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四——蓝紫青灰【完结】
时间:2024-04-09 14:37:49

  圣诞前几天,章弦辉收到一份用大号棕黄色牛皮纸信封寄来的文件信函,他捏在手里,只有薄薄的一张,心里预感不妙。拆开来看,果然是一份离婚申请书,在申请人那一栏上,已经签好了采颖的名字,盖了她的图章,落款上的时间是一个星期前。
  章弦辉看着那个日期,心想采颖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思考,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和他章弦辉一起生活。盖好章又拖了一个星期才寄出,已经是给够他面子了。信封里还附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下周二下午两点,民政局门口,带齐所有证明文件。落款是采颖。
  到了周二,章弦辉把离婚申请所需的文件带好,到当初登记结婚的民政局去排队拿号,稍后采颖来了,见面第一句话是规定必须本人到场签字。章弦辉说我知道。他看一看采颖,穿一件长羽绒服,也看不出是否腰间还缠有腹带,便问:“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断了的肋骨长好了吗?”
  采颖低着头往前走,说:“不劳你费心,我能走到这里,说明已经长好了。一眼可见即知的事情,为什么还要问?说话不费精神吗?”章弦辉无言以答。出事以前采颖顾着彼此的面子,说话还算客气,现在是彻底不想敷衍他了。
  等办事人员叫到他们的号,两人把证明文件一样一样排出来,整个过程一句话没有,生怕露出一点点念旧的意思,被工作人员当成感情尚未破裂予以拒绝。初审无误,办事人员给了他们一张回执,让他们冷静期满再来复审。
  办完事,采颖说哪天再来,我通知你。章弦辉说好。采颖嗯一声,转身便走了。
  这三个月,采颖仍然住在她父母那里,章弦辉还是回那幢在郊区的三层联排别墅睡觉。若只是出于通勤的考虑,这个房子在距离上就不是最优选。章弦辉身为一名建筑师,从专业的角度去看,楼层结构不够合理,人为地把感情做了区分,当采颖在三楼看书稿、章弦辉在地下室画图则的时候,整幢楼房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在使用方面,楼梯间成了一个黑洞,吞噬着光源和热能,它没有起到挑高空间和采光明亮的作用,它更像是一个拔风的烟囱,人住在里面,身体一阵阵发冷。不管从哪一个方面讲,这都极其失败的建筑。
  这一座联排别墅原是一间机关内部刊物的物产,精简机构时这个闲散衙门撤消合并进了出版集团,所属物业也成了集团的资产。传统出版社变成集团公司,事业单位的良好作风不变,以前是员工可以按年限分房子,现在是有优先购买资格,大龄未婚青年结婚,也在优先之列,采颖身为出版社员工认购,价格非常好。当时两人正准备结婚,就各出一半资,加上结婚时收到的礼金,再按揭了三年期的贷款,把房子买了下来。
  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多少年轻人的梦想,在他们已经轻松完成,看上去未来一片光明,谁知房贷才刚还完,采颖就生了异心。这套古怪的房子,像是知道章弦辉不喜欢它,看不上它,它也就事成身退。房子像人,也有脾气。
  现在两人离婚,章弦辉再住在这里已没有必要,回到家便开始收拾东西。那些堆放在楼梯间的箱子,原封不动放在哪里,章弦辉觉得这简直是一个绝佳的暗喻。原是给采颖准备的,结果是自己用上了。
  章弦辉自己的东西并不多,一年四季的衣裳鞋子,楼下工作室的图册书籍,一些木雕的构件和模型,趁着圣诞假期和周末,一下子就收拾出来,上班后又用午饭外出的时间和房屋中介约好了看房,在最短的时间里租下了一座公寓楼的一室户,元旦新年便搬了过去。等一切都安定,章弦辉把别墅钥匙放在一个小纸盒里,寄给采颖。
