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弦辉插嘴说,是前妻,前妻。苏明明不理他的打岔,继续说:“为什么学会计,因为我爸是会计师。我不知道学什么的时候,我爸就说,明丫头,学会计吧,家有万贯,不如一技傍身。会计永远都缺,现代社会是靠税收和国债运作的,国家没有税收就会完蛋,每个公司都需要会计。我就学了。”
章弦辉大为佩服,说:“伯父太有远见了,考虑得这么长远,等于是为你想好了两条退路,丈夫靠得住,就靠丈夫;丈夫靠不住,还可以靠自己。伯父很爱你啊。”
苏明明笑了笑,笑里却有些凄凉。章弦辉想想她这一生,才不过短短三十年,就经历过这么多事,一时感慨万端。
两人都不说话,慢慢在雪地里走着。走了一段,章弦辉看到青芝坞路上一家粤食府开得灯火通明的,问:“要不要去喝碗热粥?”苏明明看他一眼,“才吃完饭,又吃?”
章弦辉拉她进去,对老板说来一份砂锅海鲜粥。拉着她坐下,说:“一盘意面不算多。下雪天,吃碗热粥暖暖脚。”他注意到苏明明穿的是一双浅口单皮鞋,在雪地里走了这么久,也许早就被雪水浸湿了。
苏明明咕哝道:“怎么我们在一起总是吃?”两人坐下,章弦辉问要不要喝酒?苏明明摇头,“这下雪天,还喝冷冰冰的啤酒,是怕我不够冷吗?”
章弦辉说那就喝杯热水。拿了两个杯子,倒了热水给她,说:“人们喝酒,并不是真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和想喝酒的人一起喝酒才喝的酒。”苏明明吹一吹滚热的开水,说:“听着像绕口令。”
章弦辉笑,说:“既然以水代酒,那就祝一下酒。认识你很高兴,苏明明小姐。”那天在温州的海鲜餐厅,章弦辉握着酒杯说不用祝酒了,现在又白开水当酒,兴致高昂的要祝酒,苏明明摇头笑一笑,和他碰碰杯,“不认识也没关系,我宁可我们不认识。”把杯子放在嘴边,喝了一大口开水,水汽蒸上脸,眼圈微微有些发红。
少时老板把一钵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海鲜粥送上来,章弦辉分盛了两碗,搁在她面前。“趁热吃。”苏明明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用瓷勺舀一勺粥,吹吹凉,慢慢把粥放进嘴里,说很香。
章弦辉吃完一碗粥,放下勺子,看着苏明明吃粥。苏明明的一碗粥吃了好久,等她吃完,章弦辉问:“脚暖了吗?”苏明明嗯一声。章弦辉结了账,拿起她的包,推开门,重新走进雪里。
这时雪又密了一些,飘飘洒洒缓缓降落,地上积了有半寸厚的雪。章弦辉担心地问:“你脚冷吗?”苏明明说:“有了这些生滚靓粥,可以走到家了。”章弦辉说:“还有些路呢。”苏明明回答,不远了。
雪从天上飘下,落在两人头顶。两人再没有说话,静静地走着,慢慢走到山里,一条上坡路的尽头,是一条水渠,苏明明停在水渠边的一扇铁栅门门口,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家。再见。”
章弦辉看着她的眼睛,问:“苏明明小姐,愿意和我恋爱吗?”
