巾纸塞在她手里,自己再揭开饭盒的盖子。
  刘继钊看呆了,过一会儿醒悟过来,也拿了一张餐巾纸给何毓秀,苏明明和何毓秀都笑了。章弦辉浑不在意,对苏明明说:“我爸妈寄了新鲜的鞭笋来,足足五斤。我哪里吃得了,直接连箱子搬来了,你留着吃吧。”又对那两人说,你们家在这里吗?要的话也带点回去。
  刘继钊说我住家里,毓秀和朋友租房住。章弦辉说那你带点回去给爸妈尝个新。刘继钊说好的章哥。
  苏明明问你家鞭笋怎么保存,章弦辉说一半打包,有收购公司来运,剩下的笋农用盐腌了压上磨盘石脱水。这一点点用水焯了速冻就行。苏明明说我喜欢烟熏晒干的,和肉丝一起炒豆腐干好吃,可惜那个我不会做。章弦辉说下回让他们给你寄。又问你有什么忙,我可以帮啊。苏明明说还真是,等下我去把家里那个笔记本拿下来,你来打印我们做好的。
  当下吃完了饭,刘继钊和何毓秀收拾饭盒,擦桌子。章弦辉去车上把泡沫箱搬进来,对苏明明说,里面还有乌米,你明天早饭就吃这个吧。苏明明问乌米是什么,章弦辉问你们四月初八不吃乌米饭吗?苏明明摇摇头,章弦辉说:“就是用南烛树的叶子揉出墨汁一样的水,用来浸泡糯米,浸一晚上变得乌紫青灰的,早上蒸了吃,就叫乌米饭。”
  苏明明一听大感兴趣,问是蒸了吃吗?章弦辉说用电饭锅煮也行,就是要少放水,已经泡过了,刚刚没过米就行。吃的时候拌上绵白糖。苏明明问什么味道,章弦辉说:“一个字,香。有草木的清香味。”苏明明说那我明早就煮。
  章弦辉拿袋子分出两小袋来,说:“古时候叫‘青精饭’,喏,杜甫给李白写过的,‘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说的就是这个。原来是立夏那天吃的,后来就变成四月初八佛祖诞时吃了,大概是因为有些年份这两个日子比较接近。”
  苏明明啊一声,说:“目连救母。”章弦辉说对。苏明明说:“那奶奶肯定喜欢。”想一想说:“为什么我以前没吃过呢?”章弦辉说各地风俗不一样,杭州是哪里人都有。说着把笋尖也分了两袋,都装好了,对何毓秀刘继钊说等会儿走的时候记得带上。刘继钊说好。苏明明对章弦辉说我拿进去,顺便把笔记本带下来。章弦辉说乌米要放冰箱,苏明明说知道了。
  章弦辉把垃圾袋拿出去扔掉,回来那两人已经开始工作。苏明明把笔记本交给他,说可能电不多了,我后来没打开过。章弦辉说知道了,接上电源,输入密码,悄悄问道,我改个密码吧,你想用哪几个数字?
  苏明明低声说,就今天的日期吧,四月初八,0408。章弦辉说好,修改了开机密码,连上打印机,苏明明把做好的账目发送过来,章弦辉守着打印机,整理纸页,用装订机装订成册。
  等全部做好,已经九点过了。章弦辉说你们都累了,我顺路送去。又问何毓秀和刘继钊住哪里,送他们回去。刘继钊说不用不用,我们乘公交,这里出去不远就到车站了。何毓秀也说真的不用,这里走过去才十分钟。章经理不用管我们了。两人拿了自己的包和乌米笋尖,朝他们挥挥手,先告辞了。
  章弦辉看他们走远,才回头对苏明明说,你快回去休息吧,这两天累的,眼睛都抠了。苏明明把他送到门口,依在“六博”招牌底下的墙上,拉着一片竹叶,看着他说:“谢谢你,做的这一切。”章弦辉说:“光谢谢就完了?”苏明明问不然呢?章弦辉说:“给我亲一下。”
  苏明明低头笑,笑了好一会儿,笑停了,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开车小心。
第18章 黄昏(1)
  苏明明忙完上一月的报表,和章弦辉一起去吃越南菜。苏明明吃着凉拌青木瓜丝说这半个月太累了,何毓秀才上班,就遇上这样非人的强度,要犒劳一下。明天上班,带上妈妈和奶奶,去莫干山吃山菜。团建不选休息日,才是好老板。
  章弦辉说她想得周到。又问:“那我呢,不带上我?我不是你事务所里的员工吗?我不是物业经理吗?你要早一天说,我就明天请假了。”苏明明嘴里嚼着煎虾饼,含含糊糊地说:“我们老中青壮四个女人,从20多岁到80多岁,你混在里面不奇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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