  注:朱天素民国时杭州人有吃“朱天斋”的习俗。1941年5月7日的《杭州新报》上有文章写:“杭州人很相信朱天菩萨,所以在朱大天君生日前后的时候,许多善男信女,吃素念佛,朱天庙里香火鼎盛,烟雾迷漫,‘朱天素’三个字,在这几天正是流行得很。许多小饭店,用着黄纸写着:净素饭菜,荤不进门。因时点心店门口,也挂着‘本店斋戒,净素包子上市’等条子。从这两件事实的表彰,杭州人对于吃天素的重视,以及敬重朱大天君的虔诚礼拜,可想而知。吃朱天素是应时的吃素,三天,三十天,四十天,都没一定,而杭州人儿的吃素,成了普遍而无期化。”
  为了写这章,特地去求了个签。
第10章 灵隐(1)
  这下章弦辉有了大把的时间,新住宅离他工作的建筑事务所不过三站地铁,他每天搭地铁上下班,省下开车进城的时间,早上可以笃悠悠地熬粥蒸馒头煎鸡蛋拍黄瓜,吃了早餐再上班都不会迟到。下班后漫长的夜晚无处可去,索性留在办公楼里加班,把几个拖延许久的项目收了尾,上司对他大加赞赏,让他升职做了组长,薪水多加了一成。
  章弦辉有时会想结婚到底是为什么?为婚姻花去的时间和精力如果都放在工作上,效率不说提高一倍,七八成总有。以前迟疑着不想离婚,不过是贪图那点温暖,这下真离了婚,觉得不过如此。一个人也能过,寂寞是寂寞了点,但他婚姻的后两年,也是寂寞着过来的。并且还烦恼着,生气着,痛苦着,委屈着,时刻想着要讨好对方,生怕对方对自己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生怕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令对方生厌。那种战战兢兢,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怜。
  离婚真好啊,章弦辉想。这个婚是离对了。他这时候,恨不能对采颖三鞠躬以表达谢意。正好是新年前,他借口问候老人家安康,打电话给采颖爸妈。
  采颖爸妈听到他的声音,异常兴奋。采颖妈妈开口就怪他怎么几个月都不来看采颖,好几次要给他打电话,都被采颖拦下了,说已经离婚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又不肯讲。再问就发脾气,还把离婚在协议书拿给我们看。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劳碌一生,就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你们能好。不求你们荣华富贵,只要你们平安长久。难道我们活这么长是想看这个东西吗?章弦辉只能说对不起。采颖妈妈又说电话里讲不清,你要不回来一趟,给我们讲讲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章弦辉想这事还真是他做得不对,就算采颖不肯见他,乐家二老待他是总是不错,自那天采颖在医院醒来,晚上八点探视人员离开,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岳父岳母了。想想两个老人照顾一个身心俱病的女儿,该有多难。这三个月章弦辉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完全忘了岳父母的苦,这下子被采颖妈妈一语叫醒,顿时羞愧难言。
  采颖爸说采颖让我们别问,问了就发脾气,我们也不敢多问。今天正好你打电话来,你能说一下是怎么回事吗?采颖妈说电话里怎么讲得清楚,还是当面说的好。小辉你回来一趟,就今晚上怎么样?
  章弦辉实在不忍心让二老还有幻想,就说妈妈对不起,实在是有为难之处。我和采颖,不是爸妈想的那样,我们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离婚是我和采颖考虑了很久才做出的决定,爸爸妈妈也不要再问采颖了。我今天打电话来,就是问候一下爸妈,马上过年了,今年就不能陪二老吃年夜饭了。谢谢爸妈这几年的疼爱,是我做得不够好,让二老失望了。还有采颖她怎么样了?身体好了吗?上班了吗?