苏明明听了他的提议,毫不意外,只是笑,明明没有喝酒,也像带了点微醺,晃了晃身子,笑问:“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是为了和谁赌气吗?”这话在咖啡店她也说过一次,也许她今天约他出来,是借邮件事件向他或者向谁赌气。
章弦辉看着她的脸说:“你不知道你很美吗?”小小的一张脸,在黑夜白雪里莹莹发光,湿润如玉。“有多美?”苏明明问。章弦辉的眼睛离不开她的脸,“仙女一样美。”
“美和爱情没有直接关系。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人说过我美。但美自是美,爱情自是爱情。”苏明明说:“我美还是不美,都不是别人爱我的真正原因。爱情其实是一种错觉,以为在爱着,其实是爱的需要。人们因为寂寞,渴望和一个人有亲密关系,于是就觉得是在爱了。在某个恰好的时间点上,爱情就适时产生了。以为是爱情,但也许是爱情本身,是恰到好处时出现的一片月光、一片雪花、一片雨幕、一片花,风花雪月才是爱情的真正对象。也许在现在这个时候,雪花是你的爱人。”
“雪花爱人这个名称很好,我很喜欢。”章弦辉笑起来,“既然到了家门口,不如我们去车库看一看,看看有多大面积,我好估算地板用料。”看苏明明还在迟疑,又说:“要不我入股吧?一间一人公司注册资金需要多少?我出49%,你给我打工,到年底给我分红。”
苏明明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想得倒美,我做牛做马,你轻松得利。这边。”她继续朝前走,章弦辉跟在她身后,下了十几步台阶,转过墙角,再往前几米,有一小片挑高的平台,平台边安装有栏干,一盏路灯旁边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平台底下是青芝坞明亮的灯光,人间烟火之气。
章弦辉不由赞道:“视线很好啊,从那边进来完全看不出这里别有风景。车道和步道是不同的进口是吗?”
“是的。”苏明明从他手里拿过包,在里面找钥匙。拿出钥匙,蹲下开了卷闸门的锁,章弦辉上前抬起门到半人高,两人弯腰钻进去,苏明明伸手开了门边墙上的灯。
车库里面停了一辆宝马车,章弦辉记得是苏明明开到温州去的那辆。车停着,空间就嫌挤,两人即使贴车站,也有点转侧局促。
苏明明走到车头前,把包放在发动机盖上,指一指前面,“这里有扇小门,通往院子。我要是开车,就从这里进出,不走大门了。”章弦辉左右看了看,“没有窗啊。”苏明明说:“车库当然不需要窗,现在要改成办公室,我也想过在这里开个窗,就是嫌工程有点大。”
“那是必须开的。”章弦辉问:“里面是院子?有多大?”苏明明说有个二三十个平方,小是小,够给屋子透气了。章弦辉轻轻笑起来,“够了,花园派对都够了。车库改办公室,那车只能停外面了,好在天气马上就要暖和了。”
他走了几步,说:“我量了一下,整个车库面积差不多有二十五个平方。”用手在墙上比划了一下,“窗开在这里。里面是花园,我猜种了些花木,风景不错,建议设计成景观窗。宽四米,高一米,这样窗框就成为天然的画框。你坐久了抬头看看窗外,休息一下眼睛,也能随时观察主屋室内,以便和奶奶她们交流。老人在家万一出事,对吧?”
苏明明双手抱在胸前,说:“你是来展示专业知识了吗?”章弦辉说:“下回我们找间要付小费的餐厅吃饭,你来展示专业知识。”苏明明“嘁”一声,“你的提议很好,照你说的做。不过地板和安装费用我自己出,都是要计入成本的。这是我的职业范围,你不能让我一开始就做空账。”
章弦辉点头说也行,“我猜你就是不会白白受人恩惠的那种固执得要死的死要面子的人。什么时候安装?”
“我们还没熟到说这种话的地步吧?”苏明明疑惑地问,“我要接受这种程度的玩笑了吗?”章弦辉笑,说:“你知道是玩笑就好,你接不接受吧?”
苏明明别转头去,一脸忍笑又忍不住的模样,分明是拿他这种摆明态度要追求的样子没辄,章弦辉心里高兴得要死,又问:“几时?我是问安装地板、破墙开窗。我星期天有空,你呢?”
“那就星期天吧,早点弄好,我好早点开业。”苏明明说。“我们还是从大门走,免得一会儿奶奶问我没开车怎么从车库进来。”拿起包,两人离开车库,苏明明关灯,章弦辉拉下卷闸门,再锁上,钥匙交给她。
“奶奶她们,对你好吗?”章弦辉问。苏明明看他一眼,章弦辉眼里有明显的担心,她笑了。“妈妈和奶奶对我都很好,是当自家女儿那种好。很奇怪吧,奶奶姓李,妈妈姓沈,我姓苏,三个女人,不同姓,也没有血缘,但却是最亲的亲人。”
章弦辉说那就好。苏明明问道:“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像传统老人家对待儿媳那样,从现在的社会风气来讲,算不好吧?”章弦辉嗯一声,苏明明摇摇头,“我也不是真傻,真要那样,我会像你说的,去大公司投简历,早出晚归,避而不见。”
“但仍然会照顾她们百年归老。”章弦辉说。“那当然。那是我的责任。”苏明明说,“有的亲生父母也会待自己孩子很刻薄,但这样就能不孝敬了吗?”
“韩东海警士长后来找过你吗?”章弦辉问。苏明明不解,问是谁。章弦辉说温州那位警察,你忘了?苏明明问为什么这时候忽然提起几百公里外的一个陌生人。章弦辉说:“你不觉得几百公里外的一个陌生警察出现在一桩事故现场亡者的追悼会上很奇怪吗?”
苏明明带着满脸疑问看着他,说:“他来不是应该的吗?是他经手处理的案子呀。他当然应该来向我婆婆她们讲清楚了。”章弦辉笑起来,“韩东海警士长自作多情了。我当时就对他说,你上头有两位老人。”看她还是不明白,便温柔地说:“你真是个傻子啊。”苏明明愣了一好会儿,才似懂非懂地说:“你们这些无聊的人啊。”
上完台阶就看到了铁栅门。“进去吧。”章弦辉站在门口,“星期天上午十点钟,我带工人过来,铺地板加破墙开窗,一天就可以完工。”苏明明说好,跺了跺脚,显然有些脚冷。梗多面肥txt+V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对了,”章弦辉问:“今天天气这么冷,你怎么不开车?”苏明明拿钥匙开门,停了一下,回头说:“为了让你送我回来。”这下轮到章弦辉发愣了。苏明明抿嘴一笑,“星期天见。”闪身进去,咔嗒一声,锁上了门。
第14章 六博(1)
章弦辉对苏明明有了追求之心,忽然就觉得生活有了盼头。第二天下班后去理了个发,有点重新做人的意思。虽然还在正月里,按年俗是不应该理发的,好在他也没舅舅,只有两个姨妈,妨不了她们。
理发的时候他在想采颖到底有没有把离婚协议书送到民政局去,他现在的婚姻状况是离异还是已婚?如果是已婚,他又有什么理由责怪采颖呢?人要动心,那真的是神仙都拦不住。有了这番感悟,对采颖的最后一丝怨怼也放下了。
美发店这时播放的背景音乐是《月光爱人》,他先是无意识地在听,过了好一阵才发觉是这首曲子,从月光爱人又想到苏明明说的雪花爱人,脸上自然而然就浮起了一丝笑容。他面对着的是理发的大镜子,脸上的笑容明确无误地展示给他看。他想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想起那个人时,喜欢两个字,是真的会写在脸上的。
顺着音乐又他陷入沉思,直到听理发师对他说好了,他才回过神来。理发师举起镜子给他看后脑的发型,他点点头,表示满意,去账台付了钱,走进冬末的街道。
四周是元宵节的热闹,到处挂满了灯笼,春节到这时进入了尾声,冬天已经太久了,年也拖得太长了,人就有些兴意阑珊。他站着看了会儿商厦门口搭的舞台上一个女孩子表演的古风舞表演,刚才理发时的联想被他找了回来,当时听到《月光爱人》这支曲子时,他首先想到的是采颖,要意识到是《月光爱人》时,苏明明才浮现在脑海里。
他想采颖就是玉娇龙那样的孤僻少女,为了心中一团不灭的火,上天入地,求之不得。苏明明说采颖活像不食人间烟火,不吃饭靠抽烟就能活,那确实是采颖的形象。反叛、背道、倔强、执拗、尖刻、偏激、傲慢、任性、野蛮、顽强,不肯妥协,飞扬跋扈,蔑视礼法,追求自我,一言不合,拔腿就走。只有这样的奇绝少女,才让人瞩目,并为之心折,她们有多大的能量,就有多大的成就。采颖身上有一种“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自由出世和散漫不羁之态,章弦辉一介凡夫俗子,不能与之并肩。
而苏明明,却是入世的,看上去不履红尘,却是身在十丈红尘里。苏明明是世俗意义上最好的女人,是被儒家规训出来的好人家的女儿,面冷心热,包容克制,即使是为红尘所负,依然肩负红尘。苏明明,是来红尘历劫的吧。他想起苏明明,这三个字就组成一把细细的钢丝锯,从他的心尖上拉过,心钝钝的痛。