  采颖爸到底要冷静些,告诉了他采颖的情况。说采颖身体完全好了,销假回去上班了。就是整个人精神不太好,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晚上还听到她在房间里哭。你们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们?我们天天等你来看采颖,你怎么能这样伤我们的心?采颖妈妈赌气说,早知有今天,当初就不该答应你们的婚事。
  章弦辉只能说妈妈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没照顾好采颖,让爸妈担心了。离婚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你们不要怪采颖。千错万错,是我做得不够。是我辜负了你们,我没脸见你们。
  采颖爸妈岂能不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话说到这份上,已是覆水难收。采颖爸最后说今生无缘做翁婿,我们就做义父子吧。采颖那脾气,我们是知道的。章弦辉心头一暖,叫一声爸妈,那边两位老人都哭了。章弦辉心里也不好受,说二老多保重,挂了电话,伤感了很久。
  春节有几天的假,章弦辉买了些礼物开车回金华看望自己的父母。父母和兄嫂还有侄儿住在金华城郊,父亲退休后和大哥开着一间家具工厂,给新装修的房子做配套的厨卫壁橱隔断楼梯定制衣柜等,用的是原木而不是胶合板,口碑很好,生意一直不错。
  这年月有许多人家都选择在大酒店定包房吃团年饭,但章家一家人还是愿意在家做,图个热闹有气氛。大哥大嫂在厨房忙活,妈妈忙出忙进,该蒸的、该炸的、该切的、该炖的,一样一样做出来,爸爸开着电视机制造背景音效,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一边喝茶,一边和章弦辉说些闲话。
  七岁的小侄儿东吃西吃已经吃了个半饱,缠着小叔要玩手机上的游戏。章弦辉说你妈同意我就给,你爸同意我都不给。大嫂听见就说小辉别给他玩手机,一边说章师俊你不要再吃零食了啊,一会儿吃不下饭了。
  等各样菜式都摆好,一家人坐下吃团年饭,妈妈摘下围裙,看看一屋子人,说可惜采颖没一起回来,上次来还是去年五一,中秋也没来,国庆节也没来,是趁春节出国去玩了吗?都三十多的人了,玩心还这么重。
  大哥唉一声,示意老娘不要数落不在场的小儿媳。对章弦辉说你难得有假,就该陪她去玩,不必年年回来。爸妈这里有我。又对父母说,你们有我守着就行了,人家小乐是杭州城里公务员家庭里的独生女,观念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一年到头,就指望着这两个长假才有时间出去玩,还得攒调休,提前半年就要做计划。你们当出去一次容易啊,机票都比平时贵三成,酒店就更是涨得离谱。你们当我们不想出去玩吗?一来没时间,二来不想当这个冤大头。只有暑假,我们才能挤出半个月出去玩。他们两个缠着我去上海迪斯尼都说了多久了,实在没时间。
  大嫂白他一眼,说还上海迪斯尼呢,你答应我们去雁荡山也没去成,就在家门口。章师俊大叫爸爸我们几时去迪斯尼?
  老爸皱眉说到底远凼地方有什么好玩的?我和你们妈,上回去了一趟台湾环岛游,吃的也一般,风景也一般,比我们浙江差远了,他们那个太鲁阁,我以为至少有黄山那个雄伟吧,什么呀,还比不上我们楠溪江漂亮。我是不再受那个罪了。
  老妈鄙夷地说,一个团里二十多人,就你天天嚷着要午睡,丢死人了。下回我一个人去,不带你去。大嫂说妈妈下回就我们两个去玩,我们去东南亚,听说去一趟价格比去海南岛还便宜。老爸说你去东南亚,你一句话也听不懂。老妈说我跟团,我怕什么。哼。
  大家都笑。大嫂转头问章弦辉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结婚都快六年了,可以要一个了。听说你最近升职了,薪水有加吧?这就是在告诉你,可以有孩子了。大哥笑说,生个女儿,我们家现在就缺女儿了,生个女儿叫章丹青。大嫂问为什么叫章丹青,大哥说师俊这名字是小辉取的,你问小辉。大嫂就问小辉,我都忘了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了。