他摸出手机准备给采颖打电话,想问她离婚协议书的下落如何。圣诞节前提交的协议书,一个月冷静期满正好遇上春节,顺延至节后,到元宵节前,差不多就到正好。
章弦辉刚按亮手机屏幕,就有电话进来,来电显示正是采颖。他忙点开,叫一声采颖。采颖在电话说,你为什么接电话这么快?章弦辉说正想给你打电话呢。采颖说是为了离婚证的事吧?明天下午两点钟,民政局门口见,说完就挂了。
章弦辉拿着电话笑了,心想采颖果然是采颖,说要结婚就要结婚,说挥慧剑就挥慧剑,绝不拖泥带水,就没有她做不成的事。
隔天下午两点,章弦辉在民政局门口见到了一个半月没见的采颖。采颖穿一件黑色长大衣,围了一条宝蓝色羊绒围巾,看上去脸色还不错。章弦辉正要问她好,采颖劈面就说:“怎么才来?我已经拿了号了,走吧。”章弦辉看看手表,差十分钟两点。他中午外出吃饭,吃完饭就过来,就是不想让采颖等。章弦辉说:“是,我该早点来拿号的。”采颖扭头就走,说:“早办早完,就快到我们。”
进了办事大厅,稍等几分钟就叫到了他们的号。两人上前把各样证明交给办事人员,没几下就办好了。各领了一本离婚证,就此结束五年的婚姻。
出了大厅,采颖边走边说:“那套房子,我打算卖了,你要的话,就出资买下,我还按当时的价格给你,不过我看还是卖了比较好,你一直不喜欢那里。”章弦辉说:“你做主吧,我不要。”采颖说好。章弦辉这时才有空档问:“你这一阵儿还好吗?春节前我给爸妈打电话,听他们的意思,你像是不太有精神?”
采颖站住,不耐烦地说:“你知道我最烦你哪一点吗?”章弦辉说知道了,知道了。采颖说:“那就这样,房子卖掉了我会把你那一半房款放在一张银行卡里,那就再见了。”说完拦了一辆车就走了。
章弦辉想喊都没喊出声,他本来想问采颖工作方面如何,从旁观察她收到U盘的心情,但采颖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章弦辉长出一口气,看了眼手里的离婚证,揣进大衣内袋,去和打墙砌砖的工头联系。
星期天一早,章弦辉开车先去联系好的材料店,会合了两名铺地板的工人和两名安装门窗的工人,四个人开了一辆长安星卡,装上所有工具和材料,跟在章弦辉的车后,在上午十点钟到了苏明明家的车库门口。
快到前章弦辉打电话说马上就到,苏明明说好。等他们到时,卷闸门已经拉起,苏明明在门口等他们了,车也挪到平台边的樟树下。
章弦辉给两边简单介绍过,对苏明明说:“你进去吧,这里有我盯着。等下就要敲墙,都是灰。”苏明明点点头,说天气冷,给你们煮咖啡去。章弦辉说好,一边告诉泥瓦工在哪里开工,在墙上量好尺寸,画出边界。
工人都是章弦辉长久合作的,当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先在墙外铺上毡垫,好接敲下来的砖块。一人抡锤砸墙,一人从花园龙头里接了水,和水泥沙子,先砌卷闸门里的立柱,铺地板工人在固定防水隔潮层。
苏明明端了刚煮出的咖啡来,工人们喝了热咖啡,接着干活。章弦辉问:“打墙动静大,会不会吵到奶奶?”苏明明说不会,“我请她们今天去宁波天童寺上香了,住一晚,明天再回来。”
章弦辉拿眼睛上下打量她,苏明明问干嘛这么看我,章弦辉笑说是我小瞧你了。苏明明说:“哦,原来这个女人这么有心计?”章弦辉说是有主张。苏明明笑着回屋,说有需要就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