  章弦辉说这是李商隐的一句诗,“从来师俊杰,可以焕丹青”,让他以古代俊杰为师,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绘图凌烟阁,光耀门楣。大嫂,你要是再生个女儿,也可以叫章丹青,这个名字,儿子女儿都可以用。
  大哥说再来一个儿子我吃不消,屋顶都要掀翻了。女儿可以考虑。说完就笑眯眯的,好像已经看到章丹青的模样了。大嫂啧啧两声说,瞧瞧瞧,看把他美的。想什么就有什么,你是宝葫芦吗?大哥说我想想总可以吧?想都不行吗?章师俊说我要章丹青,我就要章丹青。妈妈你给我生个章丹青。大嫂笑说问你小叔要。
  章弦辉看看一屋子说说笑笑开开心心的亲人,实在不愿破坏这样的气氛,但想了又想,还是趁大家都在的机会说了吧。
  他放下筷子,说:“我有件事情要宣布……不是大嫂,你听我说,不是采颖怀孕。是我和采颖,我们已经离婚了。”
第11章 灵隐(2)
  节后上班,天气渐渐有些回暖,柳树爆了新芽。
  领过开工红包,章弦辉打开工作邮箱,清理了几封广告邮件和贷款邮件后发现一封邮件的寄件人邮箱地址看着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正准备当作是垃圾邮件删除时,忽然想起什么,点开来看,信的末尾署名是苏明明。
  他忙从头看起。信不短,苏明明先誌春禧,再说详情。
  苏明明说春节期间因有事打开了严聪的手机,看到一个月前乐采颖发过一条消息,那条消息是这样写的:“上次那本书的图片原文件在你那里,美编在催了,笔记本电脑给我。”
  苏明明问,第一,严聪的电脑,是他的个人物品,并不是出版社配备的工作电脑,因此是否一定要交给乐采颖女士?第二,她并不知道这个笔记本电脑里有些什么内容,因此不想交出去,这个理由是否充足?第三,乐采颖女士的主张有没有一定的合理性?也许确实有工作资料,那么她也不想扣下。第四,严聪的私人电脑设了开机密码,她并不知道,因此不确定电脑里的内容是否与自己有关,如果有,她不想第三人知道。第五,她不想和乐采颖女士见面,如果交给出版社,又怕有什么不方便公开的内容。第六,发往严聪手机的短信没有抬头,她并不知道乐采颖是在和她苏明明联系,还是在和严聪联系。因此,她希望能通过章弦辉先生问一下乐采颖女士,第一,是否知道开机密码;第二,如果知道,并信任她,那么乐采颖女士是否知道工作资料在哪一个文件夹里,她可以通过邮件发送,或者另存在一个U盘里,由章弦辉君转交。第三,乐采颖是在和谁联系。以上。
  章弦辉飞快地看了一遍,看完又重头再看一遍。第一遍看得太快,以至没领会信里的意思,看第二遍时才一条一条细看,像在审读合同一样,一个词一个词的琢磨,确定没有因理解错误而产生歧意,看完想了一想,拖过键盘想回信,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个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并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还是当面交流比较妥当。他再读一遍信,苏明明并没有在邮件里留下电话号码,那说明她真的不想和他们两个有什么瓜葛。
  章弦辉想了又想,想起当时在温州交警支队为租车一事签过许多文件,
  其中一份上留有他们两人的联系方法。他回家后从那些文件里找出那份认责书,上面确实有苏明明的电话。
  章弦辉看看时间,晚上八点半,苏明明应该还没有休息,他不至于打扰她的睡眠。他拨通了号码,那边电话接通,响了几声,有人点开接听,轻轻喂了一声,再问是谁。
  章弦辉这个时候心脏忽然猛地一跳,跳得他一时间倒抽了一口气,停了一下,才把心脏安放回原处。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是章弦辉,请问是苏明明女士吗?”
  那边苏明明哦了一声,说章先生你好。你从何处得来我的电话号码?章弦辉说租车公司的认责书。苏明明哦了一声,说:“对,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你真细心,是我忘了在邮件上留下联系方式了。这么说,你看到我给你的邮件了?”
站内搜索: